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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番外3·“吉宁”前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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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疯女人是个来自东方的瞎女人,谁也说不清她是什么时候来到瓦哈里的,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瞎”的。
疯女人一年有两三个月会留在城里,懂治病,擅占卜,作风诡异,办事牢靠。据有些老商旅说年轻时她还是某地的头牌。老了以后定居在瓦哈里专卖草药,便慢慢地成了药婆。
第一次遇见那孩子也是在脂粉堆里。几个美貌又年轻女人抱着发热的小婴儿不知道如何处理,于是找到了疯女人。
那是个干净的婴儿,发着烧也没哭,不拉不尿。
她本可以算一算、诈一诈这些人当中有没有婴儿真正的生母,但事已至此,戳穿弃儿的母亲也不会改变什么。
疯女人治好了婴儿,看着他被送到教堂的孤儿院去。离别前,姑娘们让她给这婴儿起个名字。莫名其妙的她脱口而出:亚当,伊甸园里第一个男人的名字。说出口的瞬间,长期浸润在神秘学中的直觉告诉自己,和这孩子的业力纠葛开始了。
她本以为他会早早地被打上所有标签,或是毁在孤儿院里。毕竟太美好的东西光是存在就容易被触碰,然后不知道在谁手里碰碎。
可当那孩子跑了出来,站到自己面前:阳光般金色的卷发,精致的面容,浅蓝玻璃眼珠子漂亮又沉静地看着你。
当时便握着药杵的手顿住,心也颤了下,疯女人缓缓地闭上眼,转过头去。沉在脑海深处的旧人与往事一幕幕地浮现。
心知肚明:长得过分干净过分聪明的孩子,谁敢要呢?
世上恶人丑人,不喜自己之人比比皆是。谁会收养一面镜子,看着他你便觉得心底压着的暗陷漏了一角。
“我不会收养你的。”
孩子平静地看着疯女人,疯女人也回以同样的注视。
“你为什么救我?”
“因为那些丫头给了我钱。”
孩子露出费解的神情,摸摸自己的脸颊,但随即恢复安静的神色,清澈地望来。
“可以教我怎么活下去吗?”
二
后来疯女人收留了亚当一年零三个月。
从如何找到安全的食物到可以栖身的地点与制作材料……再到流浪时的一些观人相术与吹拉弹唱……以及怎样阴狠而迅速地打架。总之一切她认为有利于生存的东西,都倾囊而述,也不管这样小的孩子他到底听不听得明白。
这个神秘古怪,但又直白的东方女人是亚当眼里最初的,人的形象的锚点。
她像陀螺一样在山野、闹市、海中、湖里每个可以驻足的地方转着,把药当人,把人当药。
"为什么他们会给钱找你要一个不一定真实的答案?”
亚当看着灯下的疯女人,他的师傅。
“因为他们不够钱讨要别的答案。”
东方女人看不出年纪,光着脚在书简间穿梭,忙着点燃一柱罕见的香。
疯女人看着那孩子若有所思的样子,嗤笑着询问他。
“你为什么从教会的孤儿院出来?”
“因为在那里我的生死由真主决定。”
“人的生死多数时候都无法自主决定。你真的了解你抗拒的事物吗?”
亚当若有所思,他多数时候都平静得不像个孩子,甚至没有很大的情绪波动。
他用自己聪明的脑瓜在反复记忆和训练中,很快掌握了观星卜命的脉络,一跃成了小神棍。
给自己造了灵童般的形象,替人看相解忧,不解忧的手段也在一次次与人交流中日渐丰富。
亚当开始越来越好奇自己身边的人们。
他仿佛与他们格格不入,但又并非完全无法理解。
三
让亚当的生活发生最大改变的客人是当初抱他来治发热的女人之一,翠娜。
这个13岁就被拐卖来瓦哈里的女孩,在红粉骷髅乡里辛苦地谋生,迅速地衰老。她每天需要接四五个客人才能获得老板给她的食物、装扮、住处和一些微薄的奖金。
她来找疯女人的理由是她需要一笔钱治疗自己的职业病,哪怕是没什么盼头她也还不想死。孤立无援的翠西不仅需要金钱治疗自己,还需要一个希望。
可当她看见亚当的时候,那孩子漂亮的面容,沉静地念出卜辞并给予自己祝愿,忽然就知道那位在红灯巷中一掷千金贵客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奴隶。
翠西心中的天平剧烈地摇摆着,一张张人脸和幻想中自己痊愈的幸福图景交织,愧疚与说服的声音在耳边吵嚷。
亚当盯着这个神色变幻的女人:在祈祷过后,她匍匐在一个形容尚且是孩童的人脚边,仰起头一种犹豫又沉重的语调征求道。
“您会帮我的对吗?”
