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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纪念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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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楼的灯悬在头顶,他的眼睛隐在眉骨下方的阴翳里,看不分明。
骨骼被阴影雕琢,发色也被过量的光线染成浅棕。剥离瞳孔和肤色的干扰,他的面部轮廓更接近欧洲人的深邃。
雍嘉岁猜测着种种原因,最后问他:“是因为长相吗?”
他背着光,短短地笑了声,看不清表情。
“也许吧。”
Lawrence幼年时期,比成年后更像当地人。
余茵一直觉得,尽管他出生在卢塞恩,外表也不那么像自己。但身上始终流着中国人的血,所以在他刚开始学说话的时候坚持用中文和他交流。
为了让他长大不忘本,还跟进了国学启蒙,什么三字经,千字文,都成了那段时间的哄睡读物。
没用,Lawrence至今只记得“人之初,性本善”和“天地玄黄,宇宙红黄”。
宇宙是红是黄他小时候并不好奇,只是在听见三字经的时候猛地掀开被子,露半个头出来大声辩驳:“他们一点也不善良!谁写的书呢?都写错了!明明就是‘人鸡初,性本恶’。”
说完,又气冲冲地把头一蒙,翻身不听。
余茵苦恼于他不愿意继续听中文故事,并不知道那段时间他脑子里好几种语言在打架,偶尔和玩伴一起玩耍时冒出几个中文词汇,都会被奚笑排挤好半天。
Lawrence开始抗拒说中国话,连余茵费心淘来的小人书也一并抗拒。
最先发现问题的是奶奶。
她一脸傲气地挥手,让小兔崽子们各回各家,然后把Lawrence搂在膝头,给他讲丑小鸭的故事。
直到夜幕降临,钟声敲响。
“铛——”
他们站在钟楼塔顶,共鸣来得强烈。
余音盘旋于耳廓,胸腔也一同震动。
雍嘉岁从他当年站过的地方挪开一小步,轻轻拉起他垂在身侧的手指。
“走吧,这里风好大。”
楼外是无边无际的蓝。
雪地映着天空的澄澈,整个世界都变得很清透。
从钟楼下来,雍嘉岁深吸一口气,空气是凛冽的,脚下绵密的积雪让她有了实感。
原来钟楼有这么高。
她眺望霍夫教堂的尖顶,左右跳了几下,而后对着掌心呵气。
“好冷。我们去找点吃的吧?”
Lawrence视线从钟楼收回,落在她不停跳动的脚尖。
地面积雪被踩出凌乱的小坑,咯吱咯吱地响。
“没吃饱吗?”
“……”
她不好意思说吃不惯奶酪火锅,那样太冒犯,只好解释说是因为热量消耗太大了。
“刚刚是谁要爬九座塔……”他笑着看他,像是怀疑,又像是挑衅,“好像是某位十二岁就征服了长城的女士。”
她蹙眉,无声表达不满。
Lawrence身处于她构建的水晶球里,身后的中世纪古城亮起灯海,好看得不真实。
雍嘉岁怔了一瞬,跳脚:“你都说了,只有三座对外开放啊!”
他也不争辩,兀自笑起来,而后转身走向那片灯海。
懒洋洋的声音跟在后头,向她申明:“那你也欠我一座塔。”
“什么叫欠你一座塔?”
雍嘉岁一边喊,一边朝着他的背影奔去。
卢塞恩老城区不大,步行可达。
Lawrence在窗口买了两块薯饼,自己咬了一大口,另一块递给她。
薯饼烫得拿不住,雍嘉岁两只手不停地换来换去捏着,却又抵不过香气的诱惑,小心翼翼咬下一小块边。
“小口吃就不好吃了。要这样。”他又咬一口,举起只剩三分之一的薯饼给她看。
Lawrence笑着向她展示,咀嚼的时候腮边顶出一块,总让她想起某种小动物。
“真的会更好吃吗?”她试了下,被烫得呲牙咧嘴,坦然认输,“算啦,我硬件条件不够。”
他们在湖边的长椅坐下,湖对岸的灯影倒映在湖中,卡佩尔廊桥曲折地连接两端。
美食令人感到幸福,雍嘉岁满意地评价:“小口吃也挺好吃的,外壳很酥。”
不远处,一只天鹅拍着翅膀靠岸,有好心的游客掰下面包丢进水里。
雍嘉岁也掰了一块薯饼,刚要扔,被Lawrence拽住手腕:“这个不能喂。”
“为什么?天鹅不能吃土豆么?”
“唔……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小时候很喜欢吃薯饼,所以也常常用薯饼喂天鹅。有一次剩的太大块,那只天鹅被卡到,一直扑腾翅膀,我都怕它卡死了。后来我……我就不敢再喂了,也不让家里人喂。”
“我也不算家里人把。”
“……”他沉默几秒,又补充,“还有朋友。”
她对他年幼时在当地的朋友没什么好印象,笑一笑转移话题:“你小时候还挺调皮,难怪会担心州长要驱逐你。”
他笑意浅浅望着湖面,没搭腔。
雍嘉岁担心是不是戳中他被小伙伴排挤的不快记忆,忙道歉:“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多想啊。”
“我没多想。”他起身,两手插在兜里等她,“要不要去看看卡佩尔廊桥?”
