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四十章 孤独乡里怅春懒，最是诛心乍暖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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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慢讲言归于好的二人究竟如何，且说岚玄清走在空荡的教学楼里，心头不由涌起股夹杂着怀念、苦涩与憎恶的惆怅。
楼梯间的墙壁上还张贴着熟悉的劝学标语：
“一分一操场”、“信心百倍斗志昂扬，自我加压补短扬长”、“争分夺秒”……
如今看到那些刺眼的红黄相间的大字依旧会莫名心慌，甚至有些喘不上气。岚玄清移开视线，推开楼梯间的门。
在熟悉的班牌边，他停下了脚步，轻推开落了一层厚厚的灰的教室门，下意识放轻动作走进去。高中三年，这便是他度过绝大多数时光的地方。每一年结束短暂的假期回到学校时候，都能看见新的班牌取代旧的被挂在门前，昭示着从未做好准备的他们离高考又近了些。
他似乎又能看见班长在第一排埋头苦读了。无论下午他从外面打完篮球，还是晚自习溜出去放松后回来，他总能看见班长与身边簇拥着的几位互相探□□题，做着各科卷子，好像每天都有用不完的劲。
明明她们与自己一般是人，时间也掰不成三瓣用，但她们似乎总对学习表现出那么赤忱的热情，成绩也总是最前列的那一批。很多时候甚至能压他这个心高气傲自命不凡的文曲一头。
虽然当时难免虚荣心作祟，看不起那些被他认为是“死读书”的人，如今回想起来，他心中只剩下钦佩，也衷心祝愿她们在擅长的领域发光发热，实现自己的价值。
当然，他曾一心想考的上鸾大学，从他高二那年替代岚氏文曲位置起，便已没机会去了。由此，成绩如何便对他不再有什么实质性意义。
那年，他十七岁。被父亲抛弃，挣扎于被哥哥施舍的真相间，怀着对未来无尽的孤独、迷茫潦草地选完了课。
他的班主任是位刚从数学大省逐吴调来的数学老师，姓邹。刚转来便当上了年级组长。上课一向严厉，不苟言笑。有天夜里，自习上了一半，十点多钟时候他把岚玄清叫了出去。岚玄清心底隐隐不安，以为自己开小差被抓了，没想到他开口便说道：“想家了吧？”
岚玄清以为自己不会哭。如果还有什么比得上降世的初啼，亦或是母亲的离世，那也绝不是现在一切看似安好下的无病呻吟。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但眼泪是不讲理的。
当哥哥讲出真相，毁掉他一月里仅有的一天闲暇时候，他本以为次日开学住校，远离家中那令他憎恶的窒息感，便会如鱼得水。但当他回到学校，他才开始意识到，自己就连“拥有家”这个麻痹自己的最后的心灵寄托也不复存在了。
他才意识到……自己几日以来的恍惚已明显到足够被邹老师察觉。
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得益于家传的易学与命理学计算基础，他在数理上并不需要怎么下功夫成绩也能很优异，所以班主任很待见他，说他像自己还在上小学的儿子长大后的样子……越是待他好，他便越一眼望到了一年多后注定的分道扬镳。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悲观的人。可朋友……老师……他又能向哪位四季如春述说自己内心的雨季呢？
邹老师递上纸巾，默默看着岚玄清哭完，摸了摸他的头：“瞧瞧你，都快成个大人了，还这么爱哭鼻子。算了，今天放你一天假，回宿舍玩会去吧。”
是呵……想来……离开高中校园……好像也没多久。
一晃神，他不知不觉走到了班级最后。那里还挂着自己班级的合照。
高二选课后，行政班不变，三门副课按照选择实行走班制。回想起那时候下课铃声响起，窸窸窣窣的交谈声，翻书声，脚步声……恰如今日，天各一方。只是那时候还有牵绊，知道无论飞向哪里，终要归巢。现在幼鸟羽翼丰满了，便不再挤成一团取暖了。他的归处又在何方呢？
也不知在宿舍时候，与自己夜里争论害死秦明全家的宋江是否还算好汉的哥们刘哥，如今有没有如他当初发下的豪言壮志那般平步青云。
