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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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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小男孩没再说一个字,只是紧紧地、依赖地跟着我,小手冰凉湿滑,死死攥着我的衣角,濡湿了一片布料。
而他方才口中反复呢喃、带着无尽惊恐的那个灿字,却像一块烧红后骤然浸入冰水的烙铁,发出嗤嗤的声响,死死烙印在我的心口。
我每走一步,都感到一阵阵沉闷的、几乎要撕裂般的窒息,和随之而来的、愈发强烈汹涌的不安。
观察室里,唯一那盏小台灯投下温暖而有限的光晕,勉强驱散了一角黑暗。
我仔细地替他掖好薄毯的被角,男孩顺从地躺下,身体依旧有些不易察觉的轻颤,一只小手却从毯子下伸出,依旧紧紧攥着我的几根手指,力道大得指节都有些发白,仿佛抓住的是狂风暴雨中唯一的浮木,稍一松手就会坠入深渊。
那怯生生的、毫无保留的依赖,让我心头最柔软的地方再次塌陷下去。
方才我那一瞬间几乎失控的反应和追问的眼神,恐怕也如同另一重惊吓,落在了这孩子敏感的心上。
“好好睡吧,” 我放轻了声音,几乎是在耳语,在床边矮矮的木凳上坐下,没有抽回手:“我在这儿陪着你,等你睡着了再走。”
昏黄的灯光柔化了他苍白脸颊的轮廓,却照不亮他紧闭的眼皮下可能翻涌的噩梦。
那句在我舌尖盘桓了无数遍、几乎要冲口而出的疑问,如同困兽,在喉间反复冲撞——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金灿的人?”
“你后颈的针孔,实验室的遭遇,和‘灿’这个字,到底有什么关系?”
“你……是不是知道他在哪里?”
每一次,话到嘴边,又被我硬生生地、艰难地咽了回去。他今天承受的刺激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孩子的极限,苍白的脸色和方才的崩溃就是最严厉的警告。
我不能再为了满足自己的焦虑与追寻,往他伤痕累累的心上,再添上哪怕一丝一毫新的不安与逼迫。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
待王军医给他打的安定针起效果,等到他的呼吸终于由急促变得渐沉渐稳,睫毛不再剧烈颤动,陷入深沉的睡眠,我才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将自己的手指从他依旧紧握的掌心抽离。
他的小手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终究没有再抓住什么。
我替他拢了拢被角,悄无声息地起身,轻轻带上了观察室那扇并不隔音的简陋门扉。
坐在军医室门外的地上,浓重的夜色如同有实质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沉沉地压迫下来。
那个从小灿颤抖嘴唇中反复吐出的灿字,却不依不饶,在我脑海中反复回响、震荡,与记忆深处那张永远带着爽朗笑容、眼神明亮如星辰的脸庞,交织缠绕,形成一张巨大而混乱的网,将我紧紧裹挟其中,越收越紧,几乎窒息。
我仰起头,后脑勺抵着冰冷粗糙的土坯墙面,闭上眼,试图在一片混沌中抓住一丝清明。
你们之间,究竟有着怎样千丝万缕、却又被我忽视的联系?
混乱的思绪在死寂的走廊里如同疯长的藤蔓,不受控制地蔓延、攀爬。
我需要一点空间,一点冰冷的空气,来梳理这团乱麻。
不知不觉,脚步将我带到了营地边缘的小河边。
夜风带着水汽特有的、沁入骨髓的凉意,迎面拂来,稍微驱散了脑中的燥热。
岸边的芦苇在黯淡的星光下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私语。
远处,营地零星的灯火如同被随意洒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碎钻,渺小,却固执地亮着。
我刚在河边一块被水流冲刷得光滑的大石头上坐下,试图让冰凉的石头镇一镇纷乱的思绪,身后就传来了稳定而熟悉的脚步声。
我没有回头。脑子已经乱成一锅煮沸的粥,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细想他怎么会知道我来这里,又或者只是巧合。
江泊之走到我身边,很自然地在那块大石头的另一侧坐了下来,中间隔着一人宽的距离。
他手里拿着个简单的油纸包,递了过来,声音在潺潺的水流声中显得格外平稳:“刚从指挥部回来,路过餐帐。张姨说你没吃几口就送小灿去军医室了,怕你饿着,让我给你带了个菜包,还热着。”
我伸手接过,油纸包裹传来温热的触感,带着面食特有的、朴实的香气。但我此刻实在没有任何胃口,只是将它攥在手里,感受着那一点点透过油纸传来的温度。
他没催我吃,也没说话,只是和我一样,望着眼前在月光下泛着粼粼微光、沉默流淌的河水。夜色渐深,河面倒映着破碎的星光和营地的微光,明明灭灭。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我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时,他才轻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审慎的探询:“李言后来跟我说,刚才在餐帐……小灿反应异常时,你的反应也很大。”
他顿了顿,侧过头,目光在昏暗中依旧锐利,仿佛能穿透夜色,看清我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他说的那个字……跟你之前捡到的,那个钥匙扣有关,是吗?”
