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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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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老矿区。十五年前。矿难。”
这几个词在唐欣妍脑中盘旋,如同被困在矿道深处的敲击声,沉闷而执拗。标本07不再仅仅是一具教学用的骨骼,他是一个有名姓、有过往、在黑暗深处戛然而止的生命。那份死亡瞬间的惊骇与痛苦,沉甸甸地压在她的感知里。
她需要知道更多。不是为了满足好奇心,而是源于一种本能的责任——既然“听”到了他的痛苦,就无法再装作无事发生。
接下来的几天,她利用课余时间,再次化身侦探。网络成了她首要的工具。她搜索十五年前关于城西矿难的新闻报道。
信息比她预想的要多,但也更令人心沉。那并非一起孤立的事故,而是当年轰动一时的“星火矿难”。报道中充斥着触目惊心的词汇:“瓦斯突出”、“巷道坍塌”、“多人被困”、“重大伤亡”。官方最终认定是“重大安全生产责任事故”,矿主及相关责任人被判刑,遇难者家属获得了赔偿。
看起来,似乎尘埃落定。
但唐欣妍注意到,几乎所有主流媒体的报道都停留在事故本身和责任追究上,对于遇难者个体的报道极少,只有冰冷的数字和少数几个被提及的名字。而标本07,属于“身份不明”之列。
她将搜索转向了更边缘的渠道——本地论坛的旧帖、早已停止更新的博客空间、甚至是一些泛黄的网络存档。在某个几乎被遗忘的、由当年矿工家属自发组建的维权小站的缓存页面上,她找到了一份不完全的遇难者名单和简短生平。
她一行行仔细浏览,指尖在冰冷的鼠标上微微发凉。名单上的名字大多陌生,附带着籍贯和年龄。直到她看到一个条目:
“周大勇,32岁,籍贯:邻省清河县。工友描述其为人仗义,寡言,左臂有陈旧烫伤疤。于主巷道坍塌中失联,后确认为遇难,遗体受损严重,最终按无名氏处理。”
左臂陈旧烫伤疤。
唐欣妍的心猛地一跳。她回忆起接触标本07骨骼时,虽然主要感知来自肋骨创伤,但在触及其他骨骼时,似乎也隐约捕捉到一些零碎的画面片段——挥舞铁镐的重复动作、井下无尽的黑暗与潮湿、还有一次意外的、灼热的疼痛感,位置……似乎在左臂!
周大勇。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那具骨骼背后模糊的身影。
她继续深挖。在另一个关于矿难赔偿纠纷的旧闻评论区,她找到了一条被淹没的、来自疑似周大勇同乡的留言:
“周哥死得冤啊!他之前就跟我们小组长提过,他那段巷道煤层变软,渗水厉害,感觉不对劲。可上面只说加快进度,没人理会……要是早点停下来检查……”
留言到此为止,没有更多信息。
“感觉不对劲……没人理会……”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唐欣妍的心上。
她闭上眼,再次主动去连接那份源自肋骨的尖锐残念。这一次,有了名字和零碎背景的指引,她“听”到的更多了。
不仅仅是死亡瞬间的压迫和骨裂声。在那之前,是日复一日在幽深巷道中的劳作,是空气中越来越浓的、带着甜腥气的瓦斯味(一种事后被认知赋予的气味),是看着顶板渗水加剧时日益加深的不安,是向工头反映情况却被粗暴驳回的无奈与愤懑……
最后的恐惧中,除了对死亡的惊骇,更掺杂着一种强烈的“果然如此”的绝望,以及……一丝未能尽到提醒责任的愧疚?他是否在最后一刻,还在想着那些可能因为他未能坚持而同样陷入险境的工友?
真相,并非简单的意外。它是由漠视、贪婪、以及底层劳动者被忽视的警告共同酿成的苦果。周大勇的残念,执着的或许并非个人的冤屈,而是那份预警未能生效的巨大遗憾,是连同他生命一起被掩埋的、本可以避免的悲剧。
唐欣妍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光映着她肃穆的脸。
她无法改变过去,无法让逝者重生。司法已经做出了判决,责任人也已伏法。她能做什么?
像对待 B-0719 那样,传递安好的信息?周大勇没有需要他保护的孩子。
像对待“生机研究小组”那样,进行一场铭记的仪式?他的故事已被官方记录,虽不详细,但并非完全湮灭。
她思考了很久。
最终,她再次来到了法医人类学实验室。这一次,是在一个安静的周末午后,她以“复习骨骼标记”为由申请了使用权限。
空旷的实验室里,只有她和标本07。
她没有触碰骨骼。只是静静地站在检验台前,凝视着那具曾经属于“周大勇”的骸骨。然后,她闭上眼睛,将全部的意识集中起来。
她不再试图去安抚那份痛苦和恐惧。而是开始构建意念,将她在网络上查找到的、关于事故后续的信息,传递过去:
事故被定性,责任人受到惩处。
安全生产法规在此事后得到了更严格的修订和执行。
他的工友们,那些幸存下来的人,大多获得了赔偿,离开了矿区,有了新的生活(这是她从一些后续报道中推断的)。
他的名字,虽然没有刻在纪念碑上,但至少,在一个无人关注的角落,被她找到了。他不再是完全的无名氏。
她反复传递着这些信息的核心:你的警告并非完全无用。它用最惨痛的方式,推动了改变。有人记住了你的名字,记住了你的遭遇。
起初,那尖锐的惊骇感依旧强烈地排斥着外来信息。
但唐欣妍持续地、坚定地传递着。
渐渐地,那股绝望的意念开始松动。惊骇慢慢褪去,转化为一种深沉的、带着无尽疲惫的悲伤。
那份“未能预警”的愧疚,在接收到“推动了改变”的信息后,似乎得到了一丝微弱的释然。
他无法欢呼,无法庆祝。巨大的悲剧已然发生。但那份支撑残念的核心遗憾,似乎被注入了一点点的慰藉。
不知过了多久,唐欣妍感觉到,那股缠绕在骨骼上的、紧绷了十五年的意念,终于缓缓地、如同叹息般松弛下来。它并没有像之前的残念那样欢欣地消散,而是如同燃尽的篝火,余温尚存,却不再有灼人的火焰,最终化作一片沉重的、属于历史的宁静,沉入骨骼深处,与那些矿物质融为一体,真正地安息了。
唐欣妍睁开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到一阵精神上的虚脱。
这一次的“倾听”与“告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它无关爱情,无关私怨,触及的是更广阔的社会伤痕与个体在时代洪流中的无奈。
她看着台上那具不再散发任何异常波动的骨骼,知道周大勇的故事,在她这里,终于画上了一个句点。
而她也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在这条倾听无声之音的道路上,她将面对的,是远比解剖楼里更加复杂、更加沉重的“那些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