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言之唔唔

1、上篇

　　人生中发生的每一件小事，会共同起作用，堆叠出未来的轨迹。所以那些看似“偶然”的事件，其实都是注定了要发生的。比如林叶和肖悠柔的相遇。
　　换句话说，林叶和肖悠柔，是注定了要在两年前北京C公司的顶楼会议室里见面的。无论其过程存在多少变数，也无论她们那一面，是多少个平行时空中的一个小小概率，反正林叶和肖悠柔之间，都不存在着一种可能——她们本来应该是一辈子毫无交集的。

　　（一）

　　在林叶“注定”要遇到肖悠柔的前两个月，林叶刚到北京，进了一家广告公司最核心的创意部。她的合同签了半年，半年后有可能转正，更可能的是续签短期合同。合同里写的职位就留在合同里了，林叶真正的职位是“新人”，职责范围包括助手、秘书、文员，以及人工复印机。是以林叶每日和海量的资料打交道，几乎不用说话，连头都不必抬。
　　她在广告公司上班两个月，从未觉得自己是个广告人，更没觉得自己在创意部，直到她遇见肖悠柔。

　　那是五一长假后的第一日复工，负责会议记录的同事临时请假，大概是卡在哪个旅游区一时赶不回来。下午临近下班，陈总监亲自走到林叶桌前。林叶讶异地抬起头，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对她温和一笑，“林叶，是吗？她们说你的资料整理得很好，笔记很有条理。”
　　林叶连忙摆手，说都是前辈教的。陈总监笑笑，递给她一份计划书，“香港Y公司和我们要合作一个项目，由他们的设计总监亲自操刀，这是他们发过来的计划。20分钟后在顶楼开会，麻烦你来帮忙记录一下。”
　　林叶看了眼手中的计划书，“陈总监，不好意思我确认一下，我要记录的是双方的同意事项和待办事项，包括各个步骤的deadline和交付细节。还有别的吗？”
　　陈总监绕有兴致地看着她，“为什么要记他们的待办？那是他们自己的责任。”
　　林叶迟疑着说，“万一他们忘了，过后我们没记录…对我们不太安全。”
　　陈总监笑起来，“除了刚才你说的那些，如果还能帮我们跟对方多争取些时间，降低些要求，就更好了。”他忍不住又笑了笑。
　　林叶认真地点了点头，“好。”
　　陈总监抬手敲敲林叶手上的计划书，无名指上一枚温润的银戒泛着岁月留下的柔软光华，“林叶，你还有15分钟。”

　　几个月以后的一晚，林叶在公司加班，陈总监走过。两人说起五一后的这个会议，陈总监说，“其实我当时让你去讨价还价，是开玩笑的。”
　　林叶说，“我知道。但如果你心里不是想着这件事，不至于一开口就拿这个来开玩笑。”
　　陈总监安静地看着她，最终一手轻轻按在林叶肩上，“没看错你。”
　　林叶仰头对他笑。

　　其时公司里的灯全暗了，只有一盏在他们两人的头顶上亮着，像舞台上为他们打了一盏聚光灯。远处两个清洁阿姨走过，林叶和陈总监都没看见。

　　但那毕竟是数月后的事了，还是说回五一劳动节后的那一日。下午五点正，林叶跟着陈总监和另外两个同事走进顶楼的会议室，一眼看见会议桌对面一排坐开三个人，为首的应该就是香港来的肖总监。
　　那日的肖悠柔穿着合身的浅色西装，肩膀很窄，头发全绑在脑后，露出小小的瓜子脸，薄薄一片。会议室的单向玻璃透进来傍晚明晃晃的阳光，肖悠柔抬起的脸蛋白得耀眼。

　　肖悠柔站起来隔着桌子伸出手，“陈总监，幸会。”
　　“肖总监，辛苦您过来一趟。今晚让我们…”
　　“不麻烦你们了，我们开完会就回去了。”肖悠柔扫了眼陈总监身后的几个人，看起来都是做事的，不像是经理之类。这样看来今天就能定下细则，不必再等他们回去一层层往下传达了。肖悠柔满意一笑，最后目光落在林叶身上。陈总监一行人都穿的西装，唯独林叶穿着件净色厚棉T恤，下身一条牛仔裤，应该是本来不知道有这会议，临时被拉来的。肖悠柔挑了挑眉，多看了眼林叶。
　　陈总监介绍自己这边的人，到了林叶，只说“这位是林叶”。没有头衔。

　　关于这一段，林叶只记得那美得像是明星般的肖总监连连看了自己好几眼，但林叶只来得及勉力给出一个看起来可能很呆傻的笑容。
　　然后肖悠柔总会反驳：才没有～那日你好cool，不知道在拽什么，哼～

