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我讨厌我的父亲 ...
-
我讨厌我的父亲,非常讨厌,比任何人都讨厌。
我的父亲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人。我至今记得,在无数个母亲与爷爷、二叔“孤身奋战,据理力争”的日子里,他是如何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神游离地望向另一边,或者是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又或者低头专注地摆弄其他东西——仿佛眼前的“战争”与他毫无干系。
我讨厌他,讨厌他身上聚集的、众多男人的缩影,没有担当、软弱、逃避、不作为、大男子主义、还有被戳中心事后的气急败坏。
我讨厌他已经到了听见他的声音,我的胃就会先于我的大脑开始抽搐。那种生理性的厌恶,让我在他面前,会不受控制地变成一个“疯子”。
一个会大声说话,会摆脸色,甚至会无助地掉眼泪的不平静的“疯子”。我讨厌我的父亲,这种厌恶,比我生命中经历过的任何负面情绪都更根深蒂固。
上天为什么要安排我做他的孩子,这是近些年来,我常常问自己的问题,为什么是这样的一个男人,让我的母亲辛苦了大半辈子,直到目前才有所好转。
知道父母感情问题出现裂缝的时候,大概是七八年前,那会儿我高二,十七岁,母亲有意无意含沙射影的话,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对于当时未成年的我来说,父母的感情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插手,但我明确的知道,如果他真的有问题,那么,我会无条件支持母亲跟他离婚。
有一次,趁着他洗澡的功夫,我偷溜到他的房间,妄图“替代”母亲查找他的罪证。浴室的水声便是我的掩护,我径直拿起那部藏在枕头下的手机。
密码于我而言形同虚设,一边时刻注意浴室的动向,一边在聊天记录里疯狂搜寻,像一个侦探,急于为我母亲的痛苦定罪。然后我在列表里发现了她——一个陌生的女人。
我没有哭,而是做了一件当时自以为最聪明的事。我拍下她的ID,然后像清扫战场一样,将她从他的世界里彻底删除。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保护了母亲,守护了这个家。一种悲壮的正义感,淹没了一个十七岁女孩全部的恐惧。
我并没有成功的“揭穿”那个男人,因为对方好像设置了什么东西,我添加不了好友,但我不会这么快死心,我把ID发给了一个远房堂姐,央求她替我试试,当然,我并没有跟她坦白,毕竟,事情尚未尘埃落定,我还不能给他定罪。
自那之后,我就知道,母亲的担忧并不是空穴来风,所以17岁小小的我曾想过,父母离婚后,我该如何赚钱供养母亲,离那个男人远远的。
不过后来,他们并没有离婚,大概是在一起的时间太久,母亲还是离不开他,总是给他机会,替他找借口,也替自己找借口——孩子们还小,就当是为了孩子。也就是我和我的哥哥。
记不清是高三,还是大一的时候,就当我以为他们的关系有所缓和后,母亲又打来电话,声音里是出奇的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他出去打工了,”她说,“大概和那个女人。”那一刻,我所有的幻想都碎了。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们,他父亲的伟岸形象,在那一刻,崩塌的彻底。
其实,我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讨厌他的,毕竟,曾经作为父亲,他是疼爱过我的。
恰巧一次停电,我的手机没电了,找到一部父亲的旧手机,发现一个惊天秘密,坐实之前母亲对他的怀疑。
一张他搂着那个女人的照片,就那样赤裸裸地出现在我眼前,我忘了那天我是怎么过来的了,实在是记不清了,不过应当是很痛苦的。
一家四口,除了当事人外,我应该是第一个充分掌握这份会让我们的家庭变得支离破碎的证据的人。
自那刻起,我才开始越来越讨厌他,讨厌他表面君子,背后却如此不堪,讨厌他犯错还死不承认的模样,讨厌他嬉皮笑脸却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每次当母亲再聊起大家都心知肚明,敏感的话题时,他总像被踩了尾巴似的狡辩,“整天疑神疑鬼的,神经病。”
这个时候就轮到我上场了,因为全家只有我,手握他的“把柄”,我会大声地跟他顶嘴,“管好你自己,我有证据,不要逼我。”
我也不想变这样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的父母要让我这么难过?为什么我要被夹在中间呢?倒也不是我不愿意被夹在中间,作为他们的女儿,无可厚非,尤其在这个时候,我应该挺身而出。
至于为什么又不想被夹在中间呢,大概是觉得母亲“烂泥扶不上墙”又或是被母亲“背刺”怕了,所以我不愿意再插手他们的事了。
一次,当我又一次在争吵中亮出我的“证据”,试图为母亲争辩时,她突然调转了枪口,对我吼道:“再怎么说,他是你父亲,你怎么能跟他那样说话?!”而那个男人,则会在一旁冷冷地补充道:“这么多年白养你了,一点规矩都没有。”
那一刻,我愣住了。愤怒的潮水瞬间退去,露出心底一片冰冷的荒芜。过了好多年,我才为那片荒芜找到了归宿。
原来,在他们畸形的婚姻同盟里,当我试图为母亲战斗时,我就从女儿变成了那个需要被共同对付的“外人”。
我常常看着哥哥,能和他那个“普通”的父亲正常地、甚至偶尔亲昵地交谈。我感到困惑,继而是一种深深的孤独。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经历着同一段家庭历史,却仿佛存在于两个平行的世界。他的存在让我知道,这个家并非没有温情,只是那份温情,从未照耀到我身上。
气劲儿平缓些了。那片荒芜之上,如今是一片被潮水反复冲刷后、狼藉的沙滩。今天,就写到这里吧。
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我依然要学习如何与这片狼藉共存。
或许,我永远无法在上面建造家园,但我可以学着,在上面行走,不被任何一块碎片刺伤。
乙巳年冬,于长夜将尽时,书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