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叠陵缘》临界之弦

7、桃李陵园

　　沿着一条荒草丛生的窄窄小路，一路驱车飞驰。
　　这是一条每个人都不愿踏上的单程路，也是一条无法回头的不归路。被送走的人永远无法回头，而每一个送人的人除了悲伤，痛苦，心里深处也会多了一层恐惧：下一个被送走的人会不会是自己？
　　林未这次不是送人，是去看望一个离去的人，一个带走他许多牵挂的人，在生死之间的接触中结下不解之缘的人。
　　“到了！”夜流星嘎然刹车，林未从漂浮的思绪蓦然惊醒。
　　放眼四周，一脸惊叹。
　　原来荒草尽头，竟然别有一番洞天。
　　一簇高大的门楼巍然肃立，四个肃然的大字：“桃李陵园！”
　　整个陵园雕饰在山脚下的天然景观之间，俨然一座大型的自然景观公园，一个离去的人能够长眠于如此青山绿荫间，是不是也会很惬意，很悠然？
　　看着如此豪华的墓园，林未脑中浮现出了那一片淹没在荒芜衰草的林家祖坟。
　　相比之下，自己的家族祖先是不是住得太寒酸，太冷清了一些。
　　“我陪你进去。”夜流星下了车，主动给林未拉开了车门。
　　“不用，我自己进去。”林未婉拒了夜流星的善意。
　　“记住是陵园右侧的桃园3号陵长息路104号，进大门右拐，按着路标一直走。”夜流星掏出手机，找出唐倩倩的详细住址，一字一句地读给林未。
　　林未默念一遍，已记住心里。
　　他迈开大步进入了陵园大门，在冷清的值班室前，两名值班保安登记了他的身份，便放他入内，林未顺着林荫路独自走进去。
　　穿越百米林荫道，挡住路中间的一座花坛将前面的路一分为二，路标明确显示：左行是李园，右行是桃园。
　　林未沿着通往桃园的路一直走下去，眼前豁然开朗，修剪整齐的绿色草坪一望无际，上面齐齐整整地规划成一个个小方块，每一个方块上都树立着雪白的大理石墓碑。
　　放眼望去，除了少数几个墓碑刻了死者的姓名，生卒年月，大多数墓碑都是空白等待状态，显然它们的主人还没有正式入住这里。
　　林未按照路标指示一路寻过去，快步走了十几分钟，方才进入3号陵地界，进入3号陵地，又辗转5分钟终于进入了长息路。
　　沿着长息路一个一个墓碑的找过去，空白，空白，还是空白。
　　直到104号，墓碑上一行新进篆刻的清晰的字：爱女唐倩倩长息于此。
　　墓碑前环绕了几束鲜花，一个石雕的燃烧炉，依然残留着烧尽的纸灰。
　　仓促而来的林未，既没有买鲜花，也没有带纸币，他带来的只有一颗真心关切的心。
　　他知道此刻的倩倩，需要的不是花，也不是冥界购物的冥币，她需要的是有一个懂她的人陪着她说说话。
　　林未轻轻蹲在墓碑上，一双粗糙的手温柔地摸索着冰冷的石碑，仿佛摸索着倩倩冰冷苍白的面庞。
　　默默摸索之际，眼光里闪动着一丝泪花。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他是在用心说话，用只有他和她能够读懂，能够感受到的话语，表达着彼此的思念，眷恋。
　　她在离去一刻，遇见了他，在即将怀着遗憾离去的一刻，已别无选择的离去一刻，她选择了他。
　　有时候别无选择的选择，也许就是一个人最好的选择。
　　他在她弥留的时刻走进了她，那一刻，他不愿伤害一个即将离去的灵魂，怜悯和同情让他接纳了她，
　　她走后，他在她的日记里慢慢地读懂了她。
　　花开就一次成熟，他却错过。
　　但花叶凋零的余香，夹杂在泛黄日记里的余香，却深深融入了他的心，他的生命。
　　这一刻，他化成了一座石雕，跟石碑熔铸一体，亘古不变的石雕。
　　他和她，空间虽隔断，时间却凝固成一个点，生死相隔的两颗心交汇在这一个永恒的瞬间。
　　日西斜，山风渐冷。
　　一阵阴测测的风划过，林未打了一个冷战，蓦然从僵化凝结的情绪惊醒。
　　夕阳如血，山顶燃烧如火，碑影斜斜地拉长在绿荫草坪。
　　林未双手撑着石碑，唇轻轻凑上前，轻轻的吻在那个娟秀的“倩”字。
　　一丝冰冷的感觉，仿佛那一次诀别一吻冰冷双唇的感觉。
　　一滴泪滑落，化作一滴清脆欲滴的碧绿，闪烁在碑前那一束鲜花间。
　　风吹过，幻化出叮叮玲玲的一阵悦耳声。
　　林未的目光被那一阵悦耳声吸引，却发现那花间一点玉玲珑，一滴晶莹的泪挂在淡绿的透明美玉上。
　　斜阳斜照，透明的玉上一滴透明的泪，幻化出一种淡红色的凄美。
　　护身玉？
　　林家祖传的护身玉？
