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春离》烩鱼块

3、微光照进

　　日子像花鸟岛沿岸的海水，看似平静无波，底下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暗流。

　　姜梨依旧保持着她每天的习惯，清晨或傍晚外出，拍摄那些无声的碎片，回来后剪辑上传。

　　“鸟瞰无声”的粉丝数缓慢增长，评论区偶尔多出一两条留言。她都默默看着，从不回应，但心底那片冰原，似乎因此渗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

　　她依旧谨慎地避开人群，尤其是黎春生。那次咖啡馆的仓惶逃离后，她甚至绕开了“春晓”所在的那条路。

　　这天下午，她正在“屿风揽月”院子里，小心翼翼地用手机对准一丛沾着水珠的薄荷。

　　宋知微刚浇过水，叶片翠绿欲滴，在阳光下闪烁着细微的光泽。她试图捕捉那滴水珠滚落的瞬间。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嚓”。

　　是相机的快门声。

　　姜梨猛地一颤，像被电流击中，迅速转身，脸上血色瞬间褪去，眼里满是惊惧与戒备。

　　黎春生就站在小院的月亮门旁，手里拿着那台罪魁祸首，哈苏X2D，脸上带着一丝猝不及防的尴尬和歉意。

　　“对不起！真的非常抱歉！”他立刻放下相机，举起双手做出一个无害的姿态，语气充满了懊恼。

　　“我只是……刚好路过，看到你拍摄的样子和那丛薄荷的光影……构图很美，没忍住就……我不是故意的，吓到你了，真的很对不起。”

　　他语速很快，态度诚恳，甚至有些手足无措，和之前两次阳光自信的样子截然不同。

　　姜梨的心脏狂跳，血液冲上耳膜，嗡嗡作响。

　　她紧紧攥着手机，用力的指节发白，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用受惊般的眼神警惕地盯着他。

　　宋知微闻声从屋里出来，看到这一幕，立刻明白了。

　　她走到姜梨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对黎春生熟稔地调侃道：“春生，跟你说了多少次，拍照前要征得人家同意。”这话巧妙地化解了部分紧张气氛。

　　黎春生更加窘迫，耳根发红：“微姐，我的错我的错。我保证删掉！”他说着，立刻低头操作相机。

　　姜梨的身体依旧僵硬着。

　　宋知微转向她，声音温和：“姜小姐，别怕。他是黎春生，算是我这儿的半个常客，是个摄影师，没啥坏心眼，就是有时候看到好看的东西就手痒，职业病。”

　　她顿了顿，补充道，“人还是挺好的。”

　　姜梨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中的情绪。

　　她微微点了下头，算是接受了道歉，但依旧没有开口，身体不着痕迹地往宋知微身后缩了缩，表达着拒绝交流的姿态。

　　黎春生删完照片，再次郑重道歉：“真的非常抱歉，姜小姐。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了。”

　　他看着姜梨低垂的、看不到表情的侧脸，心里那点好奇被一种强烈的歉意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所取代。

　　他意识到，她的清冷疏离和回避，可能远比他想象的要更深刻。

　　“没……没关系。”姜梨终于从喉咙里挤出极轻的三个字，然后像是再也无法忍受待在这里，对宋知微低声说了句“我先回房了”，便低着头，快步从黎春生身边擦过，逃也似的离开了院子。

　　黎春生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挠了挠头。

　　“吃瘪了吧？”宋知微递给他一杯水，笑道，“早就跟你说过，这姑娘不一样，性子静，怕生得很，你别咋咋呼呼地吓唬人家。”

　　黎春生接过水，苦笑一声：“我真不是故意的……就是，没忍住。”

　　他顿了顿，忍不住问，“微姐，她……一直这样吗？好像很容易受到惊吓。”

　　宋知微收敛了些笑意，摇摇头：“不太清楚。她来了快一周了，几乎不跟人说话，就自己待着，或者出去拍点东西。看着心里像藏着很重的事。”

