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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不怀乡(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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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晏清抓住烟波镜的那只手似乎被禁锢住了,无法动弹,与此同时,他的整个身体随着烟波镜的牵引无尽下坠,坠入这个看不见底的深渊。
远离了黄沙后,他的视力和听力被黑暗侵袭逐渐变得模糊。而在成片笼罩的黑暗中,砂砾与岩石像失去了重力一般漫无目的地涌来,与他擦肩而过,在手臂上留下了少量尖锐的血痕。溢出的血迹很快从身体上溜走,在半空中形成了一道道蚯蚓似的“血线”。
被自己的“血线”差点溅到眼睛里时,曲晏清才意识到,原来在这片空间里,人的感官是在逐渐消失的。而在无光源、又失去感官的情况下,人不可能看清周围的景象,除非……有什么东西制造了光源。
这时,一道女声轻飘飘道:“曲君,为什么你不喜欢动用我真正的力量?你也觉得仙器的力量不能与切片相提并论吗?”
原来下坠的过程中,烟波镜不知何时已经脱离了那藤蔓黑影的钳制,化身成了一把会发光的“刀”,方才的光源正是刀身发出的光——那是之前在沙丘时镜面储存的“月光”。
曲晏清感到下坠的速度变得轻缓了许多。“叮——”的一长声后,他手握“刀柄”,踩到了地面,
“我从没这样觉得。”他说,“我只是,不喜欢动用我无法掌控的力量。”
然后他在刀身镜面的反光中阖上了眼睛,摆出了一个厌弃的神情:“变回去,不然我就在这里把你扔掉。”
“别嘛曲君,这不是特殊情况嘛,要不是我反应快,我俩可就一起摔死了。再说,我不是故意违约要变成这样的,我得提醒你——”变成刀后,烟波镜的声音好像距离近了一点。
曲晏清抬眼,眼前被刀光映照的方向,出现了几根错落的枝条,被光源照亮的瞬间,枝条便像活了一般蜿蜒折起。
“——要注意危险啊。”
烟波镜声音消失的瞬间,曲晏清瞳孔中模糊的黑影开始清晰成像。随即,他向后猛一撤步,发光的刀刃在空中划出一道银线。
手起刀落间,枝条被斩落,碾落成灰。起舞的刀光映出脚下凹凸不平的地面,重新恢复站姿的曲晏清意识到,那枝条并不是凭空而来——自己正踩着什么植物的根系。
光照的范围越来越大,四面延伸的藤条顿时被烟波镜的光源吓退了三尺,曲晏清的视线沿着根系延伸,看见了这里的全貌。
这是一处空阔的、类似矿洞的构造,然而岩石的凹凸壁垒下藏着无数细小的藤蔓,这些藤蔓弯曲地交汇在一起,像是根系和种子在岩石看不见的脉络里交缠,最终输送场景正中的“心脏”——在万物荒凉凋敝的季节,在全是灰调的岩石空洞里,一个梦幻的有些迷离的动态画面就这样格格不入地出现了。
那是一棵高大挺拔、枝繁叶茂的树。树干上,在书写着生命绿意的枝头,有鸟儿藏身并为它歌唱。
被光源惊扰后,停止歌唱的鸟儿悉数躲到了绿意深处,一阵簌簌声后,动态的部分消失,那棵树恢复了安静,只余下一片轻盈的羽毛飘落,落在了树下的一个石碑上。
这样奇异的景象映入眼帘时,连烟波镜都稍微迟疑了一下。但曲晏清却无动于衷。
他试探走近了几步,发现这块石碑和沙丘上指引他们掉下来的那块一模一样。又将视线投入石碑背后的、也是那棵大树背后的大片迷雾。这山洞似乎大的没有尽头,藏在树后面延伸出的迷雾深处,还连着一处更加格格不入的建筑。
那是……被掀了半个顶的残破道观。
“到了。”曲晏清说,“和我预料的一样,这里才是真正的风和观。”
——地面上沿着那棵凋零的老槐树建立的营地占据的只是旧址,真正的力量来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挪走了,藏在了地底下。否则,以月凉和大周现在战争的激烈程度,不可能没人发现风物派的力量遗存。
说完,他决定先不跟烟波镜计较方才它算计他的小插曲,将没来得及还原镜子形态的那个不听话的东西直接拽走。
在“烟波刀”的披荆斩棘下,曲晏清很快穿过迷雾后的蛛网和灰尘,进入了那个建筑物,道观的内部,并顺利见到了乔相宜口中那个无名的神像。
——神像没有头,只有破碎龟裂的身体,它和无人供奉的香台一样沉默。
曲晏清只看了一眼,就转向正在做小动作的烟波镜,“作为仙器,你能感应到什么吗?”