他只记得几年前看见他朋友圈发了出国留学时候在外面拍的风景照。大抵是高考失利了吧。
郗思晴……她也在里面。像她的名字一样，很爱笑，像一束暖阳。他一直认为只有在幸福的浇灌下才长得出那样的姑娘。他甚至有些嫉妒她。
她本比他大一些。如今，自高三那年算起……他已年长她两岁。
她是为数不多知道自己会算命的同学，与自己一样都参与了学校文学社。岚玄清在校报上读到过很多次她的文章。文笔细腻，字里行间总带着股淡淡的忧伤。
她跳楼的前一天晚上，下了自习，她走向值日完毕准备关灯的自己，问桃花。
郗思晴历史学得好，岚玄清平日里也多得感谢她不论何时都耐心回答自己问题的恩情，也便不过问什么，掐指一算娓娓道来。
他说她心之归属便是正缘，但她命里带伤官，八字主晚婚晚育，此刻若是捅破窗户纸，恐生变故。末了他还补充了一句，现在还是学习重要，若是大学不在一处，就算没外力干预，也很难谈得长久。况且一旦失恋还会影响心情，进而影响学习效率。
她微微一笑，对他道了声谢，说不白让他算，谢礼已经塞他铅笔盒里了。
岚玄清一愣，说不用那么客气，只是举手之劳。女孩坚称自己不习惯欠人情，背着包便小跑出去不见踪影。
想来也不是甚稀罕物，岚玄清也便大大咧咧随她去。
回了宿舍，快熄灯时候他才后知后觉打开铅笔盒，竟大惊失色发现封情书。他只扫了一眼便将情书揣在怀里，洗漱完毕晚上关了灯在床上打着写作业用的手电偷偷看。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她将这一小句诗引在了开头。但凡读过她刊登在校报上的文章的，读到这里都会会心一笑。他对那篇文章印象尤其深。洋洋洒洒一篇将近一千字的抒情散文，文风不像其他恋爱专区里的文字自带着股酸气，反显得大气又坦然，就如路边一朵开得鲜妍的野花，再普通不过，又再艳丽不过。
那篇向某位被代称为“梁山伯”的男生表达爱意的散文的文末，便是这句诗。
岚玄清读时候还在想……哪个黄毛小子把这么好的姑娘的心拐走了，真是幸运得很。没想到文章的主人公竟是自己。
猝不及防得知此消息后，他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喜形于色，反倒多了些惶恐。
信里，她说她觉得自己很自私，这样自以为是地在最后关头索取他人的爱。但她觉得生命里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走之前不能留下这最后的遗憾。
想来已被现实主义腐蚀进骨子里的自己，是配不上散发着理想主义光芒的她的。在泥沼中沉沦的自己，也无暇分担她的闲愁。若与自己比翼齐飞，他只会成为拖慢她飞向广阔天地的秤砣。若在地连理，他也只会分走本已所剩无几的养分与水源。
本来睡眠很好的岚玄清失眠了一夜，想了一夜。他本想等第二天找个机会把话说开，再劝劝她把重心放在学习上，却只听凌晨时刻幽远的警笛声一路透过紧闭的窗呼啸而来。
那一日，岚玄清课上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晚餐与晚自习间隙，他去了文学社活动室。在她常坐的位置的桌洞里，他发现了一封信。
她说知道他一定会来看自己。如若猜错了，那便随这封信被丢进无人在意的角落吧。
信里，她说父母离世得早，从小都是爷爷奶奶尽力把自己拉扯大。她很感恩二老，也热爱着这充盈着生命的世界。于是她尽可能地感知着每一分善意，将自己仅存的阳光表演给大家看。
但她觉得好累……好累。一年前，爷爷得癌症走了。前几天，奶娘病逝的消息又被班主任小心传达到了她耳边。
老师们人都很好，说有需要可以为她申请贫困补助，吃穿用度也会多接济她，一定让她读完高中。但想到一日衣锦还乡时也再不会有任何人候着自己，她内心最后一缕阳光也失去了光彩。
末尾，她承认也许自己对他的倾慕只是单恋下自己理想对象的投射，并再次对自己的冒昧表达了歉意。
那封信是表白，也是告别。
