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黎明之前装太阳》秋贤月白

17、第十七章 小男孩害怕军医

　　爆炸后的烟尘混合着硝石、焦糊和酸腐的气味，如同有生命的粘液，顽固地附着在每个人的皮肤和衣物上，带来一种挥之不去的闷窒感。
　　归途中无人言语，只有粗重的喘息和踩过碎石瓦砾的窸窣声响。每个人的伤情不一，谁也不敢在原地多作停留，只用应急包里的布条粗略裹住还在渗血的伤口，便相互搀扶着，在渐渐深沉的夜色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营地所在的方向疾行。
　　江泊之的伤是所有人里最触目惊心的。
　　他那条受伤的右腿，每迈出一步，脚踝都极不自然地向外侧撇去，全靠走在身侧的李言半扶半架，才能勉强维持住身体的平衡。
　　深色的裤脚早已被不断渗出的鲜血浸透，在黯淡的星光下晕染开大片不祥的、不断扩大的暗色痕迹。
　　疼痛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脚掌落地，都能看到他下颌线猛然绷紧，额角的冷汗在夜色中反射着微光。然而，他的腰背却始终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从始至终，未听见他哼出一声痛楚。
　　看着他那隐忍到极致的侧影，我心头五味杂陈。
　　这哥这么能忍痛，怕不是个忍者吧？
　　营地那简陋木栅栏围出的入口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到了入口，江泊之却示意李言可以松手，他自己扶着旁边一棵粗糙的树干站稳。
　　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也失了血色，但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里却依旧锐亮。
　　“陈欢、郑和、李言、静之，”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粗粝的砂纸狠狠打磨过，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和利落：“你们四个，立刻去东侧李军医那里。她处理外伤最拿手，清创、止血、缝合都干净利落，务必把伤口清理干净，绝不能沾灰引发感染。”
　　“得嘞！正好让李军医给我这胳膊上的口子消消毒，”陈欢率先响应，呲牙咧嘴地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被碎石划出的几道不浅的伤口，血痕交错，边缘还沾着灰土。
　　郑和也扯了扯自己后背被撕开、又被黑色黏液浸透凝固的冲锋衣，那硬邦邦的布料摩擦发出“咔咔”的脆响：“我这主要是衣服遭了殃，人倒还好。找个剪刀把这破口剪了，别蹭到伤口就行，不碍事。”
　　他的目光随即转向我，准确地说，是扫过我怀里那个从离开实验室后就一直蜷缩着、异常沉默的小男孩，顿了顿，补充道：“这孩子……情况特殊。带他去西侧王军医那儿。他主要研究病毒、异常物质和病理反应，对针孔、注射物残留之类的检测更有经验，得查清楚他后颈那个针孔的底细。”
　　他停顿了一下，视线落回我脸上，语气加重了些：“至于你，邱梨，外伤虽然看起来没他们严重，但爆炸冲击和碎石擦伤也要处理。带这孩子检查完，立刻去李军医那边报到，让她看看，明白吗？”
　　直到此刻，我才确切知晓，原来营地里竟有两位分工不同的军医。
　　之前跟着小队出任务，偶尔需要处理些简单伤势，见过的都是东侧那位手法利落的李军医，给过几卷绷带和消毒药水，竟不知暗处还有一位专精研究的王军医。
　　我抱着男孩，点了点头：“明白。”
　　江泊之自己伤的那么重，却先安排我们的治疗。
　　这哥，讨好型人格吗？
　　我正开口：“江泊之，你能……”你能先考虑自己吗？
　　江静之却跟我同时开了口，却明显的比我激动的多：“江泊之，你能先处理你的伤口吗？万一伤到筋骨或者感染恶化，怕是要落下病根的！”
　　她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焦急和心疼，目光一直紧紧黏在江泊之苍白的脸上和那条不断渗血的腿上，眉头蹙得死紧。
　　江泊之没有应声，只是他的目光深深的再次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确认分工都已清晰无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做什么之后，才重新将身体的重量移回李言支撑的手臂上，任由李言小心地搀扶着他，一步一挪地朝着医疗区的方向缓慢移动。
　　两顶军医室的帐篷相隔约半条土路的距离，泾渭分明。
　　东侧李军医那，挂着几束晒干的艾草，晚风拂过，带来一股淡淡的、令人心安的草木清香。
　　而西侧王军医那则显得截然不同，门口堆放着一些密封严实的银色金属实验箱，用醒目的黑色油漆印着研究室三个大字，透着一股冷冰冰的、生人勿近的严肃气息，与周围营地的粗犷简陋格格不入。
　　在通往两个不同医疗帐篷的分岔路口，队伍自然地分成了两股。
　　我抱着怀里异常安静、甚至有些过于僵硬的小男孩，转身走向西侧的军医室。
　　怀里的小家伙似乎对周围环境的变化异常敏感，刚靠近王军医的帐篷，他就突然毫无征兆地动了动，把小脸更深地埋进我的颈窝，像是要躲进最安全的角落。
　　他的一双小手死死攥着那个梨子玩偶，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微微抬起眼帘，警惕又恐惧地盯着帐篷门上那块写着“研究室”的黑字牌子，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得极轻、极缓，仿佛生怕惊动了里面的什么。