　　双方介绍完各自带来的人，众人坐下，肖悠柔手下的Vivi开始讲计划书的细节。客户要的deadline本就很赶，而肖悠柔团队的要求更是细得不合情理。林叶拧着眉盯着计划书，偶尔下笔写一两个字。
　　计划书讲到最后一项，Vivi问众人有没有问题，林叶一行人全都皱着眉，但没人说话。肖悠柔抬头直视陈总监，“陈总监，要是你们没问题，那就按这计划…”
　　陈总监刚要开口，林叶轻轻叫了一声，“肖总监。”
　　肖悠柔转眼看向林叶，林叶这才瞄到自己领导本是要说话的，立刻噤了声。倒是陈总监身旁的同事开了口，“肖总监，这项目…就算我们这边肯加班加点地赶，您那边也得24小时待命，哪边睡个觉都赶不上deadline的。”
　　肖悠柔唇一弯，眼睛没笑，“那你的意思是？”
　　对方被肖悠柔一盯，不敢接话了。陈总监救场，“肖总监，这个计划两边的合作一环扣一环，容错率非常低，要是任何一步漏了迟了，对整个项目的影响都太大了。”
　　肖悠柔等了两秒，陈总监那边没人再说话。Vivi瞄了眼肖悠柔，哦喔，Fi的官方微笑出来了。Vivi同情地看了眼桌对面的北京团队。

　　肖悠柔微微笑着，如果这计划全部由她的团队来做，她相信不会有任何问题。但现在她要借北京的资源，两方合作，标准自然得包容些。计划书是Vivi按肖悠柔一贯的标准来写的，今天肖悠柔亲自飞到北京，就是给北京这司和她面对面商量的机会。然而到目前为止，她只听到无意义的抱怨，改动的方案只字未有人提。

　　肖悠柔眼睛冷冷地扫过桌对面的一排人，最后停在林叶身上，“榴…莲，是吗？你刚才是不是想说什么？”
　　所有人全都看着林叶，林叶立刻看向自己领导，陈总监眼神温和鼓励。林叶沉吟一下，观察着肖悠柔的神色，慢慢地说，“我觉得肖总监的计划很吸引，如果做出来了效果一定没得说。但我想，是不是有些次要的地方，可以简化一些，把力度集中在最重要的环节。这样质量和deadline都比较有保证。”
　　肖悠柔双手抱在胸前，往后靠在椅背上，笑笑地看着她，“‘次要’的地方？”
　　林叶立刻自我纠正，“不是次要，我说错了。我的意思是那些受众不会在第一眼看到的地方。简化那些，主要也是为了集中力度打磨好肖总监想要呈现的最佳效果。”
　　肖悠柔点点头，“那确实是次要，你说的对。那你告诉我，你想怎么改？”
　　林叶连忙低头翻自己刚才做过笔记的地方，说一点就抬头看肖悠柔一眼，肖悠柔如果点头，林叶就快速记下，继续说下一点。有时肖悠柔抿着嘴不说话，林叶咬唇转眼一想，立刻再抛出方案B、方案C…直到肖悠柔一笑，林叶轻轻松一口气，低头记两笔，继续翻下一页。
　　Vivi安静地把面前的电脑合上，往后靠在椅背上，瞄了眼肖悠柔，目光温和地转向林叶。
　　行了，有人陪Fi疯了。

　　林叶一条条地和肖悠柔对完了计划书，记下肖悠柔同意过的所有修改，一抬头，看见肖悠柔微笑地看着自己，“要是你来香港，会不会方便些？”林叶一愣，肖悠柔转头问陈总监，“陈总监舍得借林爷给我吗？”
　　林叶连忙摆手，“肖总监，我是新人，我刚来…”
　　“我来教你，陈总监安排资源就行。”肖悠柔笑了笑，“林叶，我可以告诉你，你来了，会很辛苦。但等你熬过来了，我肯定这会是你最骄傲的项目之一。敢来吗？”
　　肖悠柔坐着右边第一把椅子，林叶坐着左边最后一把椅子。林叶隔着长桌遥遥望着肖悠柔，低头看了眼自己面前的计划书。项目：天使之梦。
　　一个星期后，尚在试用期内的林叶，被派到了香港出差。

　　林叶下飞机，肖悠柔亲自来接她。隔着整个机场大厅，林叶听见一声甜糯的“林～爷～”
　　林叶只带了一个小行李箱，两人坐上的士后座，林叶挣扎了半日，终于说，“肖总监，其实我叫林叶。”
　　肖悠柔不解，“我知道啊，林爷嘛。”
　　“林、叶，叶子的叶，第四声。咦-诶，叶。”林叶重重一点头，帮第四声加点视觉重音。
　　肖悠柔跟着她点头，“叶子的叶，叶？”
　　“对。”林叶笑起来，“您普通话很好。”
　　“叶！叶！”肖悠柔又重重点了两下头，可爱一笑，“我有个好老师。谢谢您～”
　　“呃，肖总…”
　　“叫我悠柔行不行？要不然我以后叫你刘老师，看谁比较老。”
　　林叶莫名羞涩，小小声道，“悠柔。”
　　肖悠柔满意了，脸蛋一扬，笑得像个小朋友，“先把你行李放酒店，我带你去见我的整个团队，一起去吃饭。然后…找个地方，去我家，或者去你那。”
　　林叶下意识地惊讶一睁眼。肖悠柔看着她，笑容很期待，“终于可以开始了。”

