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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痛觉共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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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锅里,金黄的鸡汤咕噜咕噜地翻滚着,升腾起温暖湿润的雾气,氤氲了整个厨房。这人间烟火气,奇异地冲淡了剖白过往的滞涩,让陆晨阳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疼痛难忍。
“我只有姥姥一个亲人,”陆晨阳背对着虞笙,专注地盯着翻滚的汤泡,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不知道我爸是谁。姥姥说,我一出生就丢了,我妈……积郁成疾,也走了。”
蒸腾的水汽模糊了他的侧脸轮廓。他顿了顿,继续说下去,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她说我是被人贩子卖到了大山里,那里……不只有我一个孩子。我是最小的。后来,有个大我五岁的哥哥,放了一把火……”
“这些都是姥姥后来告诉我的,她从警察那里知道的。”他补充道,拿起汤勺无意识地搅动。
“……那,”虞笙试探着问,“你是怎么跑出来的?姥姥……说了吗?”
“不知道。”陆晨阳的声音终于穿透了水汽的屏障,泄露出细微的颤抖,“姥姥说,火刚点起来,大批警察就到了。所有的孩子都获救了,被家人接走了。医生诊断我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所以,什么都不记得了。”
忽然,腰腹间传来一阵温软的触感。陆晨阳低头一看,虞笙不知何时滑着轮椅靠了过来,额头抵在他小腹上,双臂小心翼翼地环住了他的腰。好像想要抱紧,又不太敢用力,一只轻轻抚过他的背脊,像是在呵护一个随时可能碎掉的瓷娃娃,嘴里还低声念叨着,“没事了,没事了……”
陆晨阳垂眸看着他这温柔又笨拙的模样,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一股暖流瞬间包裹了酸涩的心尖。眼眶阵阵发热,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故意让声音带上点轻快的调子:“干嘛呀?搞得我好像多惨似的。”
他伸手,安抚的揉了揉虞笙毛茸茸的发顶,声音放得更柔:“乖,我没事,都过去多少年了。快退后点,别让热气烫着。”
虞笙的脑袋却在他小腹上固执地蹭了蹭,闷闷的声音传出来:“那你……考警校,是不是因为这个?”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翻滚的鸡汤,“我知道姥姥是怕我难过,在骗我。哪有那么巧,火刚点警察就到了?被拐了七年,临了获救反而应激了?但我不能问,姥姥会伤心。”他扯了扯嘴角,有些自嘲,“所以我就想做警察。就是想惩恶扬善,打击所有犯罪。听着挺矫情的吧?”
“不矫情!”虞笙立刻在他怀里用力摇头,“一点都不!”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那你……后来转行出道,是因为姥姥的病吗?”
厨房里只剩下汤锅的咕嘟声。过了许久,久到虞笙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听到一声几乎淹没在蒸汽里的“嗯。”
理想在现实面前的折戟,志向比不过亲人的命。他在缴费单前的败退。演戏是妥协,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我欺骗与成就,在戏里,他还能穿上那身制服,还能用演员的影响力引导帮助别人。
“嗯?”陆晨阳正沉浸在这份沉重的释然中,脚踝处忽然传来温热的触感。他低头一看,虞笙的手正轻轻覆在他脚踝上一道陈年的旧疤上。疤痕很大,但年月久远,颜色已与周围皮肤无异,若非近距离细看,很难发现。
“这疤……是那时候留下的吗?”虞笙小心翼翼地抚摸,小心翼翼地问。
陆晨阳没想到他会注意到,低低笑了一声,忍不住伸手,想把这颗固执的脑袋从自己身上抬起来看。可当虞笙的脸被迫抬起时,陆晨阳愣住了,那双漂亮的眼睛早已通红,睫毛上还挂着将坠未坠的晶莹泪珠。
他心头一紧,赶紧解释:“不是的!姥姥说这是我小时候贪玩,掉进邻居家猪圈里,被猪给啃的。”他无奈地耸耸肩。
“噗——”虞笙通红的眼睛瞬间瞪圆,像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破涕为笑,“原来陆大警官小时候还被猪追着咬过啊!”
看他终于笑了,陆晨阳松了口气,顺着话茬自嘲:“是啊,所以到现在还有阴影,闻不得猪味,也吃不了猪肉。虽然我对这件事也没印象。”
“难怪!”虞笙恍然大悟,指着他的鼻子控诉,“上次让你做红烧肉你做成红烧鸡块,锅包肉也用牛肉糊弄我!”
厨房里压抑的气氛终于被驱散。热腾腾的鸡汤端上桌,虞笙很给面子地喝了两大碗,还不忘夸他手艺好。
“委屈少爷了,跟着我连猪肉都吃不上。”陆晨阳笑着又给他添了一碗。
“不委屈不委屈,”虞笙连连摇头,眼尾还带着未褪尽的红晕,“陆警官手艺好。”
看着他那副模样,陆晨阳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你……好像特别容易共情?”
虞笙嘴里含着一口汤,良久,久到他觉得温热的烫在口腔里变凉,他才缓缓咽下,抬起头,目光直直地锁住陆晨阳,那眼神里夹杂着怨怼,怒意和受伤:“你为什么这么认为?觉得我同情心泛滥?是因为我资助闵闵?刚刚又因为你的遭遇没出息地掉眼泪?然后觉得我这人泪点很低?路边见到个要饭的都会哇哇大哭上赶子给人塞钱?”
“我……”陆晨阳被这突如其来的尖锐连珠炮轰得措手不及,一时语塞。
但虞笙没给他解释的机会,“我帮闵闵,是觉得她可怜!我刚刚……”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不给陆晨阳闪躲的机会,“是因为心疼你!陆晨阳,你分得清什么是可怜,什么是心疼吗?你分得清我给你的,和给别人的,有什么不同吗?”