“……”烟波镜假装自己仍是一个乖巧地正在躺尸的刀,“现在没有。不如,你让我换个形态试试呗。”
曲晏清点了点头。
烟波镜恢复了镜子形态,悬在半空,将周围的景色都映照了一遍。
“还是没有,这里什么感应都没有。反倒是外面那棵树……”
“哦,所以你方才算计我,是想趁机夺走我的身体,然后附身在那棵树上吗?”曲晏清淡淡道。
“……”烟波镜心思被看穿,只好继续装死。
曲晏清:“恕我直言,要是你方才那么做了——我很难想象你会变成什么怪物。”
“我错了……”烟波镜终于心虚哭诉道,“我刚刚不该耍小聪明那样对你,我再也不敢了,你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曲晏清无视了它迟来的道歉,话锋一转:“不必感应了,我可以确定——这是苍龙的遗像。”
“啊?你怎么看出来的?”
“别忘了我们来的目的——这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泉眼。融合、改造的事情既然现在有人在做,以前自然也有人做。”
在烟波镜的再次停滞中,曲晏清笑了。为什么风物派会遭到仙门主流的排斥?这世上很多事情的结果显而易见。
为什么仙器成为主流的时代,幻海盟却依旧执念于不再给出指引的神明。当然是因为,这世上最擅长窥探天机的人得出了结论:动用任何未知的力量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即使这样,这群自以为最聪明的人,他们也阻挡不了时代的潮流——月凉等国家已经逐渐触及到了禁忌,并为之付出了行动率先发起战争。看来,即使是需要付出代价才能得到的宝石,也依旧让人心神荡漾。
“走了。”曲晏清心中的想法得到验证,背过身开始催促烟波镜前往下一处标记点。
“等等曲君,等我搜集完这里的——”
突然,烟波镜的光束开始剧烈摇晃,曲晏清瞳孔难得涨了涨,立刻转过身看向方才被他检验过的神像。但是……那里只剩了一个空荡的香台。
与此同时,这个位于地底的洞穴突然升起了一阵妖风,卷起了空气中一切无主的事物——灰尘、碎裂的帷帘布、木屑、砂石……以及,方才消失的神像。
曲晏清神情变了:怎么回事?方才的神像不是木制打底的吗?所以他才判定那曾是苍龙的神像。为何现在碎成了石头,像失去重力般在空中乱飞?
他突然想起,刚坠入这洞穴时,他的感官也曾随着什么乱飞。
是风……风无处不在。感觉不到,只是因为他的感官适应了环境。
“等等!”曲晏清感觉到这里正在逐渐坍塌,举步维艰间,他够住了差点被吹走摔碎的烟波镜,对着神像消失的方位呼唤道,“你是谁?”
你是……哪位神明?
烟波镜状态开始变得不稳定,在“刀”和“镜子”之间来回变换,曲晏清却以从未有过的凶狠力度将它攥在手心,唤它道:“我允许你发挥全部的力量——烟波镜,帮我看清香台后面的东西!”
这一次,他的双手沁出两脉汹涌灵气,以稳定住烟波镜的形态。
烟波镜可以吸收雨、雷、日光、月光等一切自然的力量,唯独面对风时,由于风没有形状,它很难照见复刻还原风的力度,且面对不是从自己体内吹来的风,脆弱的镜身容易崩裂。
虽然平时的烟波镜算不上什么好东西,但是……它不能在这种时刻碎裂。
这样想着,曲晏清双掌送出的灵气愈加淳厚,漫天飞絮中,过量的灵气甚至因为摩擦崩裂出了火星,这使得挣扎的烟波镜在熔炼中重生,将愈加黯淡的光芒集中在了一处——
曲晏清在屏息中,瞥见香台背后升出了一个巨大的身影,烟波镜的光太稀疏,只聚焦到了一只巨物的眼睛——
不——那更像是无数颗复数的眼睛汇聚在一起的庞然大物。巨大的、不似人的、密密麻麻的,像火山喷发前万千只蝌蚪在岩浆池里游泳。
与此同时,瞥见此幕的烟波镜碎裂了一角,冰凌一般的碎片飞跃而出,扎进了正在注视不能直视之物的……曲晏清的眼睛里。
烟波镜终于在灵气的波动中恢复了原型,然而这一次,它发出了惊慌失措的声音。
“曲君,你怎么了?!”
烟波镜翻转视角的一刹,曲晏清的眼角留下一道血泪。
“曲君,你醒醒,回答我——”
曲晏清听不见烟波镜的声音,他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在世界归于混沌之前,他在朦胧的黒与红之间努力回想,自己方才……究竟看到了什么?