　　之后的两个星期，林叶几乎没回过公司租的酒店。好像日日夜夜都趴在肖悠柔家客厅的咖啡桌前，双腿麻得没有感觉，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对着电脑噼里啪啦地改着方案，两天内出二十几版PPT，半夜12点坐在肖悠柔身旁和美国开会。悠柔的普通话软绵绵，广东话天真而甜蜜，英文却说得飞快，带着一种抽刀断水的利落。肖悠柔快速说完大致情况，扭头看林叶一眼，微笑着用英文说，“麻烦Lian给我们说一下相关的细节。”
　　林叶一秒回神，早已准备好的讲稿从脑子降落到舌头，如水流畅。

　　会议结束，肖悠柔一下倒在林叶肩上，闭着眼睛笑着感叹，“我终于遇见一个比我还工作狂的人了。”
　　林叶睁着迷蒙的双眼，大概太累了，心跳很快，“我不是工作狂，我就是很乙。”
　　肖悠柔一歪头，竖起食指，“很1？”
　　林叶强忍着一脸的笑意，眯起一边眼睛休息，手指在空气中打了个勾，“很乙，第三声。嗯…很乙就是，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肖悠柔斜斜撇她一眼，学她单着一边眼睛，“那我们去睡觉。叶子，听我的，明天再做。”

　　肖悠柔家里只有一张床，但有两条被子。林叶通常更愿意睡沙发，因为上床前无论多累，悠柔一定得塞她进浴室洗澡。
　　林叶从浴室里左脚绊右脚地走出来，一下倒在床上。肖悠柔撑起自己给她盖被子，用气音说“晚安”。悠柔连气音都是甜甜的。
　　林叶记得那些日子，她累得一沾床就睡着了；但她又记得那些日子，悠柔房间窗外有很响亮的蟋蟀叫声，很快换成了清亮的鸟儿叫声，窗帘透进来的天色微白，被窝里有温暖花香。悠柔的脸陷在枕头里，在房间晦暗的空气中，透着一种朦胧的光。离林叶那么近。

　　两个星期后，林叶回北京。两个月内，项目顺利收尾了。肖悠柔郑重其事地以她设计部总监的名衔给林叶公司写了封正式的感谢信。林叶公司在人事部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名叫林叶的合同工，于是林叶破例提前转正，正式入了行。
　　半年后林叶升职做了组长，第一次自己带队领导一个项目，去香港出差一个星期，回来后项目完成得超出预期。林叶说香港Y公司的肖总监帮了很多忙，于是项目庆功宴的请帖也发了一份到肖悠柔手上。据说肖总监当天凌晨才从欧洲飞回香港，睡了三小时，就坐上了飞往北京的飞机，一下机直接打车直达庆功宴的酒店大门前。
　　那天晚上林叶异常亢奋，捏着酒杯踩着高跟鞋上台，发言稿一甩，感谢辞说得跟脱口秀似的，整得全场笑起来，起哄她唱了首情歌。林叶估计是喝多了，于是想少了，唱到情深处往台下一指，正对着肖悠柔的方向。
　　据当晚在场的人说，当时肖总监眼里闪着点点星光。可能是爱慕的星星眼，也可能是感动的泪光。

　　那晚肖悠柔去林叶家里借宿，送给她一盏欧洲带回来的小水晶灯。插上电源，林叶看着一屋子闪耀的少女粉红灯光，一脸无奈的僵笑。肖悠柔搂着她哈哈哈，笑得停不下来。
　　夜深后两人还是睡在一张床上，两条被子。肖悠柔侧着身，柔白的脸对着林叶，“叶子，把那盏灯放在你的办公桌上，累的时候看看它。女强人也是女人，要好好疼自己。”肖悠柔从被子里窸窸窣窣地伸出手来，轻轻放在林叶脸上，“你瘦了很多。”
　　肖悠柔带着温柔的笑意，很快睡着了，睡颜中有一种近乎天真的甜美，仿佛触手可及。林叶停下了滔滔不绝的“悠柔，我跟你说”，安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睡脸。
　　长夜如水，无声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林叶轻轻唤了声“悠柔”，肖悠柔没应她。林叶秉着呼吸，感受着如雷的心跳，小心翼翼地靠近。
　　林叶常常回想起那晚，那是她人生中最开心、最惊喜、最美好的一晚。只是她没想到，后来那也成为了她和悠柔越走越远，转折的一晚。