“我……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陆晨阳被他眼中从未有过的认真和受伤刺痛了。在他印象里,虞笙永远是插科打诨、恣意妄为的,极少如此严肃认真。
“陆晨阳,”虞笙的声音低了下来,“我心疼你,因为你对我的意义不同。你是我的……痛觉共生体。”看你受伤,我会心疼。看你不开心,我会难过。哪怕只是听你讲那些过去,我都会懊悔……懊悔没能早点遇见你,没能陪着你。
晚饭后,陆晨阳站在水槽边洗碗,水流哗哗,他反复咀嚼着虞笙那句“痛觉共生体”。心里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他好像也是。
虞笙今晚异常安静。吃过饭就一头扎进书房,对着电脑噼里啪啦敲个不停,期间还开了很久的视频会议。之前这种情况也有,但虞笙总会欠兮兮的隔三岔五就要扯着嗓子喊:“陆警官,我渴了!”“陆警官,我要吃草莓!”“陆警官,推我去厕所!”“陆警官……”
今天静得出奇。陆晨阳反倒有些不适应。
他明天一早要飞云南去录制那部助农综艺,然后飞山西平遥古城,客串那部动作电影。一来一回怎么也要半个月。此刻他正在厨房把虞笙最近念叨的几道菜做成半成品,调料分装写好步骤,方便护工操作。这样就算他不在家,小少爷也可以吃到熟悉的味道。
忙完又洗了澡出来,发现虞笙已经自己挪到了床上,没有叫他抱,也没用他抱。
陆晨阳轻手轻脚掀开被子躺下。身边的人毫无动静,但他知道他没睡。
陆晨阳侧过身,借着窗外透进的浅淡月光,描摹着虞笙精致又安静的眉眼。看了许久,他终于忍不住,对着那片黑暗,突兀地低声开口,“阿笙,对不起。”
没有回应。
他又靠近了些,声音更轻,却带着认真:“阿笙……你也是……我的痛觉共生体。”
黑暗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紧接着,一个温热的身体便拱进了他怀里。毛茸茸的脑袋枕在他手臂上,额头抵着他的胸口,双手攥住了他的睡衣衣角,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小兽。
陆晨阳的身体一瞬僵硬。深入骨髓对亲密接触的抗拒感疯狂缠绕,叫嚣着试图操控他推开入侵者。
但他忍住了。
违背着身体本能,他缓缓抬起手臂,将怀里小兽更紧地环住。下巴轻轻抵在虞笙柔软的发顶,他闭上眼,低声呢喃,“睡吧。晚安。”
虞笙第二天醒来,身边的位置果然已经空了,触手一片冰凉。人走了好一阵。虞笙心里却充盈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即使睡着,他也能感知到,那双手臂始终环抱着他,一夜未曾松开。
但失落悄然爬上心头。并非因为未来分别的半个月,而是因为昨晚又耍了“卑劣”的小心思。饭桌上陆晨阳那句话确实让他不舒服,但远不到真生气的程度。之后的冷落和拒绝沟通,不过是他在赌,赌陆晨阳那份正直的责任感会驱使他低头,赌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终究让他在陆晨阳心里变得不同。
他赌赢了。赢得的奖品,是那个温暖的怀抱。
接下来好多天,他吃着陆晨阳提前备好的半成品,偶尔视频通话,看着屏幕那端风姿俊逸的脸,故意调侃:“陆警官,你是不是晒黑了?” 或是拖着调子逗他:“想我了没?” 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对方耳根泛红。
日子好像正在朝着他最想要的方向发展,他越来越感谢那个开车撞他的私生。但一切的美好都被一通电话打破。
手机铃声响起,他还在和陆晨阳视频,屏幕上弹出来电显示:虞正成。
他随便搪塞几句慌乱挂断电话,连陆晨阳说赶明天的飞机回来陪他去枢野吃饭然后去医院复查拆石膏的事情都没回应。
双手死攥着仍在震动的手机,仿佛握着烧红的烙铁。铃声响到最后一刻,他才用哆嗦着手指,按下了接听键。
“……爸。” 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阿笙,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是不想跟爸爸说话吗?”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平淡,甚至称得上温和,乍一听会以为是一位慈祥的长辈,但虞笙听着却像被毒蛇缠上脊椎,让他头皮炸开,全身血液都凉了半截。
“没、没有!爸,”虞笙喉咙发紧,极力控制着声,“刚、刚才手机没在身边。”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低笑,像羽毛扫过,却让虞笙浑身汗毛倒竖,差点要失控地把手机扔出去。他掐住轮椅扶手,指甲深陷进掌心:“爸,有事吗?”
“嗯。爸爸过几个星期回国,有些事要处理。到时候带着你姐姐,一起见见老朋友,吃顿便饭。”
“爸,我……腿伤了,打着石膏,可能不太方便……” 虞笙做着最后的挣扎,声音祈求。
电话那头陷入一片沉寂。过了几秒,才又响起那温和却令人窒息的声音,还带着细小的电流声,“阿笙……你是在拒绝爸爸吗?” 两种声音混合,像从寒潭深处浮起,带着彻骨的寒意,缠绕住虞笙的脖颈,将他往深渊拖拽溺毙,“几年不见,怎么又开始不听话了?是要爸爸……亲自去请你吗?”
“不是!” 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虞笙脱口而出,“……我、我会去的。爸,我一定去。”
“嗯。真乖。”
电话挂断的忙音响起,像抽走了虞笙全身的骨头。他脱力地瘫软在轮椅上,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湿冷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三年了,他已经三年没有和这个人见过面说过话,他以为自己不会害怕,以为自己可以面对,没想到到头来还是懦弱至此,那些深入骨髓的恐惧,原来一日都不曾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