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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逐月·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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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同样存在日升月落的地方,有一群信奉太阳神的子民。
在这里,大多数人的梦想是披上白袍,成为太阳神庙的神官,虔诚侍奉他们光照万物的神明。所以女孩们的愿望是成为太阳神庙的圣女,男孩们的愿望是成为神庙的祭司,圣女和祭司的位置毕竟有限,没选上圣女和祭司的也可以退一步成为神庙里同样受人敬仰的教习与神官。
太阳神慷慨地赐予人们欢愉、美酒与丰饶的光明。祂的信徒如藤蔓般扎根于丰饶的大地,聚集成繁荣的部落与城邦。他们建造永恒的石屋,储存盈满的谷仓,血脉与信仰在固定的土地上代代相传。
笑声、宴饮与集体的祈祷,是献给太阳的永恒赞歌。
在部落外的荒野里,月神的神庙则门庭冷落,不似太阳神庙那般香火鼎盛。
有一个女孩选择了月神,成为了月神神庙的女祭司。
月神神庙没有多少信徒,至少大多数人并不会像信奉太阳神那样信奉月神,前来祷告的人,多是些想法稀奇古怪、内心萦绕深沉黑暗,或是被世俗视为“不正常”的人。她平日聆听最多的是忏悔,并非献给月神的赞美。来此参拜的也并非月神的信徒,而是那些在太阳神庙排不上队、转而到此倾诉人生挫折的失意者。
因此,月神的神庙没有丰厚的供奉,她是月神的祭司,也必须参与劳作才能换取食物与生存所需。
太阳神赐予人们欢愉,美酒,与光明,月神的神庙里却充斥着枯燥乏味的苦修和阴冷。太阳神慷慨地恩赐所有依赖祂而生活的人,无论他或她是否是祂的信徒,而月神的恩赐却常常伴随着诅咒。
太阳神是丰收之神,月神是狩猎之神。
每年的秋收过后,就是为期三个月的狩猎季,每到狩猎季到来之际,人们会带上刚刚收获的粮食前来参拜月神,但他们又忌惮月神的诅咒,因此参拜一般由太阳神庙的神官们代行。
这是女祭司最忙碌的三个月,也是她最清闲的三个月,这三个月里她无需为食物发愁,但不知诅咒会不会突然发作。
万幸的是这次狩猎季里,诅咒并没有发作。背着猎弓的女祭司和她在太阳神庙里修行的两位好友一同前往狩猎。
其中一位好友性情温柔,颇受欢迎,立志成为圣女。另一位好友则性格直率,她的志向是成为一位擅长看病救人的伊亚特罗斯。
未来的圣女不善狩猎,她的弟弟却对狩猎充满了热情,这是个活泼过头的少年,总是会向他姐姐炫耀自己的战利品,还经常跟着女祭司一起去狩猎。
女祭司会固定更换一同狩猎的搭档,除了自己的好友和好友的弟弟,她还认识了一位被自己相熟的修女称为妇女之友的微笑神官,一位乍看起来和男孩子一样、性格也十分直率的修女,两个年纪更小、形影不离的少年兄弟……
狩猎季的三个月对她而言是精神放松的时期,她可以暂时忘记月神神庙的那些晦涩拗口的神谕,只专注在这场狩猎里。
三个月的狩猎转眼即过,满载而归的女祭司和她的好友们分道扬镳,和其他几位行踪不定的月神信徒一样,各自在不同的角落里度过了一个冬天,又在春天到来时外出劳作。
他们偶尔会短暂地忘记自己身上背负着月神的诅咒,那诅咒生来就有,没有规律,也无法避免,试图逃离月神诅咒的人,大多投向了太阳神的怀抱。唯有极少数人,像她一样,在经历过所有的痛苦与短暂的温暖后,选择沉默地回归这座幽寂的神庙。
月神的诅咒对普通人来说,是短暂的失明、失声、或者心悸,严重的是失心疯,对月神的信徒来说,是慢慢变成石像,或者逐渐畏光,最终只能在黑暗中生活。
而降临在月神祭司身上的,是毫无征兆的雷暴,是头顶突然降临的带着无尽毁灭的光。
那是凡人无法理解的神迹,也是祭司必须承受的酷刑。
雷暴降临时,她只能歇斯底里,这是一场撕裂灵魂的酷刑,足以磨灭所有人类的意志,只有熬过去才能有余力在雷火焚烧后的灰烬里重生。
许多担任过祭司的神官,最终都选择卸去祭司一职,然后栖身黑暗,或沦为石像。少数坚持担任月神祭司的神官,最后变成了彻头彻尾冷漠的存在,日渐高高在上,直至被众人处死。
这是他们对抗诅咒的代价,也是她前任们的归宿。
又一次雷暴刚刚平息。她精疲力尽地坐在神庙外的石阶上,整理着被雨水打湿的袍子,手里还攥着一束刚被雷劈过的月桂枝。
看起来彻底失去生机的月桂在她手里长出一根又一根新生的枝叶,乌云还没有离开,雨水轻轻落下,带着微弱而清新的气息。