被风撕碎的道观,破碎的神像,蝌蚪一样密集而浑浊的巨物的眼睛,两道重叠的神像重影,以及万物消散前……一道匆促溜走的佝偻背影。
“曲君,你还能看得见吗?我在这里!……理我,这里要坍塌了!”
曲晏清现在正以一个十分狼狈的姿势掩面,他满脸是血,鲜血顺着长袖滴了一地,又被狂乱的风卷起,像一朵葬在泥里的妖冶玫瑰。
月光在砂砾的中逐渐变得晦暗,烟波镜急得四面反光,镜面边缘的裂痕又拉长了一道。这时,一只滚烫的手接住了它,一滴血融进了镜子边缘的裂痕。
“曲君!”烟波镜惊喜的声音响起,就在那只手抓住它的瞬间,镜面的光又可以凝聚了。
“太好了……快,顺着光的方向抓紧我。我去找那棵树的方向,我们还能从来时的路出去!”
“别吵。”曲晏清的听力似乎恢复了。他一只手挡着流血的左眼,风沙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曲君?快跟我离开这里,再不走我们就要一尸两命了!”
往日里睥睨众生的烟波镜,此刻的语气急得像个陀螺,它以为曲晏清眼睛伤了看不清路,便将分散的光又往他那里聚了聚,以便指引他逃离这里的方向。结果这一聚,烟波镜再次凝滞了——
它从未见过这样的曲晏清。
漫天狂乱的风中,一束皎洁的月光打在曲晏清的头顶——他应当是什么都看不清的,不明物质的黑色飞絮黏着血早就糊住了他的眼睛。可他的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尖锐和笃定,甚至嘴角……还挂着得意到甚至有些扭曲的笑意。
“哈哈哈哈哈……我知道了,我知道‘指引’为何消失了!”
曲晏清的笑声太过尖锐,几乎洞穿了烟波镜的身体。有一瞬间,烟波镜觉得他已经疯了。
就在烟波镜万念俱灰、几乎放弃求生时,风忽然停下了,随之,四周的景象也跟着风的静止发生了改变。飞絮和砂砾沉淀,那个在逃生路线中一直追逐的模糊的树影也犹如海市蜃楼一般消失了。
“报——有人突袭营地——”
四周的声音逐渐变得嘈杂,脚步声、冷兵器相撞的声音交叠,从来都是映照远方风景、给别人制造麻烦的烟波镜从未解读过如此变换复杂的画面。
“啪——”一面镜子从树上掉下,摔进了草堆里。
草堆旁,捂着眼睛的曲晏清被一排尖枪团团围住了。
*
元光九年,大年初二,白露谷上下人声鼎沸。曲晏清成为新任掌门的事震惊四大仙门。
夕朗山是四大仙门中最能领略冬季风光的地方。新任掌门却紧闭了房门,任由霜雪冻结窗棂,谢绝一切来客。
乔相宜回到结庐时,老远就听见吕师兄和冯师兄在一唱一和。
房内,吕歌脸色焦急:“怎么办,容音寺的人已经登门了,我要去请大师兄呃不……掌门吗?”
“不想死你就去叫,要去你自己去。”冯骞叉腰道:“我可提醒你,上次多亏我反应快把你拉跑了,不然你现在也跟那几个站错队的鳖孙一样在床上躺着呢。噫,我可不想成为那镜子下的冤魂。”
“那……那些宾客怎么办啊。现在谷内已经没有几个能用的人了,不然……”
“是是是,不然这烫手山芋哪能轮到咱们。”冯骞打断道:“没事的,信我。差不多打发一下就得了——容音寺现在背后没人,谅他们也不敢怎么样。”
“容音寺还好说,可是现在还来了个飞星剑派的,可难为死我了,请也不是送也不是。”
“飞星……不应该啊。飞星和幻海的掌门现在都不在元京,按理说她们还会反应上一阵子,没空作妖才对。”
“不是鸿晖那个老巫婆手下的,是前两天朝廷里出事的……司徒家的那位。”
“啊?这你不早说!”
假装只是路过回寝的乔相宜顿住了脚步。
正在苦恼的吕师兄和冯师兄突然感觉到一阵诡魅的风过,乔相宜突然出现在门口,冷声道:“那人在哪?”
俩人都被吓了一跳。冯骞愣了愣,看清来人后捂着胸口道:“是你啊。这是师兄们的房间,你不打招呼就进来像什么话?”
与此同时,吕歌下意识颤声答道:“……在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