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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不秋草(十) ...

  •   长生观后山的石室中,众人团团围坐,石桌之上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

      此时,卫光已经化为一具冰冷的尸体,脸上还带着永不餍足的笑意,而他妄图威胁沈忘的包裹,则被长生观众人带回。

      石室中烛火摇曳,唐珠儿率先探出手,兴致盎然道:“搜搜看,这狗官身上有什么值钱玩意儿!”

      手腕被凌空探来的两指按住,晏回淡淡道:“先查文书。”

      唐珠儿吐了吐舌头,老实缩回手,任由晏回双指碾断绳结,打开了包裹。

      包裹中的物什瞬时呈现在众人面前:几锭沉甸甸的银子、一枚刻着“卫”字的玉佩,还有一摞用麻绳捆扎好的卷宗。

      范凌舟眸光一亮,当先用拂尘柄将银子和玉佩拨到一旁,献宝一般将卷宗递到晏回眼前。

      唐珠儿对范凌舟的行为颇为不屑,生气地一皱鼻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银锭子揽到了自己怀里。她素以妙手空空著称,范凌舟自然抢她不过,只能讪讪地收起玉佩,小声嘟囔了句:“瞧你那出息。”

      “哼!”唐珠儿不甘示弱地大哼了一声,喷出一个亮闪闪的鼻涕泡。

      范凌舟以手指之,放声大笑。楚庸则忙着寻帕子,递给恼恨得满脸通红的唐珠儿。晏回没有在意身旁的热闹,目光死死钉在那叠卷宗上。

      那麻绳缠绕得极紧,末端系着一枚小小的鹰首铜扣,与裘县令书房暗格里的密信印记如出一辙。她指尖发力,铜扣“啪”地断裂,卷宗散开,露出最上面一本的封皮——历城县令沈忘——隆庆四年卷宗。

      “沈忘?”唐珠儿凑过来看得真切,顿时咋舌,“这不就是那个谁……长得挺漂亮的那个?我还看过他的话本子呢!”

      楚庸闻言有些惊讶,没想到平日里爱好追鸡撵狗,吃肉喝酒的小班主竟也是个爱书之人。唐珠儿触见楚庸敬而又佩的眼神,赶紧摆了摆手:“别误会,主要是看画儿。文画师再版的,画得可好了!”

      晏回没有搭腔,缓缓翻开卷宗,指尖抚过泛黄的纸页,开篇便是一桩旧案的名录:隆庆四年,济南府历城县花市街,状师殷择善被焚案。

      “死者殷择善,本府讼师。隆庆四年春,宅中失火,焚于正堂。讼师殷择善夜宴妻兄南铮,其妻南菀入后厨添酒,堂内忽起争执。南铮怒而掀翻酒坛,酒液泼地,后负气而去;殷择善欲起身,无意间碰倒灯盏,酒液引燃油火,火势蔓延。南菀施救未果,仅救出后堂公爹,殷择善焚亡。邻居杨五六、黄四娘、子衿可为证。时任县令沈忘审毕,判‘意外失火,非人力所能及’,释南铮、南菀二人,未予追责。”

      “听上去——没什么问题啊!”唐珠儿一边说,一边将一颗剥好的栗子仁儿高高抛起,又准确无误地落到自己张开的嘴巴里。

      一丝冷笑浮上晏回的嘴角,如同一只盘旋在空中,终于窥到猎物弱点的枭雀,下一瞬便会俯冲而下,直击要害。

      “没什么问题……那位清名在外的沈按察自然希望所有人都认为他‘没什么问题’。可惜啊,夜路行多了终是会遇到鬼的,伪善之人又如何能伪善一辈子呢……”纤细的指尖顺着案宗上的字迹滑过,如清风拂柳,眸光里的冷峻却如大雪忽至。

      “前年,这位名追海瑞的沈按察赴姑苏公干,归时携一女子,安置于府中别院。次年,这金屋藏娇的女子便嫁给了那位霍经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名女子,正是案卷中的南菀!”

      “什么!?”这次连楚庸都没忍住,凑过去看卷宗。“沈大人带回来的女子,倒成了霍经历的妻室,这也……太巧了吧?”

      “何止是巧,这霍子谦是沈忘一手提拔的经历,从历城县衙名不经传的师爷,一路升到按察司的红人,对沈忘向来言听计从。”范凌舟早就按照晏回的要求对沈忘手下的人手进行了探查,说起来自然如数家珍,“这案卷中作证的黄四娘,也在沈忘的手下做事,而她成为官媒婆的年份恰恰就是隆庆四年。”

      “也就是说——”楚庸倒吸了一口冷气。

      “也就是说,十三年前的意外失火,根本是沈忘精心编排的戏码!他用‘意外’结案换南氏兄妹活命,将他们藏起来,等风声过后,亲自去姑苏接回南菀,安插到自己最信任的霍子谦身边。”晏回的语气锋利如刀,字字诛心,“十三年前私放杀人凶手,十三年后用亲信掩盖真相,什么清名在外,这分明是披着狼皮的羊。”

      “啊——”唐珠儿闻言大放悲声,“话本都是骗我的!漂亮小人儿坏透了!”