这时,她遇到了一个年轻人。
他穿着一身黑袍。
如果没记错,他比她年长一两岁,他们不久前曾因偶然的机会一起搭档狩猎。那时,他以为她是太阳神庙的修女。
此刻,他看着周遭尚未散尽的雷暴痕迹与她略显苍白的脸,才恍然明白她的身份——月神神庙的祭司。
那一枝起死回生又枝叶繁茂的月桂在她手里像是从没经历过刚才那样可怕的雷暴。
他没有贸然开口,只是沉默地陪她坐了一会儿。
竟然穿的是黑色,这个人貌似也是太阳神庙里的神官吧……她这么想着。
就在她以为对方马上就会离开的时候,她却突然听到对方试探着开口说:“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说给我听。”
真是见鬼的一句话——从来都是她听别人忏悔或倾诉,竟然有人对一个祭司说你可以向我倾诉。
月神的祭司怔住了。
她抬头想看那轮冷月,却被雨水砸疼了眼睛——此刻月神不在。
也许此刻,月神没有注视她。
不知是不是她这一抬头让对方想起了什么,她又听到对方又说了一句:“放心跟我说,绝对保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秘密吗,大概是没有的,她并不介意被所有人知道她是月神的祭司,她年少时倾心一位太阳神庙的神官也不算什么秘密——月亮总是代表谎言,可她却没什么需要谎言遮掩的秘密。
但这一晚,没有月神的夜晚,她也许是出于习惯使然,也许是出于突然冒出的好奇心,她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从被月神诅咒,到年少时在太阳神庙里修行和其他人的冲突,再到最后成为月神的祭司,隔三岔五被雷暴劈得粉身碎骨……
她靠语言施展神迹,也靠语言宣泄愤怒,但她已经和月神的诅咒相处了十几年,对她而言雷暴已经不足以杀死她,也无法毁灭她。
但她仍旧好奇其他人的反应,也好奇这个人的反应。
她见过许多人露出的怜悯和同情,那些听了无数遍的安抚的话她倒背如流,但她还在期待一个她自己都说不清的可能。
她说到最后觉得心里空空的,陷入了沉默。她始终没有看对方的表情,也没有听清对方说了什么。雷暴过后的余痛还在折磨她,她知道自己需要接近半个月的时间才能恢复状态。
她开始漫无边际地想这个人什么时候才会离开,她已经困了,只想回去休息。
直至雨丝渐退,乌云散去,这个年轻人还在这里。
他忽然站起身,在她疑惑的目光中,用火石点燃了随身携带的什么东西。
“咻——啪!”
一簇小小的、却异常明亮的烟花,在寂静的夜空里骤然绽放,短暂地照亮了她沾着雨水的脸颊和幽深的眼眸。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为她放烟花。
几天前,一个与她一同在田野除草的孩子也曾这样做过,然后便消失了。她知道,这瞬间的光亮,驱散不了月神的诅咒,也阻挡不了下一次雷暴的降临。
但这一晚,那转瞬即逝的绚烂,像一颗小小的火星,落进了她沉寂已久的心湖。
他们就这么沉默无言地看完了烟花。
“谢谢,我要休息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她心道如果自己不主动开口,这位神官怕不是要在这里陪她一整夜,那还是她先开口吧。
“希望你能做个美梦。”
她刚转身忽然听到这句话,那短短的几个呼吸的时间里她的思绪飞过无数文字的嫌隙之间,隐约触摸到了一点点经久不见的似曾相识。
她没有回头,半是玩笑道:“我可是月神的祭司啊,美梦自是手到擒来,你也是,做个好梦。”
所有月神的祭司都在风暴中崩溃,在灰烬中重生,周而复始,从无例外。雷暴过后,她依旧会沉默地回归神庙,拂去神像上的尘埃,聆听那些光怪陆离的忏悔,继续行驶她的神职。
这晚之后,他们算是真正认识了。年轻的神官依旧会路过神庙,有时会帮她修缮被风雨损坏的栅栏,有时会留下一些城里带来的新奇种子,或者和她的其他朋友一样,如果碰到了就一起狩猎。
只是几乎每次雷暴过后,她都会在月神的神庙外看到他的身影。
偶尔遇上雨天,也会收留对方避避雨。
她开始在这日复一日的轮回里期待着什么,那些晦涩的记忆逐渐变淡,虽然只是变淡了一点点,但她开始想到一些开心的事情。
也许回忆里也不总是那些糟糕的事情。
她在逐渐失控的心绪里得到了一个理所当然的答案。
她心动了。在这座承载着诅咒、孤独与怪诞忏悔的神庙里,为一个只当她是个需要帮衬的普通人的年轻神官,动了一点点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