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夏日终曲 P. ...
-
天很蓝，阳光依旧像如蜜般包裹着枝桠，没有因为苏愿的不开心而改变半分。
他握着裴行的手腕，不管不顾地蒙头就走。裴行任由他牵着，一直走到湖边，苏愿才停下脚步。
青翠的山在湖水中投下倒影。
苏愿站在岸边，比青山还沉默，裴行反握住他的手腕，牵着他在湖边坐下。
苏愿吸了吸鼻子，声音发涩，“裴行，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宴会很糟糕，所以才不想来？”
裴行看向苏愿生气微微鼓起的脸颊，“这不是宴会，充其量只是宴席。”
被戏弄的苏愿抬头，没好气地瞪了裴行一眼。
“不生气了，”裴行很想碰碰他的脸，“好吗？”
“更生气了…”苏愿一把扯起身旁的杂草，“都是因为我，你才会来这里。”
裴行笑了笑，双手向后撑去，“嗯，这句倒是说对了。”
闻言，苏愿把撕碎的草叶丢向裴行，“我都替你生气，你为什么不生气啊？”
裴行没躲，只是将落到脸上的叶子拂了下去，“对啊，因为你在为我生气，所以我不生气了。”
一句话，像给苏愿滚烫的眼睛吹了凉风。
苏愿放下土，拍拍手，往裴行身边挪了挪。裴行看着气来得快，消得也快苏愿，没忍住又笑起来。
二人并肩坐在湖边，莼菜叶子铺满了近岸的水面，偶尔晃动，相互碰撞，宛若相遇的灵魂。
裴行缓缓开口：“我父母死后，赔偿金到了我外公手上。在我爸妈的葬礼上，院子里哭丧的队伍刚走，他们就在商量分钱。
“我妈妈有两个弟弟，外公就把那一万块放到桌上，说谁养我就可以拿一半走，剩下的他和另一个舅舅平分。”
苏愿看着表情平静的裴行，心里愈发不是滋味，“他们都没有很难过吗？”
“重男轻女的家庭是这样的。”
裴行挥手赶走围在苏愿身边的蚊子，“我小舅把我接回了家。当晚，外公坐了大舅的三轮车，翻车掉进了池塘里，两个人喝了酒当场就淹死了。没多久，我小舅也喝酒喝死了。所以，村子里的人都叫我丧门星。
“都不准其他小孩跟我玩，只有裴文，在其他人欺负我的时候会替我出头。舅妈短了我什么吃穿，他虽然不懂，但见我衣服薄、带去学校的饭盒没肉，都会把他的分给我。
“舅妈…我能理解她，我和她没有血缘关系，一家子没了经济来源，还要养两个孩子过得很不容易，但她至少让我活了下来，没有像那时候卖儿卖女的家庭，把我拿去换钱。”
苏愿忽然明白，那晚在围墙边裴行为什么会答应赵慧把钱给裴文读书，后来哪怕知道赵慧扣了一半的钱，也没有撕破脸。
“「丧门星」「扫把星」一直叫了快十年，我上高中后拿到的奖学金越来越多，家里条件也好点了，周围人才闭了嘴。高考结束，村子里的人一下子就变了，变得那么友善，可是我却来没改变过，不是吗？”
裴行看向苏愿，
“我也很好奇，现在的我还不是…”
“不是。”
苏愿坚定地摇头，“裴行才不是这些坏人说的那样。”
他被苏愿认真的模样再次逗笑，“果然是不谙世事的小少爷啊，竟然能听到「坏人」这个高级的骂人词汇。”
苏愿想了想，“混蛋？”
“嗯，这个好一点了。”
“裴行才不是这些混蛋说的那样…！”苏愿义愤填膺，“裴行好得不得了，因为裴行我这个夏天才好幸运，做了好多从前没做过的事情。”
裴行盘着腿，手肘撑在膝盖上，支着脸，“嗯，我也觉得这个夏天很幸运。”
苏愿看向他，眼神真挚又肯定，“裴行以后会成为很厉害的大人，碰见讨厌的混蛋不用和他们握手、喝酒，可以直接站在他们面前，像这样——”
苏愿双手抱胸，抬起下巴，用鼻孔看人，“‘我对你们说的话不感兴趣。’然后很酷地走掉。”
裴行配合地摸了摸下巴，“嗯，为了成为这样厉害的大人，我会很努力的。”
苏愿终于笑了起来，像岸边被风吹动的淡紫色花菖蒲，比花瓣还要柔软。
太阳缓缓移动，在向苏愿的脸照来之前，裴行把他扶了起来，顺手捉了只蚂蚱给他玩。二人往家的方向慢慢走去。
一辆黑色的公务车停在院门口。
等候在一旁的王秘书，慌不迭地朝苏愿跑来，脸上挂着和先前刘镇长一模一样的赔笑。
不等苏愿开口，裴行就接过他手里的蚂蚱，先一步进了院子。
裴行不知道苏愿家到底多有钱，也不知道多有权势，他也不感兴趣。或许，这种「不感兴趣」也只是被裹藏得很好的自卑。
但至少身份悬殊不会发生在这个夏天。
他把蚂蚱放进院子里的柿子树上，昂头看着已经开始变红的柿子，算算再过一个月就能吃。
没多久，王秘书走进来，以水代酒敬了他一杯，很快又退出小院，上车离开。
裴行看向苏愿，挑了挑眉。
苏愿拿起裴行刚切好的桃子，耸耸肩，晃晃悠悠上楼。
晚上，苏愿又给小朱鹮做好了一件衣服，让它可以换着穿。他坐在桌边，看着苏愿把棉花和茉莉干花的内胆，塞进小朱鹮肚子里。
“轻一点。”