没多想就好。
雍嘉岁松一口气,丢掉纸袋跟了上去。
桥头很多游客拍照,她掏出手机连拍几张,也不管角度光线,甚至都没管找没找清楚,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去追他。
廊桥纯木质结构,两旁挂满花篮,只不过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雪。
雍嘉岁随口提起:“花都谢了,怎么花篮也不拆。”
“所以我说,这里夏天会更漂亮。”
她看向湖对岸,想象着卢塞恩夏天的景色。
也许漂亮,但肯定比不过眼下如同闯入水晶球一般的梦幻感。
“我不知道卢塞恩的夏天有多美,对我而言,冬天已经足够了。”她指着不远处的塔形建筑,问Lawrence,“那是什么?”
“水塔。”
那是一座有棱有角的塔,塔顶的积雪像融掉的冰淇淋。她想起小时候读到堂吉柯德大战风车时的插图,只不过缺了风车顶上的巨大叶片。
“我还以为不是风车,也是谷仓什么的。不过桥上建一座水塔,好像也很合理。”她仰头望望,又看向他,“能上去么?”
“怎么,欠我一座塔,就想着赶紧还清?”
她没听清:“什么?”
“走吧,穿过这座桥,再走几步就到家了。”
“我…… ”雍嘉岁在桥中站定,“我就陪你到这里了。”
他也停下,回身问她:“什么意思?”
那眼神飘飘忽忽,落在她肩头,像早晨刚下车时飘落在她衣领上的雪。
雍嘉岁抿唇,再难开口也有这一刻。
“我刚刚买了回巴黎的车票。爷爷奶奶那边,谢谢款待,你帮我转达一下。”
他没说话。
“也谢谢你呀。”她朝Lawrence伸手,他插着兜,垂眸瞥一眼,依然没动。
她也就作罢,告诉他今天非常开心。
“唔……严格来说,这是今年以来,我最开心的一天。”她笑起来,眼里盛着卢塞恩的湖光,“哦对了,还有这个。”
雍嘉岁将胸口的小鸟胸针摘下,递过去。
“这是作为你的‘女朋友’得到的见面礼,所以还给你。”
“不是的。”
“嗯?”
“不是给女朋友的,爷爷就是给你的。”
她笑笑,很坚持:“但我也……”
Lawrence盯着她掌心:“还记得他夸你什么吗?”
“百灵鸟?”她拿近细看,“这是一只百灵?”
“是夜莺。”
Lawrence厌弃了余茵淘来的小人书之后,奶奶买了好些书。写书的人像商量过,总会提到一种叫夜莺的小鸟。他看着看着,对这种鸟产生了好奇,追着爷爷问夜莺是什么,到底长什么样,为什么他没见过。
他还让爷爷抓一只回来,要养在玩具鸟笼里。
卢塞恩没有夜莺,所以爷爷亲手打了一只给他。
“年份太久,金属材料是什么我已经忘了。”他指了下镶得歪歪扭扭的蓝宝石,“它的眼睛长这样,也是因为那时我才刚学会镶嵌。”
这枚胸针的意义远大于它本身。
她轻轻抚了一下,凉凉的,有些硌手。
雍嘉岁再次伸手,将它递到Lawrence胸前:“那我更不能要了。”
他垂眸,片刻后接过,重新打开扣针,而后向她靠近。
雍嘉岁下意识绷直身体,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他将扣针穿过她衣领,专注而认真。
“后来我能把石头嵌得很漂亮,开始嫌弃这些不能称之为作品的作品。爷爷却把每一件作品当宝贝,陈列在他的书房里。他会选夜莺给你,是因为……”
她偏头,看向那一小片亮银。
蓝宝石的光芒一闪而过,和他的声音一起。
“——你。”
因为你就是你,不是我的女朋友或别的什么。
“留着吧。”他直起身来,淡笑着看她,“就当是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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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wrence把她送到车站,返程途中下起了雪。
走到廊桥,余茵打来电话,他接通,靠着栏杆,视线漫无目的,最终停留在那座无法攀登的塔顶。
“……回来?”
分神片刻,不清楚余茵到底在问什么,他胡乱回答:“快了。”
余茵:“那你问问嘉岁想吃什么,或者你们想多逛逛也行。”
“不逛了,她学校有事,先回巴黎。”
余茵转头告诉女佣,撤掉一份餐具,被奶奶听见了,立刻隔空喊话:“Tell the truth my little cutie,Paris is Paris,not excuse.”
爱看故事的老人想象力无比丰富,笃定地认为他一定是被分手了。
Lawrence哭笑不得,匆忙挂断电话,继续前行。
眼前有天鹅降落,穿过廊桥,像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