夜色掩映下，岚玄清偷偷溜进被警戒线环绕的废弃教学楼，使出毕生绝学，给她做了超度。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他不由责备自己，就因她笑得温暖，便阴暗地揣度她无病呻吟。他开始思考，如果自己早些打开那封情书，还来不来得及追上她，又该说什么才能让她耀目的微笑不消陨在漫漫长夜里……
他不知道。
不知为何，临走时候，他算起了自己的桃花。
呵，挺好。无牵无挂。
一阵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将他拉回了现实。岚玄清抽回与激起的灰尘融在一起，在一缕斜阳中起舞的思绪，迈步向气味方向走去。
踏上贯穿三栋主教学楼的长廊，岚玄清隐约听见纸张灼烧发出的哔剥声。就算刻意放轻脚步，鞋底碰撞地面的脆响依旧在长廊间回荡。
直到接近长廊末端，哔剥声依旧在继续。
走近与长廊相连的，末端那栋最早被废弃的A楼，岚玄清读书时候一直落锁的衔接处大门此刻四敞大开。
自二楼进入A楼，就见一列教室尽头，一个穿着旧款校服的女人正用拨弄着铁盆里燃烧着的黄纸，旁边还站着一位中性打扮的清秀男人。
不用近前也看得出来，是岚春生。
“今天是她的忌日。你说……她会回来吗？”烧纸的女人用极其沙哑的嗓音开口。
“如果她回来了，你能看到吗？”春生问。
“如果她想的话……或许可以吧。”女人答。
“过去这么久了，不论你说的人是谁，都该早去投胎了。你是阳间人，该少来这些阴气重的地方。”岚玄清走过来。
“她没走。我不走……她也不会走。”女人慢慢站起身，略微佝偻的身形与身上的校服呈现出极强的违和感。她一点一点转过头，满脸褶子的脸上堆起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她……不能死啊。”
岚玄清打了个寒战，往后腿了两步。那女人的脸，竟然与看守所里的神婆一般无二：“你不是应该在看守所里吗？怎么出来的？”
“崔宜淳……你见过她。”神婆没回应岚玄清的话，自顾自念叨一句。“她在你身后。”
岚玄清一听这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低头看自己踩在积灰上留下的鞋印，只有前半边，没有后半边。他一个家传火居道，竟毫无察觉地不知何时被附身了。
“岚大哥，你背后的确背着那个上次咱们从流滞层进来时候保护过我们的女孩。你别怕，她应该不会伤害我们。”春生的视线掠过岚玄清看向他身后。
春生的话并未起到什么慰藉作用，冷汗顺着岚玄清额角流下来。就在这时，就听一声嘶哑的尖啸，就见那神婆猛地一推身边的春生，手上拿着什么朝着岚玄清扑过来。
岚玄清反应还算迅速，一个闪身抽出七星剑，转腕将剑面对着神婆，照着她后背拍过去。
那神婆扑了个空，摔在地上，后背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子，震了个五荤三素，扑腾着一撑，四肢着地快速爬行着消失在远端楼道里。
那神婆速度之快，绝不可能是人，乃至壮年人能做到的速度。整个过程里，岚玄清和春生硬是愣在原地都没做反应。
还是春生先反应过来，从地上爬起来的动静让岚玄清也回过神来。“那玩意……是人是鬼？”
春生摇了摇头：“你一个见多识广的专业道士都看不出来，我哪里知道。”
岚玄清把七星剑插回剑鞘：“那个女孩……还在吗？”
春生没回应，直接朝岚玄清背后伸出手。岚玄清一脸震惊地瞪大双眼看向春生伸出的手——那只手此刻被另一只手紧紧握住。
紧接着，岚玄清背后突然一轻，一位女孩肩并肩站在了春生身边。
“抱歉……我现在太过虚弱，只有通过附着生人才能移动位置。谢谢你们刚刚救了我。我不能被她抓住。”那个女孩开口了。
岚玄清一头雾水地看向春生。
春生朝那女孩一笑：“你就是崔宜淳吧？”得到女孩首肯后又看向岚玄清：“我和刚才那个人也没什么交流，就观察了一会。不过能肯定的是崔宜淳对自己状态的描述没说谎。我刚才略施小计，让她体内的能量同化到厉鬼级别，足以维持她单独行动并被你看到一会，所以现在她才能从你身上下来。”
岚玄清大致了解情况，向崔宜淳发问：“也许我们能帮你更多，不过前提是你能够提供更多信息。那个神婆是谁？为什么要抓你？关于你尸骨上的回生咒，你都知道什么？”
崔宜淳顿了顿，答道：“她……是我的同学。”
