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妆娘太蛇蝎》遗薪

13、探虎穴

　　“把苏殿春交出来！”

　　天刚擦亮，金红色的曙光还未爬上别院小屋的窗棂，一声暴喝便在院中炸响。

　　两个面色不善的男子叉腰立在小屋门前，一色青衣小帽，打扮得像富户的家丁。然而这伙人个个身段精壮，匪气逼人，显然做下人打扮，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

　　“我家主人吩咐，苏姑娘昨夜遇险，来别院暂避，让我等好生照看。”

　　小屋的门开了，黄鹰拦在门前，神情不卑不亢：“尊驾未通姓名，就想把人领走，莫非正是昨夜害她之人？”

　　“大胆！”

　　领头的男子勃然大喝，似是从未受过这等忤逆：“老子是袁指挥使手下，奉陛下钦命，把证人苏殿春带回袁府看管。你一个黄毛丫头，敢误老子的事？”

　　黄鹰点了点头，道：“虽如此说，不知你们随身可带了牙牌，以证身份？”

　　眼看对方眼睛一瞪，又要发作，她便笑道：“若是把苏姑娘交给了来路不明之人，待家主人回来，我一个小丫鬟，可万万吃罪不起。”

　　“你...”

　　领头那人刚要骂人，忽被身后一个年长些的同僚拉住。

　　那同僚从怀中掏出腰牌，向黄鹰一晃，和声道：“喏，我二人乃是锦衣卫百户，这下可以让苏姑娘出来了罢？”

　　黄鹰扫了一眼牙牌，眼珠一转，面上故意显露了几分迟疑：“自然可以，只是...两位爷此来可有轿子跟随？”

　　二人不解：“轿子？”

　　“正是。苏姑娘昨夜受惊，至今昏迷不醒，若没有轿子...是走不得的。”

　　两名百户越过黄鹰的肩膀，看了看屋内，果见一人静悄悄地躺着。方才那般喧闹，似是未能惊动她分毫。

　　年长些的百户叹了口气，摆手道：“好罢，你先把人从床上扶起，我们回袁府传个轿子就来。”

　　黄鹰屈身一福，目送二人出了别院，立即收了笑容。

　　她转身跨入房门，看着床上昏睡着的苏殿春，暗自咬了咬牙。

　　看来并非每一件事都在主子意料之中...原以为宁远侯今夜苏醒，则锦衣卫不会清早就来带人，她还有充足的时间等苏殿春转醒，细谈行刺事宜。

　　黄鹰手腕一翻，取一枚银针捏在二指之间，一步步向苏殿春走近。

　　为今之计，只有用银针重刺她十指指尖，毕竟十指连心，那一瞬间的剧痛定能叫她醒来。

　　黄鹰挽起对方一边袖口，将那只雪白柔软的手在床上展平，露出五个圆润的指尖。

　　因是久睡，指腹上泛着微红，如恬静的睡脸一般，对将要到来的痛楚无知无觉。

　　她把心一横，眯起眼睛，对准她食指圆润的指尖，便是狠狠一刺！

　　“哧。”

　　银针寒芒落下，没入床上丝绵褥子。

　　原本应当被刺破的那根手指，竟在刹那间毫无征兆地蜷了起来，堪堪避过。

　　黄鹰愕然抬眼，见方才还沉睡着的女子不知何时已支起身子，冷冷地盯着自己，双眼一片清明。

　　不等她解释些什么，苏殿春已然开了口：

　　“你主子的谋划，和你方才的想法，”

　　“——都很不高明。”

　　·

　　不多时，一顶二抬轿子来到别院小屋前。

　　两个锦衣卫百户一面吆喝轿夫落轿，一面掀开轿帘。

　　苏殿春闭着眼睛，任由黄鹰同另一个侍女将自己半抱半搀，辗转挪到了轿中。

　　其实，在那两个人闯入别院高声叫嚷的时候，她就已经醒了。

　　幼年沿街乞食，又兼居无定所，让她即便被强行捏晕，也保持着极浅的睡眠。

　　可以断定，陆乘渊的谋算被皇帝的旨意干扰，出现了些微的偏差。

　　她正沉思着，忽然轿子一晃，平地抬升尺余，动了起来。

　　“有关证人之事，不准与旁人提起半个字。否则别说是你，就是你家主人，也吃不了兜着走。”

　　百户走前，冲黄鹰撂下一句威胁，便催着轿子出了别院。

　　苏殿春重新阖上眼，在心中默数着轿夫的靴子响，一直数到两百九十七、两百九十八、两百九十九...