　　（二）

　　肖总监美得过分，于是庆功宴那晚的照片在林叶公司内网传了又传，几乎每个人都看过，几乎每个人都问那是谁。然后自然地，大家的对话里出现了林叶的名字；然后有当日庆功宴在场的人说，肖总监亲口说自己当晚要去林叶家睡；然后林叶去年从合同工提前转正的事也被重新温习了一遍。
　　然后的然后，不知谁翻出了林叶很久以前的朋友圈，林叶和一个女孩子抱在一起，状态很亲密。
　　噢，原来林叶是那个，现在看来肖总监也是了？难怪呢。就没人怀疑过当时肖总监是怎么一眼看中林叶，硬是要借她一个新人去香港做项目的吗？也没人怀疑过林叶这次项目完成得这么顺利，香港的肖总监到底是怎么“帮”的？

　　“我只是有点纳闷，人家肖总监要美貌有美貌，要能力有能力，图林叶什么呢？”
　　“年轻啊。”
　　“呃，就这？”
　　“年轻好玩啊，又不沾身。”
　　“是玩吗？那肖总监的手伸这么长，直接管到咱们公司里来？林叶不到半年就从合同工转正了哦，不到一年就升上组长还自己带队做项目了哦。”
　　“那你说，肖总监既然这么护着，为什么不干脆把人带到香港呢？”
　　“嗯……那你说是为什么？”
　　“人家肖总监路过北京开个会，看了林叶一眼，指定了就带到香港去，这像谈恋爱？然后林叶回来就转了正，这不像那种玩过了给你甩套房子的？”
　　“诶～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哎那就合理了，不然真想不通。不过那肖总监玩得挺没底线的啊，直接从合作方里挑人带走？”
　　“反正就各取所需吧，林叶也不亏。”
　　“是不亏。要是肖总监肯钦点我，我不升职也愿意啊哈哈～”

　　笑声和脚步声渐渐远了，林叶靠在转角的墙后，看着手中的烟慢慢烧尽。晚春的微风扫过头顶的大树，满树的气根如柳枝飘起。四月末的阳光，明媚得过头了，蒸得空气闷闷的。林叶沉默地蹲下，垂着头，在地上掐灭了烟头。

　　这年的春夏，肖悠柔和林叶都忙得飞起。肖悠柔在庆功宴后没再见过林叶，林叶也不再主动找她。两边的公司还是偶尔有合作，只是和肖悠柔直接对接的团队里，再没有林叶了。肖悠柔私下问起来，林叶说自己忙着别的项目，又夸自己的同事，“她们不像我，不用你慢慢教。你有什么就放心交给她们。”
　　肖悠柔笑道，“你现在也很厉害了，一点都不输给她们。”
　　林叶那头沉默了一下，好像叹了口气，“没有，我差远了。”
　　肖悠柔不明所以，“跟谁比差远了？”
　　“没有跟谁比，就是觉得自己还不够。”
　　“叶子，你要什么够？”
　　“经验、资历、头衔。”林叶沉静地说，“我想，如果我更有能力一些，可能也能更自由一些，不用受制于很多东西。”
　　肖悠柔轻蹙着眉，“叶子，你那边…”
　　林叶笑了一下，“没事。悠柔，我会努力的。”
　　肖悠柔不清楚让林叶受困的具体是什么，但看来林叶也没打算告诉自己。肖悠柔只能柔声道，“叶子，你有什么要帮忙的，随时找我。你的忙，我一定尽力。”
　　“你对谁都这么好的吗？”林叶的声音笑笑的，只是声线有点颤。肖悠柔有种错觉，好像林叶在小心翼翼地确认着什么。

　　Vivi推开办公室门，对肖悠柔无声地指了指自己的手表。肖悠柔点点头，挥手让她出去。办公室门轻轻关上。
　　肖悠柔对着电话问，“不好意思，你刚才问我什么？”
　　林叶沉默了一下，“没什么，你是要忙了吗？”
　　“嗯，去开会。”
　　“悠柔，注意休息。你先挂吧。”
　　肖悠柔一笑，挂了电话。这是她们之间的小习惯，林叶从不挂肖悠柔电话。

　　属于悠柔那边的声响一下卡断了，林叶的手机仍按在脸旁，电话没有声音，没有生命，重新变回一片四方厚金属。林叶抬起头，睁大眼睛望向穿透枝叶的午后阳光，眼睛很快被光刺出了泪水，眼前白茫茫一片，脑后一阵失去平衡的晕眩。
　　林叶闭上眼睛，源源不尽的泪水追逐着光，顺着额边安静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