亚当沉默:她说“您会帮我”,而非“神会保佑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长期生活在外的警惕心已经拉响警报,意料之外的事将借由她传递给自己。
而他的母亲,多半是和她相似的人。
似有铜钵在心中幽而震撼地敲响,这一幕在亚当尚未成型的神志中震荡出深远的影响。他想起教堂里齐声诵祷的瞬间,每个人脸上相似而痴痴的表情。
疯女人说的话在耳边重响。
“你真的了解你抗拒的事物吗?”
瞬间亚当做出一个很难被理解决定。他甚至也无法判断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像石头滚落下坡那样,极其自然地接受了好奇的诱惑,去那样做了。
他抬头直视神明塑像的眼睛。
如同此刻,俯视这个女人的眼睛。
仿佛在复制某种高高在上的规训。
“回答我,你痛苦吗?”
翠娜恍惚了片刻,满目都是把生活当破罐子摔碎一地狼藉的苦涩。
“痛苦。”
孩童平静而大声地继续质问,步步紧逼。
“你愤怒吗?”
“我、我……愤怒。”
“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为什么狼狈?”
女人近乎狼狈地想要躲避孩童的目光,却被他尚且幼嫩的手控制住,那一刻甚至有了直面皮条客老板的敬畏。
“说。”
“……”
翠娜握紧双拳,苦苦地忍耐着,深陷在眼眶中的眼几乎要冒出眼泪。
“因为我是个——”
那孩子打断她未说出口的侮辱,沉静的眼神像一捅进滚烫心脏的冷刀。
“不想说为什么不反抗?”
翠娜麻木的眼中闪动着愤恨,所有质问和嘲笑泥潭底的家伙不过是因为自己没有落到那步田地在炫耀似地问“为什么不反抗”,转而为自己心里的恶意找到了最完美的报复出口。
“你求我,又想害我。”
亚当明澈的蓝眼像一面镜子,动摇的翠娜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的动摇。瞬间,上一秒鼓起的勇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瞬间堕回那摊烂泥里,红着脸拒不承认,又忍不住为自己辩解。
帐篷中诡异的画面,如同蛇将颤抖地鼠逼到角落,孩童站着望向惶恐的女人。
“哈哈哈”
疯女人大笑着进来打断了,一遍遍在亚当后背处勾画符号。
“不可沉溺!不可沉溺!”
亚当从着了魔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摇曳的烛光,落在他稚嫩的脸上似难过又似苦笑。垂下的长睫,他蹲下身扶起这个被两位神棍吓得有些惶恐的女人,他回答道。
“请放心,我愿意如您所愿。”
四
客人们走后,疯女人顿时失去了笑意,嗔视亚当的样子如同画在傩面具上的脸谱,带着几分惊悚的怒视。
这个小孩在尝试建立权力,如果自己没有阻止,那个女人多半真的会在赎罪和顺从苦难的奴性下,奉一个孩子若神明。
多荒谬。
而此刻眼前茫然抬起眼,沉默又不知该从何问起的亚当,像误举菜刀的、无措的孩子。
怎么,人是这样的?
那孩子万分不解地问道。
这晚,疯女人哭着笑着,时而愤怒时而哀嚎,一遍遍地画着符号,用古老而陌生的语言念着经文,告诉孩子不要沉溺。
他在这样的声音里有些释然地睡去,明早将走入自己的承诺里。
不要沉溺于手握权力的力量感。
不要沉溺于当所谓的神。
不要沉溺于拷问人的软弱。
不要沉溺!
