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妆娘太蛇蝎》遗薪

8、暗偷生

　　此话一出，苏殿春只觉他周身气息一凛，眉梢未动，一双寒星似的眸子先抬了起来。

　　她心下不慌，坦然与他对视，甚至身形都未在他威压下动摇分毫。

　　她知道，自己说出要杀宁远侯，陆乘渊断然不会点头——除非他疯了。

　　而她要的，正是他的拒绝。

　　一旦他驳回了如此过激的请求，她只用顺势提出要在旁同审，他便不好再拒。

　　毕竟，若要宁远侯再也无法将她的身世透给他人，她需要一个近身接触的时机。

　　思及此处，她将笼在袖中的五指一根根攒入掌心，两眼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只待他出言斥责。

　　“这倒有趣。”

　　他却偏了偏头，一瞬间敛了面上戾气，换上一副饶有兴味的神情。

　　她微微一顿，然心内早已备好了一套说辞，便开口道：“我...”

　　“急什么？”

　　她一字还未说完，只觉肩头一重。

　　却是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折扇，漫不经心地在她肩上点了点：“坐下喝茶，润润嗓子，再与本官细说。”

　　苏殿春看他一眼，慢慢坐下，指尖仍不伸向那盅渐渐冷却的茶盏。

　　她面上八风不动，只淡淡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掠过的一抹冷笑。

　　这陆乘渊不按常理出牌，实则是故意乱她阵脚，好将场面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她怎会叫他赢得这般轻易？

　　她咬了咬牙，当即起身，猛地一跪：“宁远侯他...为人轻薄，辱我太甚，我非杀他不可。”

　　说罢，她将舌根软肉深深在齿间碾过，直到眼底泛起潮湿的刺痛。

　　他将她这番举动看在眼中，不发一言。

　　这女子自从与他对峙公堂，便亮出满身尖刺，硬是膝盖也不曾弯上一弯。如今为杀宁远侯，她竟不惜一跪。

　　他对上她恨意灼灼的视线，凤目微眯，不曾错过那双眼睛里一抹晕开的水光。

　　那是...她的泪？

　　“本官记得，苏姑娘自言悍不畏死，难道怕人调戏？”

　　他指腹缓缓摩挲着白瓷茶盏，语声辨不出喜怒。

　　“大人办案经年，怎会发此一问。”

　　苏殿春仰脸，眸光湛湛，姿态昂然：“有道是，士可杀，不可辱。”

　　见他不置可否，她随即“啧”了一声，语带自嘲：“也对，大人许是觉得我一介女子，受些折辱也不敢高声。片刻之前，密室之中，宁远侯大约也是这么想。否则...也不会伤了他那根宝贝。”

　　他眉心一动，猛然想起宁远侯紧捂□□、指缝渗血的样子，若有所悟。

　　得是何等不堪的举动，才叫她有机会重创宁远侯的要害？

　　想到那个画面，他嘴角一抽，眼皮狠狠跳了跳。

　　“大人可还要我细说？”

　　她见他神情几变，心中了然，适时出声追问。

　　陆乘渊摆了摆手，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用手扶在了额上：“不必。”

　　他迎着她的注目沉吟片刻，道：“本官许不了你他的性命。若大理寺有权亲审，本官倒可以让你抽他几鞭，可惜...”

　　她听出他话中所指，眉峰一蹙，心已渐渐沉了下去。

　　刚想细问，忽听马车板壁三声叩响，车外传来一名属官的声音：“大人，卑职奉命送侯爷到袁指挥使府上赴宴，方才袁大人已经把人接进去了。”

　　指挥使？

　　赴宴？

　　她蹙眉看向陆乘渊，对方却并未分她半分眼色，问属官道：“那密室里的东西...？”

　　“都依大人的意思贴了封条，一并送进袁大人府中了。”

　　说罢，属官似是贴得离马车板壁近了些，低声道：“那些要紧的东西，都在这册子上。”

　　陆乘渊接过从车帘底下递进来的一本册子，道：“不错。审人的事自有锦衣卫操心，咱们的人只管驻扎府内，务必要叫侯府看上去一切如常。”

　　属官忙道：“大人放心，卑职等方才已晓谕坊中四邻，侯府巨响系西洋爆竹，大理寺来人探查，属例行公务。之后若走漏半点风声，都在卑职身上。”

　　属官退下后，她见陆乘渊信手翻开册子，垂目浏览，似是浑然没有察觉她质疑的目光。

　　“陆大人。”

　　她站起身挡在他跟前，眉弯一挑：“你一早就没打算亲审宁远侯。”

　　他修长的手指轻巧翻过册子的一页，头也没抬，语气淡淡：“宁远侯乃是前朝皇室之后，这等身份，须得先密送锦衣卫指挥使，才为稳妥。此乃大理寺公务，本官似无义务知会于你。”

　　这狗官明知宁远侯不会在大理寺受审，竟还问她原因，明摆着是套她的话。

　　苏殿春唇角勾起一个讥讽的笑，徐徐一抚掌：“好。无论宁远侯是不是刺青案的真凶，左右与我无关。往后这大理寺的公务，我一介平头百姓，既不敢问，更不敢沾。”

　　如今宁远侯落到锦衣卫手里，便说明陆乘渊无权亲审，更无法从宁远侯口中获知自己的身世，否则...