　　黎春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多问，只是心里那个关于姜梨的谜团，又缠绕得更紧了些。

　　他原本只是觉得她特别，现在却莫名地，很想驱散她周身那层冰冷的、孤独的迷雾。但他也知道，操之过急只会把她推得更远。

　　回到房间的姜梨，背靠着门，心跳许久才平复。

　　她知道黎春生的道歉是真诚的，宋知微的解释也是善意的，但她无法控制身体本能的恐惧和排斥。

　　任何一点意外的、计划外的社交互动，都会让她溃不成军。

　　她滑坐在地板上，抱紧了膝盖。

　　为什么别人都能那么轻松自然地相处？为什么她就做不到？

　　啾啾，如果你在，你一定会笑着化解这种尴尬，说不定还能和那个摄影师成为朋友，讨论构图和光影……

　　可是我不行。

　　我真的不行。

　　她把脸埋进臂弯里，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窗外，花鸟岛的阳光依旧明媚，海风温柔。小院里，黎春生和宋知微的谈话声隐约传来，带着热闹平常的生活气息。

　　但这一切，都仿佛与蜷缩在房间角落里的她，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厚厚的玻璃。

　　她的世界，依旧寂静无声。而那声意外的快门声，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只激起了一圈细微的涟漪，便迅速复归于沉寂。

　　那场由快门引发的微小风波过后，姜梨更加谨慎，外出拍摄的时间更加不固定，且绝对避开黎春生可能出现的区域。

　　“鸟瞰无声”的更新却并未停止。她上传了一段名为「花鸟岛·雨痕」的视频。

　　细密的雨丝敲打着民宿窗台上的瓦盆，水珠沿着绿叶滚落，窗外的海和天灰蒙蒙连成一片，世界变得安静而模糊。配乐是一首更显寂寥的大提琴曲。

　　评论区多了几条新的留言：

　　「博主是不是心情不好？感觉今天的视频有点忧伤。」

　　「下雨天的花鸟岛也好有感觉，像一幅水墨画。」

　　「注意保暖呀。」

　　姜梨看着那条问她是不是心情不好的评论，指尖在键盘上停留了很久。

　　最终，她关掉了页面。

　　她打开那个胡桃木盒子，拿出沈惊鸿的向日葵记事本，一页页翻看。

　　里面那些飞扬的文字和夸张的涂鸦，依然能刺痛她，却也带来一种虚幻的陪伴。

　　她拿起一支笔，抽出一张空白的明信片，上面印着花鸟岛日落的风光，犹豫了很久，开始在上面写字。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惊鸿：」

　　写下一个名字，她就停住了。后面该写什么？

　　写我来了你心心念念的花鸟岛？写这里的阳光和海风确实像你说的那样好？

　　写我试着像你一样拍视频，但还是跨不出最后一步？写我遇到一个有点讨厌的、总是突然出现的摄影师？

　　写我……还是很想你，想到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

　　千头万绪堵在心口，却一个字也流泻不出。

　　巨大的悲伤再次裹挟住了她。她放下笔，将额头抵在冰凉的桌面上，肩膀微微颤抖。

　　那封永远无法寄出的信，只写了一个开头，便和无数未说出口的话一起，沉入了寂静的大海。

　　第二天，天气放晴。

　　姜梨强迫自己再次出门。

　　她需要素材，需要维持那个“鸟瞰无声”的账号，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与惊鸿的承诺相连的具象事物。

　　她去了岛的另一侧，那里有一小片僻静的沙滩，不是热门景点，游人稀少。

　　她拍下了海浪一遍遍冲刷沙滩留下的波纹，拍下了被海水磨去棱角的彩色玻璃和贝壳。

　　回程时，已是傍晚。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低着头，专心看着脚下的路。快到“屿风揽月”时，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从旁边的岔路拐了出来。

　　是黎春生。

　　姜梨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转身改道。

　　“姜小姐！”黎春生先开口叫住了她，声音比平时收敛了许多，似乎刻意放慢了语速，降低了音量，生怕再次惊扰她。

　　“请等一下，就一分钟。”