　　三百。

　　轿子猛地一晃，似是仓促越过了什么高起的东西。

　　紧接着那暴躁些的百户便骂：“不长眼的东西，倒是看着脚下，轿子里还坐着人呢！”

　　轿夫陪笑道：“爷，轿子里那个昏成那样，又不打紧。再说这轿子进了角门，若是要再往二门里头抬，我们两个男人家就不便了，您看...？”

　　苏殿春暗暗点了点头，既然现下已入了袁府，看来距离别院并不很远。

　　这点路程，黄鹰又有功夫在身，许是已如约潜入袁府之中了。

　　可是，锦衣卫监视之下，两人该如何碰头，又成了一个难题。

　　百户道：“进什么二门？和昨日宁远侯府那些人一样，也送到小花园里头...”

　　“要把什么人抬进小花园啊？”

　　那百户话音未落，便被一道尖锐的女声打断。

　　“管嬷嬷，您老人家怎么到这儿来了？可是有什么话要吩咐？”

　　两个百户见了此人，竟然忙不迭换了一副谄媚口吻。

　　苏殿春在黑暗中皱了皱眉，心中升起一种怪异的不安。

　　她从前也来过袁指挥府上，为袁小姐描画花钿，早就听说指挥使夫人的陪嫁管嬷嬷是个厉害人物。

　　仗着夫人倚重，不光袁府内务多半要过她手，就连袁指挥手下的锦衣卫，往来袁府也少不了给她几分薄面。

　　若是她把自己当成袁指挥姘头，那可当真是今天最大的变数。

　　她正想着如何破局，便听管嬷嬷冷笑了一声，阴测测道：

　　“掀开轿帘，老身倒要看看，是何等绝色佳人，勾得老爷金屋藏娇？”

　　轿帘被哗地掀起，苏殿春赶忙闭眼装晕。她只觉眼皮透进一片白亮，自己的面庞在清晨阳光下无可遁形。

　　两个百户解释道：“管嬷嬷，这是要案证人，不是...”

　　“哼，这女子晕成这样，自然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管嬷嬷冷哼一声，不容分辩，语声转厉：“你们一大早传轿子接女人进府，打量着能瞒过我去？如今弄来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儿，还有什么话说？抬上同我见夫人去！”

　　话音刚落，苏殿春便觉轿子被人摇撼起来，那管嬷嬷力道大得出奇，摇得她几乎坐不住。

　　“好嬷嬷，您先别动怒。”

　　苏殿春眼前掠过一片阴影，应是那个老成些的百户拦在了管嬷嬷面前。

　　他一面陪着小心，一面说：“这委实是证人，跟昨天那拨人一样，要送到花园里审的...再个说，夫人前些天刚因着外室的事不痛快，老爷就算要再弄个小的，也不敢在夫人气头上生事啊。”

　　一番话毕，片刻间无人出声。

　　苏殿春倚在轿子里，双目紧闭，看不见在场诸人的神色，心里不免有些焦躁。

　　据她所知，管嬷嬷可不是说得通道理的人，若她定要闹到夫人跟前...

　　“好罢。”

　　“老身就信你们一回——谅你们也不敢在我跟前弄鬼。”

　　苏殿春一怔：管嬷嬷竟然这么轻易便接受了百户的说辞？

　　还未等她略放下心，管嬷嬷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不过，小花园人多眼杂，由着这等美貌的丫头进去，难保不生出什么丑事。”

　　“这...”