　　被一条毒蛇拿住命门，就只有等死的份。

　　她闭了闭眼睛，再睁眼，目光如寒锋出鞘，尽是狠戾。

　　“大人宽坐，民女还要回家照管营生，就先告退了。”

　　说着，她一把掀开车帘，就要跳下马车。

　　“慢着。”

　　左腕蓦地一紧，男子的手掌在猝不及防间贴上了她温热的肌肤，触感带着几分凉意，大约是他体温较低的缘故。

　　陆乘渊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知不知道...”

　　她猛然回身，双眸如两眼寒泉，与他四目相对间，眼底隐有煞气。对方皱了皱眉，迟疑一瞬，任她甩脱了他的手。

　　“大人又想提醒，我入局已深么？”

　　她定定与他对视，朱唇一牵，忽然笑开：“陆大人怕不是忘了，我烂命一条，早就不怕死了。”

　　她利落地跳下马车，最后向他投去一瞥，凉凉道：“若哪位贵人容不下我，只管去明时坊寻人，殿春恭候。”

　　·

　　望着那抹银红背影如沙入海，汇入熙攘人流，陆乘渊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极淡的轻叹。

　　他敲了两下马车板壁，一个暗卫随即出现在马车中，垂首半跪，听候吩咐。

　　谁知，头顶上方迟迟没有传来任何声响。

　　暗卫大着胆子抬头，却见主子的目光已然从马车外收回，停驻在对面那只无人动过的白瓷茶盏上。

　　“黄栌。”

　　他听见主子呼唤，忙不迭抬了头。

　　陆乘渊口中喃喃，音色低柔：“与其耐着性子解开一团乱麻...”

　　“用快刀斩断，会容易些么？”

　　·

　　正午时分的明时坊颇为热闹，家家户户做得了午饭，都端着碗来到牌楼旁几人合抱的大槐树下，纳凉谈天。

　　苏殿春顶着烈日，一路从宁远侯府走回明时坊，纵然东安门与明时坊同属内城，也足以叫她疲累不堪。

　　“苏姑娘？真的是你！”

　　她刚走到槐树荫下，就听见一声热切的招呼。扭头一看，一个身着粗葛凉衫，围着蓝布作裙【注1】的中年女人正朝自己快步走来。

　　苏殿春点点头，道：“金大嫂，我回来了。”

　　金大嫂用袖口抹了抹嘴，刚要说话，大槐树下的众人听见苏殿春的声音，都忙不迭围了过来，七嘴八舌问个不停。

　　一个粗手粗脚的妇人先道：“苏姑娘，衙门的人没为难你罢？”

　　不等苏殿春答话，一旁满脸泥灰的小学徒也道：“苏姐姐，那天大理寺的人好凶，我都怕你回不来了。”

　　他师傅在旁听了，劈手在小徒弟脑袋瓜上打了一记，斥道：“可不胡说！苏姑娘来京里也有两三年了，向来本分有礼，咱们都是见证。那些官儿若要治她的罪，那还有王法么？”

　　苏殿春终于插得进话，道：“多谢列位高邻，官差那日锁了我去，不过是因为我近日伺候过安平伯夫人，问我几句话，我都答了。今早大约是案子有了眉目，便把我放回来了。”

　　等她说完，众街坊点了点头，与她寒暄几句，又议论起安平伯府那桩奇案来。

　　她深知内情，不好多说，胡乱敷衍两句，便辞别众人，往自己所住的小院走去。

　　小院在灯草巷尽头，虽然院落狭小，屋瓦破败，但好在租金划算。且地处偏僻，对于她这样身世见不得光的人来说，确是一方不被打扰的落脚之地。

　　转入灯草巷，她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阵阵疲累从四肢涌了上来，无一不在提醒她：到家了。

　　行至院门口，她稍稍驻足，侧耳听了听周遭动静，在确认无人尾随后才推门入内。

　　门一开，满院狼藉映入眼帘。不仅她手植的凤仙花被连根拔起，枯卷着叶子委顿于地，就连花圃里的土都被翻了个底朝天。

　　苏殿春神色没什么波动，毕竟大理寺查案，是有名的横冲直撞、寸草不留。

　　她回身闩好院门，径直进屋，在散落一地的衣裳头面中仔细翻找起来，终于在几件旧绫子裙底下看到了一角泛黄的书页。

　　苏殿春悬着的心，到此时才缓缓放下。

　　她小心地取出那卷书，展平它被官差翻折的页脚，第无数次用指腹抚过扉页的一行小字。

　　“《花钿画谱》——赠爱女阿玥。”

　　找到母亲唯一的遗物，她长舒了一口气。连日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陡然一松，双腿随即卸了力气，整个人跪坐在了地上。

　　“娘。”

　　她把书卷紧紧贴向心口，使胸腔的震动传到每一张书页：“我还活着。”

　　“我...会活下去的。”

　　坐在地上缓了片刻，她只觉那股倦意始终难消，索性安放好画谱，整个人往被褥凌乱的床上一瘫。

　　下一秒，一股钝痛从腰后传来，苏殿春瞳孔收缩，浑身一僵。

　　有什么冷硬的东西，掩埋在她床褥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