“啊？”春生与岚玄清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可……就算是六年前你们高三，那现在她应该也不过二十四五岁，怎么可能……”岚玄清质疑道。
“应该是回生咒伴生的诅咒……她……”崔宜淳似乎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都说出来吧。也许我们能帮上什么忙。”春生拍了拍崔宜淳的肩膀。
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崔宜淳点了点头，继续开口：“原来……已经六年了……感觉很久没有人愿意听我讲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学习很紧张。我喜欢音乐，喜欢创作，喜欢读书……唯独不喜欢学习。每天从宿舍醒来，看着离高考又近了一天的倒计时，都只感觉更迷茫。但我得给爸妈一个交待。于是我日复一日用虚假的希望麻痹自己，虽然我的成绩离重本线还有那么远……尤其是数学。我不喜欢朝三暮四的动点P，不喜欢的华而不实的函数，不喜欢向清晨毫无生气的跑操队列一样冲进脑海的数列……它是我时间的窃贼，是成绩中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崔宜淳无意识地偏头看向自己曾经的教室：“这学校里承载了太多我的爱恨……我是不愿回来的。我恨每日早期跑操时候嗓子里的血味，恨那些收缴课外书的老师……又爱着每日去广播站，去琴房的片刻喘息，爱着春末落英缤纷，捡起一地花瓣回到教室用胶带裹成的书签……我想我是被惯坏了，以至于一离开家太久，就会想它。我觉得我对不起我妈，对不起我爸，对不起所有人……但我就是学不下去，我就是考不好。我太胆小了……胆小得甚至不敢去死。爸妈花了很多钱，让我仅有的假期时间也排满了课。我知道这是为了我好，甚至如若有一天假期没课，我都会心慌，感觉自己浪费了一天光阴。可我坚持不下去了，很多时候我甚至会想……如果他们骂我一句，打我一顿就好了，这样我就有理由放弃一切，不用再活得那么痛苦……抱歉让你们听了这么多抱怨。你们一定也觉得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只是自己懒惰而已吧？只是……太久没人听我说话……”
崔宜淳说起过往，话匣子便收不住。当她意识到耽误了这些陌生人时间时候，神色中带了些许难为情。
“割腕很疼吧？”本以为会迎来不耐烦的追问，但春生只是和风细雨地抚摸向她的心灵。
崔宜淳眼眶一红，噙着眼泪继续开口：“那时候…..怪我太过自命不凡。下一届就是教材改版，要复读相当于从头学起。而在我心底，我与我整个家庭为那一个目标付出了那么多，如果考不到理想的成绩，大概整个人生都会完蛋吧……但几次模考都不理想……我不敢高考……不敢面对近乎注定的失败……所以我选择逃避，选择就这样离开……都说海高凭鱼跃，天那么高，我怎么就看不到一片能让我翱翔呢……我也没有朋友，不知道忧愁该向谁说起，只知道……割腕很疼，但从楼上跳下去也很疼，而且会死得很难看，还会砸坏东西，吓到很多同学……如果只是用刀子割破手腕，让血慢慢流，就没那么难清理。而且如果不想死了，我还可以后悔，去医院缝起来嘛……”
“那……你有后悔吗？”春生温和地抚摸着她的后背。
“没有。最后掠过我心头的念头是……如果我活着只会给所有人带来痛苦，那么我死了，所有人都会更开心吧……”崔宜淳黯然道。
“我对你的经历感到惋惜。不论你是否相信，我大概能够懂得一点被寄予厚望又沉沦在孤独里的无力感。”一直沉默着的岚玄清开口，“但再怎样回头，过去也无可改变，你应该说说你这位神婆同学相关的事，这样我们才能帮上忙。”
这岚玄清一句提醒，才引出了后文崔宜淳一番话，直教那：
掘下三尺现白骨，拨得云开（抚尺一拍）见日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第四十章 孤独乡里怅春懒，最是诛心乍暖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