　　这枚玉不是挂在了倩倩最贴心的地方，陪着她一起走了吗？
　　它怎么会在这里？再次出现在林未的面前？
　　林未惊愕地盯着那块晶莹剔透的玉坠。
　　因为他的一滴泪，伤心欲绝的一滴泪，触动了那一枚藏身花束间的家传护身玉，让他在离别一刻发现了它。
　　如果没有那一滴伤心欲绝的泪，这块玉会不会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林未轻轻地捧起那块贴身十几年的护身玉，默默地把它戴在了脖子上。既然倩倩有心把它还给自己，那么她也一定希望他戴着它，戴着她和他曾经共同拥有过的一件东西，值得他们永远珍惜记忆的东西。
　　默默离去的林未，时不时恋恋不舍地回眸那一座冰冷的碑。
　　这个地方除了倩倩，周围的私人墓地几乎都是空置着，倩倩住在这样冷清的地方会不会很孤单，很寂寞。
　　林未突然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萌生了一种给静静找几个邻居的冲动：你们既然给自己买了墓地，为什么迟迟都不肯入住。
　　这样空置着多可惜，多浪费？
　　他应该帮着这些可怜的人早点了却他们的百年夙愿，让他们早点回家。
　　思绪飘忽之际，林未的眼睛深处渐渐泛起一层血红色的杀气。
　　“喂，林未，你没事吧！”一阵手重重地拍在林未肩头。
　　“夜律师，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林未蓦然清醒，紧张地擦去额头的汗水。
　　“太阳都要落山了，看你还不出来，我只能进来找你。天黑之前我们一定要离开这里，天一黑，这里就不在属于我们了。”夜流星面色有些紧张，明显感觉脑后有一丝阴风卷过。
　　一路驱车荒芜间的小路，日薄西山，荒草间虫声啾啾。
　　“现在案子已经了了，你也算给死者一个交代。你只是一个辅助办案的辅警，心里也不必太内疚。”夜流星见林未情绪低落，主动开解道。
　　“她走了，再也回不来了。就算那个小子受到了惩罚，又能改变什么？”林未喃喃低语。
　　“虽然不能改变什么，但可以还她一个公道。让离去的她，对这个世界多一分眷恋，少一分失望。”夜流星轻声叹息，语气多了一份苍凉。
　　“你帮助她，仅仅为了讨一个公道？”林未凝注夜流星，犀利的目光直透人心。
　　“嘿嘿，我还讨到了一件古董。”夜流星尴尬一笑，含糊其词。
　　“倩倩房间的那一个青瓷花瓶？”林未立刻猜到了夜流星提及的古董。
　　林未虽然是一个古玩外行，但他一眼便看出：唐家收藏的那一个青瓷花瓶，绝不是普通的花瓶。
　　那一个青瓷花瓶，价值连城！
　　家，永远是一个疲惫失落的人，最好的憩息港湾。
　　此刻的林未正疲惫地瘫坐在自家小院的破旧靠椅里，目光呆呆地凝视着天空缓缓拂过的朵朵浮云。
　　入职辅警仅仅七天，他的刑警梦已破灭，现在他已是一名校园辅警。
　　“林未，别烦心了，到工大当校警多好。每天晚上可以回家，吃你妈煮的饭，省得老太婆天天担心念叨你。” 老张见儿子情绪低落，主动替儿子开解。
　　“嗯！”林未默默点头。
　　“听说你开枪杀了人，你妈当时都吓傻了，憋了半个钟才缓过劲儿来。你这回调回来做校警，我们也就放心了。
　　林未啊，你虽然现在是公安，手里有枪，也不该随便开枪杀人。
　　爹从小就跟你说过：杀生折损阴德，会折寿的。你杀得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再恶的人，他也是人啊！”老张见林未依然执迷，由开解转为了教训。
　　“我也不想杀他，只想开枪射他的脚下地面，逼退他。可当时一紧张便乱了方寸，两枪都打在了致命位置。
　　我在警校枪法一直都是数一数二，可是一到关键时刻手就失去了控制。”面对老爹，林未也说出了心中的苦恼。
　　“原来是这样……”老张陷入了沉思，面色陡然凝重，目光变得焦灼忧虑。
　　“爹，有什么不对么？”林未立刻坐直，紧张地问道。
　　“那又是谁指点你去那家地下赌场？那是一个隐藏很深的地方，普通人根本无法触及。”老张把话题转移到新的疑问。
　　“是一个办案的搭档，一位姓夜的律师,也是一个新毕业的年轻人。”林未如实地回答。
　　“也是一个初出茅庐，急功近利的毛头小子吧。他也是第一次去青水办案，又是怎么知道这个地下赌场？”老张似乎在自言自语，手指下意识地掐算起来。