　　就在我抱着小男孩，深吸一口气，准备踏入那顶透着冰冷气息的军医室时，身后突然传来郑和的声音：
　　“邱梨。”
　　他的语调平平，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却让我脚步下意识地一顿——那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的……冷意，像一层薄冰，覆盖在熟悉的嗓音之上。
　　“郑和？” 我疑惑地回过头：“你不是应该跟陈欢他们一起去李军医那边处理伤势吗？”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径直走到我面前。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像两颗冰封的钉子，直直地钉在我的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甚至可以说是尖锐的意味。
　　“你最好，” 他开口，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带他去做个全面的检查。里里外外，仔仔细细，一项也别漏。”
　　他的视线从我脸上移开，扫过我怀里那个缩成一团、微微发抖的小男孩，然后又迅速落回我脸上，补充了一句，语气更冷：“别想着……隐瞒什么。”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我被他这没头没脑、带着指责意味的话刺得心头火起：“我本来就是要带他去检查！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郑和沉默地盯着我，那双平日里总是含着爽朗笑意、显得没心没肺的眼睛，此刻却冷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我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审视，怀疑？
　　他就那样看着我，仿佛在评估一个完全陌生、甚至可能带来威胁的存在。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没再说什么，甚至连一个解释都没有，直接转身，迈开步子，朝着东侧李军医的方向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营地稀疏的火光与深沉的夜色交界处。
　　我被他这番莫名其妙、话只说一半的指控气得胸口发闷，差点当场笑出来——气的。
　　神金啊这个人！谁快来管管他！打什么哑谜？有话不能直说吗？！
　　现在大家伤的伤，累的累，还带着个情况不明的孩子，他抽哪门子风？！
　　压下心头翻涌的烦躁和委屈，我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怀里的男孩身上。
　　他已经抖得非常厉害了，小小的身体在我臂弯里不住地轻颤，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不怕，不怕哦，” 我低下头，用脸颊轻轻贴了贴他汗湿的额头，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温柔又笃定：“这位医生叔叔不打针，不疼的，就是看看你后颈那个伤口，好不好？姐姐一直陪着你。”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脸埋得更深，湿热的呼吸喷在我的皮肤上。
　　……
　　打开那扇厚重的、印着研究室字样的门时，一股混合了消毒水、化学试剂和纸张陈旧气味的冷空气扑面而来。
　　这个味道神似今天在地下室闻到的味道。
　　帐篷内，王军医正背对着门口，伏在一张简陋的木桌前，对着显微镜专注地记录着什么数据。
　　听到动静，他转过头，厚厚的镜片后，一双略显疲惫但依旧锐利的眼睛在看到我怀里的男孩时，明显愣了一下，闪过一丝讶异。
　　而就在王军医转头的瞬间，他身上的白大褂映入男孩眼帘——
　　怀里的男孩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浑身猛地一僵，随即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那双刚刚恢复些许清明的眼睛瞬间被无边的恐惧淹没。
　　我突然意识到，他可能是联想到与白大褂、军医室这些符号紧密相连的过去。
　　这个认知让我心头一凛。
　　他像一只落入陷阱、面对天敌的幼兽，拼命地想要蜷缩起来，躲避开那刺眼的白色。
　　我立刻用眼神示意王军医，急促而无声地做出“脱掉外袍”的口型。
　　王军医眼中掠过一丝困惑，但他反应极快，几乎没有犹豫，立刻站起身，动作利落地脱下身上的白大褂，随手搭在旁边的椅背上，露出里面普通的深色衬衣。
　　他还特意扫了一眼桌面，迅速将几支放在托盘里的、闪着寒光的针头塞进抽屉，“咔嗒”一声锁好，像是在刻意藏起所有可能刺激到男孩的、带有医疗或实验痕迹的物品。
　　做完这些，王军医才重新看向我们，他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努力让僵硬的线条变得柔和，语气也放得异常轻缓：“小朋友，别害怕。你看，叔叔不穿那个白衣服了。叔叔就是想看看你脖子后面那个小伤口，看看它怎么样了，好不好？一点也不疼的。”
　　我抱着依旧僵硬颤抖的男孩，在帐篷中央一张唯一的椅子上坐下。我小心翼翼地撩开他后颈汗湿、枯黄的头发。
　　淡紫色的皮肤上，那片不正常的潮红范围似乎扩大了些。
　　针孔周围的皮肤微微隆起，边缘残留的淡绿色粘稠液体已经干涸，留下了一圈浅浅的、如同褪色淤青般的诡异印记，在帐篷内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