“……”苏愿抓起片布料丢到裴行脸上，“我是亲妈还能害它？”
裴行笑了笑，把穿好衣服的小朱鹮收好。
晚上，苏愿站在卧室门口，一瞬不瞬地盯着裴行；裴行站在客厅的房门边，看上去准备离开。
二人对视一阵，裴行关上门，朝着卧室走来。
苏愿笑着躺回床上，打开床头落地灯，继续看书。
裴行把地铺铺好，坐在他身旁，“看什么呢？”
床上穿着睡衣的人没有回答，抱着书，从床边滚下来。裴行伸手接住，苏愿挪了挪，靠在他的肩上，摊开暗紫色的硬壳封面。
“毛姆的《面纱》。”苏愿昂头望向他，“要一起看吗？”
裴行有些无奈地把苏愿圈在怀里，“你都滚下来了。”
苏愿敷衍地嗯嗯嗯，“你不抱我，我就只好自己来咯。”
苏愿把书塞进他的手里，裴行捧着书，苏愿戳他，他就翻页。很快，苏愿戳他的动作越来越轻、越来越慢，最后没了动作。
苏愿靠在他的肩膀上，安静地睡着，没什么重量，像抱了片会呼吸的羽毛。
裴行没有立即把书合上，把那枚玫瑰色的书签放好后，继续往下看。
「“我只是想让你不要那么痛苦。”
“我有那么多工作要做，没太多时间想你。”」*
沃尔特的口是心非，让他有些恼火，却深刻理解他所做的一切。
合上书。
裴行把苏愿放回床上，盖好被子，自己也规矩地在床下躺下。静会儿，他扭头看向苏愿。与夜色一同降临的是洒在苏愿脸上的月光，浓密的睫毛沉稳地守护着那双会为他流下眼泪的眼睛。
他的心沉寂又喧哗。
仿佛古怪的人从沃尔特变成了他。
湿地的芦苇在这两个月的日光里长高一节。
苏愿伸长脑袋，从草梗的缝隙里看着不远处的朱鹮，身旁的人刚站起身，他就一把拉住，低声问：“你要去哪里？”
“小鸟都快成长颈鹿了。”裴行说，“我再去找块石头，垫着坐。”
苏愿点点头。
一只朱鹮静立在浅滩，细长黑喙如射出的箭般啄向水面，一尾鱼被叼起，很快它便飞离浅滩，落在距离他不到五米的距离。
苏愿屏住呼吸。
朱鹮的脚趾好似削尖的红玉，划破鱼腹，喙尖的红色分不清是血还是原本的颜色。苏愿看得瞪大了眼，扭过头，假装没有闻见扑面而来的鱼腥味。
不远处，两只朱鹮一前一后飞来，后面的那只朱鹮左翅稍小，飞行姿态也微微倾斜。
苏愿似有所感，紧紧盯着它。
朱鹮降落的瞬间，后背那片浅灰色的印记，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苏愿面前，它如同炫耀一般地张开翅羽。
心心。
苏愿忘记了动作，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望着那只自己找了三年的朱鹮。
“心心”脊柱的先天缺陷，让它一路跛行，却始终高昂着脖颈和头冠，张开翅羽，猛地扑扇，赶走了鱼的「主人」，随即，叼起鱼，头也不回地飞走。
哇哦，“心心”你好坏啊。
裴行搬着石头回来，将两块石头重叠放稳。依旧不放心，他拉着苏愿的手搭在肩膀上，低声说：“下次给你带椅子。”
苏愿看向他，嘴角带着笑意。
“这么开心？”
很奇怪，苏愿是爱笑的，裴行却能看出，他此刻的笑和往常不一样，“看见另一只‘心心’了？”
苏愿想了想，摇头，“没有，看来下次还得来看了。”
夏天即将结束，「下次」就变得极为微妙。
裴行笑了笑，“好。”
回家时，太阳正在他们身后落下，光却亮得像日出。
苏愿低头出神，身旁的人忽然道：“带你去个地方。”
他们骑上自行车，穿梭在乡间小路。最后，苏愿跟着裴行停在三岔路口。
路上没什么人，车也少。
这个地方他并不陌生，不远处就是茉莉花种植基地，窗台那盆茉莉，就是苏愿从这里挑的。只是，还是不明白裴行为什么带他来这里。
等了会儿，一辆蓝色小卡车朝着他们驶来。
裴行踩上自行车脚踏，对着他偏了偏头，“跟在我后面，和卡车保持安全距离。”
苏愿仍有疑惑，但依旧点头说好。
等到卡车开过去的瞬间，苏愿闻到了一阵浓烈的茉莉花香。卡车里装满了一整车的茉莉花，行驶的风吹过茉莉花，雪白的花瓣如一场雨，朝着他飞来。
苏愿看向身前的裴行，忽然就明白了。
载满茉莉花的蓝色卡车朝着日落的方向驶去。他们骑着车，在追逐夏天最后一个落日时，淋了一场白色的雨。
“裴行，我没有觉得这个夏天有遗憾。”
“就算有也没关系，还有下一个秋天。”
“这句话该我来说的。”
苏愿笑起来，月光在他脸颊暧昧非常，像纯白的茉莉花，“秋天，该你去淮城找我了。”
裴行微微出神，很快也笑起来，点头，“好。”
“苏愿，等我秋天去找你。”
裴行来淮城找他了，无论是六年前的秋天，还是六年后，裴行都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夏日终曲 P.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