我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手中的油纸包,粗糙的纸面硌得掌心生疼。果然,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没有直接追问灿到底对我意味着什么,也没有逼问我与小灿或钥匙扣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只是将这两件看似独立的事,用一句谨慎的问句轻轻勾连起来。
这份敏锐之下的克制与分寸感,奇异地让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
至少,他没有将我视为需要审问的对象。
沉默了几秒,夜风从河面吹过,带着湿冷的气息。
我松开攥着油纸包的手,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那枚一直被我小心藏着的梨子钥匙扣,将它放在摊开的掌心,递到他面前。
借着清冷的月光,钥匙扣上那个磨损严重、却依旧能清晰辨认的“灿”字,静静地躺在木质的纹理中,像一道无声的刻痕,穿越了时空,在此刻显现。
“这个钥匙扣,” 我的声音有些发涩,在寂静的河边显得格外清晰:“是我以前……亲手做的。上面刻的,就是他刚才反复念的那个字。”
我没有提阿灿的名字,没有说我和阿灿的关系,没有解释这个钥匙扣为何如此重要。
不是不信任他,只是千头万绪,如山似海,堵在胸口,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又该如何说起。
江泊之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钥匙扣上,停留了片刻。
月光勾勒出他侧脸冷硬的线条,也映亮了他眼中若有所思的光芒。他点了点头,没有追问细节,只是将我的话与观察到的事实串联起来,得出一个清晰的推论:“所以你觉得,这孩子今天的反应,可能跟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人有关?”
“我不知道。” 我摇了摇头,声音里充满了真实的茫然与疲惫:“可能只是巧合,一个字而已。也可能,不是。”
我闭上眼,小灿惨白的脸和颤抖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可他现在这种状态,我根本……没法问,也不敢问。”
“别急。”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像这脚下沉稳流淌的河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等他状态好一些,情绪真正稳定下来,说不定……他会主动告诉你些什么。有些事情,越是急切,反而越容易适得其反。需要时间和耐心。”
我忍不住抬起头,望向他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眸:“你今天去指挥部……刘长官那边,关于实验室和‘人类清扫计划’的事,他还是……什么都没提吗?”
提到这个,江泊之的眼眸几不可察地暗了暗:“嗯,比上次更干脆。我再次详细汇报了实验室的情况,重点提到了‘人类清扫计划’文件,并分析了可能存在其他类似研究点的风险。他的反应……”
江泊之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选择恰当的词语来形容那种令人心寒的漠然:“他只说‘炸都炸了,就这样吧’。甚至……明确示意我,不要再继续深入调查这件事。到此为止。”
“怎么能不查?!”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和难以置信而猛然提高,在寂静的河边显得异常突兀:“万一,万一那个实验室只是冰山一角,还有其他地方在进行同样的、甚至更可怕的实验怎么办?”
我的话语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带着连日来的压抑、目睹小灿惨状的愤怒,以及对阿灿下落的极度焦虑,一股脑地冲了出来。
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和逾矩。
这件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决策权都在刘长官和江泊之这样的高层手里,我这样一个刚加入不久、来历不明、甚至还藏着秘密的“新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声质疑,指手画脚?