　　他站在原地没有靠近，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姜梨身体僵硬，低着头，视线盯着地面，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背包带子。

　　黎春生看着她这副全身戒备的模样，心里叹了口气，语气更加温和，甚至带上了几分郑重其事的歉意。

　　“我是专门来为上次拍照的事情，再次向你道歉的。那天我真的太唐突了，非常不应该。”

　　他顿了顿，举起手中的文件袋，“这个……算是一点小小的歉意，也可能……对你拍视频有点帮助。”

　　姜梨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他手里的东西，又迅速低下头，依旧沉默。

　　黎春生没有期待她的回应，继续说：“我看了你‘鸟瞰无声’账号的视频。”

　　这话让姜梨猛地一惊，倏地抬头看向他，眼中满是震惊和一丝被窥探的慌乱。

　　黎春生立刻解释道：“别误会！是微姐跟我提了一下，我出于好奇才去找来看的。我真的没有恶意！”

　　他赶紧补充，“你的镜头感很好，画面非常干净，有种很特别的……宁静的力量。我很喜欢。”

　　他的夸奖真诚又具体，不像敷衍。

　　“我……我是个摄影师，这里……”他晃了晃文件袋，“是我整理的，关于花鸟岛一些比较适合拍摄、又相对人少的小众机位，还有一点点关于构图和光线的心得……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

　　他语气诚恳，甚至笨拙，“就当是赔罪，也当是……同好之间的分享？如果你不想要，看完扔掉也行。”

　　他说完，上前两步，将文件袋轻轻放在两人之间地上的一块平整石头上，然后迅速后退，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

　　“那我先走了。抱歉，又打扰你了。”黎春生朝她点了点头，没有再过多停留，转身干脆利落地离开了。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姜梨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走上前，迟疑地看着那个躺在石头上的牛皮纸袋。

　　她的心情复杂极了。有被窥探的惊慌，有不适，但更多的，是一种措手不及的茫然。

　　他看了她的视频？还说……喜欢？

　　同好之间的分享？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拿起文件袋，并不重。她犹豫着，没有立刻打开，只是拿着它，像拿着一份不知该如何处置的、烫手的礼物，慢慢地走回了“屿风揽月”。

　　宋知微正在厨房忙活，看到她手里的东西，笑了笑：“遇到春生了？他是不是又塞给你他的‘摄影秘籍’了？那小子就喜欢到处分享这个，心是好的。”

　　姜梨低低地“嗯”了一声，逃也似的回了房。

　　关上房门，她将文件袋放在桌上，盯着它看了很久。

　　最终，好奇心，或者说，那句“对你的视频有点帮助”微妙地打动了她。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文件袋。

　　里面是十几张打印出来的照片和手绘的地图，还有几张写满了字的纸。

　　照片拍的都是花鸟岛的角落，角度独特，光影迷人，确实不是常见的游客视角。

　　手绘地图标注得非常详细，连最佳拍摄时间都注明了。

　　那些文字则是一些很实用的摄影小技巧，语言平实，没有卖弄专业术语。

　　看得出来，是花了心思整理的。

　　姜梨一页页翻看着，心情更加复杂。

　　她不得不承认，这些资料……很有用。

　　他精准地捕捉到了她视频里那种追求“宁静”和“角落之美”的特质，并提供了更丰富的可能性。

　　这份礼物，不像之前咖啡馆的招呼和礁石边的快门，带着一种无法拒绝的侵入感。

　　它被安静地放在那里，给予了她完全的自主权。

　　接受，或是拒绝。

　　她捏着那叠纸，望向窗外。

　　夜色中的花鸟岛，灯火零星，海涛声隐隐传来。

　　黎春生这个人，像这海岛上的天气，时而阳光直接，时而又像这场暮色中的道歉，带着一种意想不到的、温和的耐心。

　　她依旧感到不知所措。

　　但这一次，除了恐慌和排斥，似乎还有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