      范凌舟也长叹一口气,颇有些惋惜之意:“这般说来,这沈按察想必也是鹰巢中人了。可是……这卫光为何会随身携带多年前的卷宗呢?他想要做什么?”

      “也许,这就是鹰巢拿捏沈忘的工具;亦或者,这是蜮公向沈忘示好的诚意……”晏回缓缓抬眼,眉目里藏着讥讽的笑意,就仿佛她已经等待这位沈按察摔下清官的神坛许久了。“这世道,若真有清官,又何须我们长生观呢……”

      * * *

      寒气如针,刺得人鼻腔发酸,沈忘蹲在地上由下至上观察着面前的尸身。卫光的脖颈无力地歪向一侧,脸上凝固着诡异的笑,数十根菱形冰锥在他周身组成囚笼,而他向前趴伏着,靠近心口的冰锥锥尖微微歪斜,如同死者脸上诡谲的笑。

      一旁的柳七正站在梯子上,小心翼翼地处理着尸体。卫光的尸身已经冻如玄铁,若想从冰锥的包围下取出,不是损毁尸身就是破坏现场,所以,柳七只能以一种艰难的姿势完成这次初检。

      她带着薄如蝉翼的羊肠手套,细致地检查着尸体周身,口中清晰地喝报着:“尸身僵硬如铁,眼瞳浑浊,尸斑呈樱桃色,应是冻毙无疑。指缝干净,并无搏斗挣扎之迹。冰锥虽对准要害,却未刺入皮肉。”

      柳七凝着正对卫光心口的冰锥,以银镊子轻轻敲击:“心口处的锥尖有过短暂的融化,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处锥尖便又一次受冷凝固。”

      接着柳七又指向卫光的手腕,道:“这里有勒痕,很浅,像是被软布捆过。”

      沈忘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手中狼毫笔不停,将柳七所说的内容皆录入尸格之中。

      此次验尸,沈忘和柳七并没有让饱受磋磨的霍子谦陪同,可怜的霍经历在乱葬岗吹了一晚上邪风,一回家便发起了高烧,昏睡过去。沈忘深知好友的脾性,若是让他知道自己要来官窖验尸,便是爬也会爬过来。是以,他与柳七没有通知衙门里的任何一人,独自来到大明湖下的官窖进行初验。

      见柳七正作势要将羊肠手套从指尖褪下,沈忘赶紧将怀里揣着的手炉递给柳七,看着她将冻得通红的指尖附在炉壁上,方才开口分析道:“从现场判断,凶手先将卫光捆住,再布置冰锥。卫光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困,挣扎间弄断了绳索,却不敢乱动——冰锥的位置太精准,稍一偏移就会被刺穿。”

      “《长阿含经》有云:八寒地狱之三,名‘阿吒吒狱’,寒风吹身,皮肉冻裂,唯发‘吒吒’之声。这些冰锥虽对准要害,却未刺入皮肉,说明这些凶手压根没有准备以冰锥杀人,而是模仿佛经中地狱之刑,要让卫光在绝望中冻毙,正是地府判官们的手笔。”

      “而心口处融化的锥尖以及卫光趴伏的姿势,说明卫光在绝望之中妄图用体温融化冰锥,给自己创造出逃脱的空间。可惜啊,他小觑了这些寒冰的威力,只融化了丁点儿锥尖便命丧当场。”

      沈忘看了看卫光凝固在苍白面庞上的诡异笑容,摇了摇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卫光想要借南菀之事威胁我,如今,自己却成了那些地府判官的冰下亡魂,可笑亦可叹。”

      “可是……这卫理问为何要如此?”柳七问道。

      “裘县令、孙同知、卫理问……这些人本就是一条暗线,或者说,他们更像数组圆环,拱卫着最中间的那个圆心。虽然目前,我还不能猜度出位于圆心的究竟是谁,可是他们着力想要隐藏的事实,以及圆环上的其他人员,已经隐隐呼之欲出。”

      沈忘站起身,长叹一口气:“说来也怪,明明是这些地府判官们以残忍手段夺人性命,可我对他们的痛恨却远远不如对裘县令、孙同知和卫理问这些官场蠹虫。若是我大明官场清澈如水,又如何会有这些地府判官生存的土壤呢……”

      柳七回头,只见自己的夫君正静静立在烛火笼罩的光晕之中,他背负着双手,目光久久凝在泛蓝的冰面之上。

      柳七心头不由一酸,她还记得初遇之时,少年紧蹙的眉头和今时今日的他一模一样。突然,光晕中的沈忘身子一颤,一连串压抑不住的咳嗽声便从他妄图遮挡的五指间喷涌而出。他咳得剧烈,压得身子都弯了下去。

      柳七疾步上前,想要扶住如玉山倾颓的沈忘,可是下一瞬,脚下突然传来微妙的触感。

      “咔嚓——”什么东西碎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不秋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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