但是……我不后悔。如果就此停下,如果放任线索中断,那么阿灿的踪迹,这个钥匙扣背后的意义,小灿口中那个“灿”字所指向的谜团,一切可能再次石沉大海,永无揭开之日。
江泊之沉默了片刻。夜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也吹散了河面星光的倒影。
的声音响起,比河水更冷,也更现实:“你想查。可怎么查?实验室的入口已经被炸塌,内部结构损毁严重,就算还有残留的线索或样本,也大概率被掩埋在废墟之下,更别提……”
他的目光转向我,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那下面可能还有没被彻底清理掉的变异丧尸。在楼梯间,我虽然解决了两只,但无法保证没有漏网之鱼,或者……在爆炸中幸存下来、变得更难对付的个体。现在回去,等于是带着所有人,再次踏入一个已知的、极度危险的陷阱。队员的安全,是首要责任。”
他的话像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混合着河风的寒意,瞬间浸透了我的四肢百骸。
理智告诉我,他没错,每一个字都站在理性和责任的角度,无可辩驳。他是队长,他要为整个小队、甚至整个营地的安危负责。
可是……心底那股强烈的不甘,那股对线索可能再次断掉的恐惧,以及对阿灿下落近乎执拗的追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绞痛。
明明知道他的话是理智的堤坝,可情感的洪流却疯狂地想要冲垮它。
我的声音也因为情绪的激烈而微微发颤:“那你就甘愿让所有的线索都断在这里?让那个‘人类清扫计划’可能造成的更多悲剧,被永远埋在地下?”
江泊之的目光倏然锁定了我。在昏暗的河边,他的眼神却清明锐利得惊人,比头顶那片深邃的夜空更加透彻,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与借口。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异常平稳,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确称量,然后沉稳地、清晰地,砸在我此刻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心防之上:
“邱梨,我很好奇。”
他微微向前倾身,拉近了些许距离。月光掠过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线,我看见他眼底映照着河面破碎摇晃的光影,那光影深处,是一片我看不透的、如同深夜大海般的幽邃与冷静。
“你那么执着地想要回去,想要追查——”
周围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冻结了。我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陡然失衡、如密集鼓点般狂乱的心跳声,在耳膜里轰鸣,盖过了潺潺的水流。
“究竟是真的为了查清所谓的‘人类清扫计划’,为了营地乃至更多人的潜在安全——”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还是说,”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致命的精准,划开最后的遮蔽:“是为了找到你想找的那个人?”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最寒冰、磨得最锋利的刀刃,没有丝毫迂回,精准无比地挑开了我都快要信以为真的正义。
那些被理智强行压抑、却始终在暗处汹涌奔腾的思念。
那些明知希望渺茫如风中残烛、却依然不肯放手、近乎偏执的追寻。
在这一刻,被他这句冷静到近乎残忍的诘问,彻底地、赤裸裸地暴露在了冰冷的月光与河风之下。
那些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
关于科研资料的潜在价值、关于丧尸变异的可能线索、关于营地长远的安全考量。
——此刻,在他那双仿佛能洞察灵魂最深处的眼眸注视下,瞬间褪去了所有伪饰,变得苍白无力,漏洞百出。
这份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私心,此刻被他如此平静却又如此犀利地一语道破,摊开在这冰冷的夜色里。
连同着因这份私心而可能将他人置于险境的自私,一同被照得清清楚楚,无所遁形。
每一次呼吸都变得灼热而艰难,烧灼着干涩的喉咙,带着难以启齿的羞惭与无地自容。
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我踉跄着向后退了半步,脚下松软的河岸泥土让我险些滑倒,不得不下意识地伸手,死死扶住身旁一棵粗糙皴裂的老树树干。
冰凉的树皮透过单薄的衣物传来,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有掌心被粗糙树皮摩擦带来的、细微却尖锐的刺痛。
指尖,依旧死死地、无意识地攥着那枚梨子钥匙扣,木质的边缘甚至因为过度用力,刺破了掌心的皮肤,细小的木屑扎了进去,带来一阵混杂着麻木的刺痛。
“对不起……”
声音破碎得几乎不成调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砂纸打磨过的喉咙里,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挤压出来:
“是我不该,不该为了一己私欲,险些……险些将所有人置于不可预知的险境,还对你说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