五
十岁这年,在翠娜感恩戴德地伏地哭泣中,亚当自愿地把自己卖到了风月之地。
皮囊清新的少年太受欢迎,男女老少个个通吃。在这亚当深刻地了解了人的欲望,除了生殖本能还有对权力的贪婪。
他在教会孤儿院中没来得及触碰的泥沼,在这里混了个彻底。
新鲜感过后亚当遭到了冷遇,因为没人想对上他的眼睛,他清澈而包容的眼睛倒影出来此寻欢的自己是什么样的模样。
哪有孩子像他一样没有负面情绪地面对票客,还能从容地谈话。
用老风月人的话说:点他x的简直像点了个神父。
他的到来如一阵清风,吹得这排矮房里日渐爽朗。
姑娘、少爷们都十分喜爱这位懂得命理,又善于宽慰人的小同事。就连钩心斗角的攀比都少了许多。只有老板不喜欢他,因为他的影响力有些过分大了。
亚当在这里认识了两个朋友:
一位是老板的养女,美丽而多才的未来花魁小姐。
在被调教得精神崩溃之际老板派所有员工轮流给小姑娘做心理工作。
小神父直接给她开了一剂猛药,让她日渐生龙活虎。
小姑娘乐呵呵地在两位伙伴的帮助下亲手杀了自己的养父,大胆跨进灰色世界。
后来她的名字响彻瓦哈里的地下世界,代号雅典娜。
另一个是保镖大叔救下来的冷面少年,来路不明的小哑巴。
常被街上当小偷的那帮孩子下黑手。
同为本地小流氓看不起的对象,在偶然打了同一场群架后,鼻青脸肿的小哑巴开口说话了。
毫发无伤笑眯眯的小神父成了这孩子的群架教练,作为交换小哑巴需要教教练认字。
小哑巴进步神速,渐渐拉拢起自己的小团伙在街头火并中占据上风。
这孩子有天突然离开了,就再也没回来。有人说他是韦尔家族出走的嫡孙奥克·韦尔。
六
三个半大的孩子相识相交的日子并不长,却对瓦哈里的地下世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亚当总是发现一些需要帮助的家伙:帮修斗兽场的工匠修改设计图、帮前来避暑的异国小姐开银行账户、帮本地豪绅寻找走丢的嫡孙。
奥克总是闯些莫名其妙的祸:杠上码头□□、被拉去当赌场保镖充数却不小心放过了老千、意外收到盗版赎罪券被教会错认为异教徒。
雅典娜则热心两个朋友们的一屁股烂账,认识的三教九流越来越多,并把当初的风月小街改造成了可以接取任务的流浪者酒馆。
而后亚当为了摆平教会对奥克和雅典娜的追捕施压,答应豪绅去当“霍华德”家走丢的嫡孙。奥克愧疚于此事,亦重新回到逃离的家族,跟随亚当左右。
多年后,奥克重新回到瓦哈里在雅典娜的帮助下,按照亚当的行事方式建立起的组织,想必瓦哈里人们都很熟悉那个名字。
“握手会”。
七
酒馆里,灯火下,三缺一。
美艳而飒爽的雅典娜笑着和红发碧眼冰块脸奥克碰杯。
“我说你也太敷衍了吧,就用我以前的发带当传信条?”
“不敷衍。”
奥克喝了口酒,目光中透露出怀念的笑。
“当年可没人不喜欢你跳舞的样子。”
雅典娜脸上被酒意熏出可爱的绯红,嘴上不承认,眼角眉梢都笑着。
“胡说八道!”
跑来一个小孩,在两人的瞩目下有些胆怯地将一包东西放到桌上。
“是、是一个巫师让我给你们的。”
二人面面相觑,打开包裹,里面是从前三人在暗角巷里爱吃的零食。
不由得相视一笑,再次举杯。
酒吧中欢歌不断,鼓点热烈,祭海盛宴将拉开帷幕。
他们的重逢会闯出多大的祸呢?
雅典娜有些期待地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