　　“爹，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你那套东西都是封建迷信，别再胡乱推测。”林未见老爹面色越来越难看，赶紧主动转移了这个话题。
　　“呵呵，就是，就是，爹也就是帮人看一下风水，给走的人找个好住处的阴阳先生。跟那些看相测运的大师们隔着一行呢，尽是瞎琢磨。”老张尴尬地笑了笑，转回了一脸悠然，眼睛深处却依然暗藏着一丝忧虑。
　　“爹，你是不是附近唯一的风水先生？”林未突然关心起老爹的职业。
　　“是啊，这方圆百里，都是你爹的地盘。”老张一脸得意。
　　“有个桃李陵园，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老张刚刚放松的情绪陡然又紧张起来。
　　“哦，我今天去了那里，唐倩倩的骨灰就安放在那里。爹，那儿有什么不对么？”林未疑惑地看着老张。
　　“据说是一个新兴的百年归宿之地，选址是请了专门研究风水学说的学术大师。现在城里有钱有势的富贵人家，红白之事都请名望的风水大师，在他们眼里，你爹我只是一个负责乡下地方的土阴阳。”老张有一种英雄末路的感慨。
　　“爹，你看了一辈子风水，你帮我看看，唐倩倩骨灰安放在桃李陵园内的桃园陵3区长息路104号，风水怎么样？”林未虽然平时不信邪，这一刻却很期待老爹能够给出一个让他安心的答复。
　　“你爹我又不是神仙，桃李陵园也不是我的地盘，没去现场看过，怎么知道里边的风水？”提起桃李陵园，老张显然有些落寞。
　　林未立刻坐直身子，把他看到的桃李陵园布局详细地描述了一遍。
　　听着林未的描述，老张的面色渐渐暗淡灰白，目光里泛起深深的忧惧，显然桃李陵园的布局深深触动了他的内心深处。
　　“爹，你怎么了？倩倩住的位置怎么样？”林未关切地追问。
　　“林未，这个问题到此为止，以后也不许你再问。记住，你爹我只是一个糊弄乡下人，混饭吃的阴阳先生。”老张突然脸色一变，黑脸躺回靠椅，闭了眼睛不再理会林未。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城里的学术大师又怎么样？爹在方圆百里是最受尊敬的大师，前不久，连青水李家不也专门送礼过来，请教您老人家？”林未见老爹生气，急忙没话找话，奉承了几句。
　　“请教？那叫先礼后兵，提醒我看管好自己的儿子，不要到他们地盘找麻烦。李氏家族的人虽然狂妄自大，不屑于请乡下老张看风水，但他也得给乡下老张一点面子，这叫敬而远之。”老张语气冷淡，面色明显缓和下来。
　　“还有我的新单位工业大学，这几年年年扩建，都是专门请您去看风水，确定待开发的地盘。连这样的高等学府都专门请教爹。说明爹也是一位民间大师。”
　　“狗屁，还不是占用了咱麻村的地，找我出来充一下门面，糊弄一下麻村村民，怕村民闹事。还有现在的王校长也是咱村里出去的亲戚，祖坟在乡下，自然不愿得罪我这个乡下土阴阳。”老张不屑地说道，脸上恢复了安详。
　　“爹，以后我常住家里，没事想跟你学学看风水，这东西还挺神奇的。”林未故意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
　　“林未，你现在是公务人员，应该多想想你的仕途。别跟爹一样一辈子看风水混饭吃，没出息！
　　今天破例谈论一次，以后再不许在我面前提风水。
　　记住，风水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老张脸上再度阴暗起来，不愿再和林未多说，拄着桃木拐杖起身走出小院。
　　老张一个人来到一堆破旧的断壁残垣，那是二十多年前林阴阳曾经住过的小屋，也是曾经被雷劈过的小屋。
　　村里的大多数已经忘记了曾经的林阴阳，只有老张心里一直都记着他。
　　每当遇到看不透的地方，都会静静地来到林阴阳旧宅，面对着这个残留的破屋默默地发呆，冥冥中他似乎意识到：
　　林未牵扯进青水的两件命案，被调回出生地工业大学，似乎是一股神秘的力量控制着这一切。
　　当年唐家仅仅是动了林家坟的水脉，逃过一劫的女儿十二年后还是没有逃出溺水的宿命，那么青水李家呢？
　　李家又是什么地方触动了林家？
　　老张目光凝视远方的群山，眼前渐渐恍惚，回到了20年前的那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