　　百户刚想再开脱几句，管嬷嬷先一步开了口，口气威严，不容质疑：

　　“老身便跟你们走一趟，亲自看管这丫头，直到老爷提审。”

　　说罢，管嬷嬷一径吆喝起轿夫，令他们将轿子抬往小花园，自己随轿而行。

　　两个百户不好再犟，唉声叹气地走在轿子后头。

　　苏殿春却觉出一丝微妙的不对劲，悄悄将眼睛睁开一隙，端详着轿旁那个趾高气扬的老妇人。

　　谁知，管嬷嬷就像脑后长了眼睛似的，猛地回头，将她抓个正着。

　　不等苏殿春反应，便见“管嬷嬷”冲自己挤了挤眼，露出一个颇为俏皮的表情，和满脸皱纹很不相称。

　　苏殿春立刻了然：

　　这“管嬷嬷”...

　　是黄鹰。

　　·

　　因轿帘不曾放下，苏殿春得以清楚看见，几人顺着进来时的东角门走了数十步，便见一队锦衣卫校尉戍守在月洞门前。

　　朱漆门扉半掩，隐约看得到门内花红柳绿，屋舍精洁。

　　守门校尉见是“管嬷嬷”，虽然面露讶色，但到底不敢阻拦，各个躬身相迎。

　　苏殿春看了一眼“管嬷嬷”，却见她正眼也不瞧，抄着手昂然而入，拿足了掌家娘子的派头。

　　一直等轿子在一处空屋前停下，“管嬷嬷”才清了清嗓子，吩咐道：

　　“你们都下去罢，这小妖女老身一人看守，老爷若有话说，只管来问我。”

　　两个百户互相对视一眼，神情大有无奈，勉强笑道：“嬷嬷，这女子是个要紧的证人，老爷先时叫我两个去请大夫，说治醒了即刻要审。一会儿大夫来了，还望嬷嬷行个方便。”

　　“管嬷嬷”三角眼一斜，斥道：“扯谎！昨夜府里才来了个宫里的太医，就安排在这花园里，怎不把他找来治人？”

　　她此话一出，苏殿春亦不禁屏住了呼吸，等待百户的回答。

　　只因昨夜黄鹰曾与她说过，皇帝必定会派下一名太医，为宁远侯服下秘药。若是这太医可以调离宁远侯的身边，她甚至不必等到与宁远侯当面对质，就可完成刺杀。

　　不知黄鹰是否也动了这个念头，故有此一问。

　　“嬷嬷，您老人家可别去麻烦太医，”老成些的百户陪着笑脸，“老爷严令他守着...那人，不得离开半步，您老就别刨根问底的了。”

　　“管嬷嬷”这才点了点头，挥手命几人自去。

　　闲人散尽，“管嬷嬷”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轿子跟前，把她扶到屋中，回身牢牢闩上门。

　　“苏姑娘，我一会儿还要到袁夫人跟前应卯，否则袁夫人寻不见管嬷嬷，万一派人去她屋子里找...”

　　黄鹰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个小瓷瓶，用里面的液体沾湿手帕一角。再拉过苏殿春的手，细细涂在她的长指甲上。

　　苏殿春静静看着自己染得通红的指甲被毒液镀上一层幽冷的晶光，不易察觉地抿了抿嘴角。

　　一旁的黄鹰手里利落地忙着，嘴上也不得闲：“昨夜我把姑娘的指甲磨得又尖又薄，涂上这毒药，只要在人身上划破一个小口，嘿！”

　　苏殿春看她向自己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淡淡道：“黄鹰，你似乎心情很好。”

　　“那是当然。”

　　黄鹰头也不抬，刷刷涂完了剩下的几个指甲，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杰作：“我为了演好管嬷嬷，在袁府的房梁上可没少蹲。姑娘，咱们还是按计划行事，反正行刺之前你只要喝下假死药——”

　　她没能再说下去，因为苏殿春的手指突然轻巧一搭，锋利如刀的指甲抵着她的手背。

　　对上黄鹰不可置信的眼神，苏殿春挑了挑眉，朱唇勾起一抹笑容：

　　“不想死的话...”

　　“从现在起，我来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