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逃犯[赛博朋克]》议川

59、良心

　　“我知道你不是明歌，”清道夫在余明朗后背的伤口上活动着，头也不抬地对余明朗说，“你是情报部的倒数第一，代号金乌。”

　　余明朗按在手术台上的指节，瞬间因用力而发白。

　　“我不记得我见过你，”余明朗压低了声音，“今年以前，我唯一一次抵达努比斯星，是在——”

　　“——三年前。”

　　按在他伤口上满是皱纹的手，瞬间重了几分。

　　余明朗沉默地感受着在他腰际游走的金属器械，抢在老头继续说下去之前问：“你就是三年前，那个本应 接应21号的义体大夫？”

　　“是我。”清道夫的声音里分明没有一丝情感波动，可是余明朗仿佛听见了他喉咙深处压抑的低吼，“要是我当时再快一点……或许就能赶在努比斯的人抵达之前，先把21号从受伤地点带走。”

　　余明朗趴在手术台上，什么也没说。

　　清道夫捏起手术刀，看着刀锋划过余明朗宽阔的脊背，沉声问：“你恨我吗？”

　　余明朗的褐眼眸沉沉地盯着地板，声音没有一丝波动：“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我没有直接联系过你。”

　　“我的上线。”清道夫摇了摇头，“他说21号受伤的话，你不可能冷静地待在自己应该在的地方。如果我在21号身边看到陌生人，那肯定是你。”

　　“所以，你当时的任务除了转移他，还要顺道把我赶走？”余明朗抑制不住地冷笑起来，“我知道他们信不过我！”

　　“他们也没想到，你竟然没有去。”清道夫低声说。

　　余明朗的指尖用力攥住手术台的边缘，声音不住地冷下去：“我知道。我本来也打算过去的。”

　　“可是……”男人闭起眼，清道夫看不见他在黑暗中的表情，“那个人受了那么严重的伤，报告完上级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特地打电话过来警告我，要我听从命令，在我应该在的地方待命。”

　　在他背上游走的手术刀，瞬间放慢了速度。

　　“是啊，他或许救了我的命。因为他很清楚，如果我和他一起被逮捕，为了麦尔肯情报部那帮人，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服毒自尽，就和他一样。”他的声音再度大幅度地颤抖起来，像孤独的狼在雨夜中悲鸣，“所以他推开了我，让我活下去……可是，我难道应该喜欢这样独自苟活么？”

　　他狠狠地回过头，凝视着清道夫，炯炯的眼神几乎要迸发出火光：“所以你问我恨不恨你？当然恨！我当然想过，要是你早到那么一分钟，他就不会被努比斯人抓走了。可是相比起恨你，我更恨我自己！我更恨那个放任21号走进危险的自己，我更恨我必须背负着他和明歌的生活，独自在麦尔肯星活下去！他命令了我，可我那天怎么就听从了他的命令？”

　　“是这样吗？”清道夫迎着他盛怒的目光，压低了声音怒吼道，“你是为了寻死才挡在那个丫头身后，让自己受伤的吗？”

　　余明朗怔了一下，眼底忽然亮起警告的意味。

　　“别想着把她牵扯进来，”他同样低吼道，“我和情报部的工作合同很简单，这个任务就是找到保治茜博士的遗言，传送回去破解。”

　　“我没兴趣掺和你的私心，”清道夫冷冷地看着他，一下子把手术刀没入他的伤口，“我只想提醒你，既然你已经活下来了，就别辜负和擅自曲解那个人的好意。”

　　“我不知道21号是怎么跟你说的，但我想不会有人在把生存的机会推向别人的时候，想的会是让活下来的人背负自己的生活。”老头抬起手术刀，仔细地擦去刀上的血迹，“如果你觉得自己背负了21号和明歌的责任，那是你的良心自己的选择。毕竟你也可以放任自己一死了之，或者从努比斯星偷渡到情报部找不到你的地方。可是你非但没有，还出色地完成了第一部分的任务，还遇到了你再次愿意为她去死的人，不是么？”

　　余明朗闭上嘴，沉默地侧头望着他。

　　老头取出绷带，一圈圈地缠上余明朗的后腰：“等这件事结束了，我会向上面写报告，说明你在间谍工作上产生的精神问题，争取让你提前退休的。”

　　“别误会，”他看着余明朗动了动唇，眯着眼用沙哑的嗓音继续道，“我只是对21号有所愧疚，想帮他继续实现他的愿望，那就是让你好好活下去。”

　　“你也说了，那是他的愿望。”余明朗一下子松开扣住手术床的大手，缓慢地摇了摇头，“但是……多谢。”

　　“不客气。”清道夫端来一杯水，“喝了这个，在诊所休息一晚，明早再跟门外那个丫头走吧。”

　　余明朗坐起身，向卷闸门边那道凝望着夜色的高挑身影投去深深一瞥。

　　他接过水杯一饮而尽，马上觉得沉沉的困意卷席了自己。

　　他忽然嗅见了清新的青草气味，连带着夏季的微风拂过面颊。

　　在这个赛博朋克化的星球，多少人能见到自然的植被？

　　余明朗讶异地睁开眼。

　　他站在一片低矮的草地上，眼前坐落着一栋栋精致的两层小屋，景致分外眼熟。

　　他来过这里。

　　这是安曼达的意识空间。

　　他曾经担心她会死在军方医院的病床上。

　　那时他明明还不了解她，可是一想到她或许会因为自己而在坠落的直升机离孤独地死去，他就像想到了21号孤独地吞下了藏在牙齿里的毒药一样，心脏忽然一抽一抽地疼痛。

　　于是他借口潜伏在埃弗里身边等自己暴露的风头过去，向他们在努比斯系统安插的其他间谍调取了数据，伪装成新来埃弗里身边帮忙工作的助理，抵达中枢城，悄悄进了安曼达的病房。

　　那时他接入了她的脑机，在纯白和漆黑的意识里找到了她，又把她带到她自己真正的意识空间，让她暴露在后续接入她脑机的医生的视线中，就这么离开了。

　　他自认为天衣无缝，没想到后来还是被安曼达识破。

　　眼前的景致，还和他来到安曼达意识空间的那天一样。

　　空气柔软得像水雾，风里依然带着潮湿的青草气息，阳光一时晃得他睁不开眼。

　　也不知道这个空间建立在她的哪段记忆上，或许是童年。

　　那样一个经常和凶恶的偷渡者打交道的军人，意识空间竟然这样澄澈与宁静，大概也只能是童年。

　　他抬起脚，感兴趣地端详着草地上那些黄色和白色的小花，身体也很诚实，不由自主地向那栋红色小楼走去。

　　安曼达在意识空间栖身的地方。看起来像她曾经的住所。

　　门前的草地，是一片悦目的翠绿。

　　下一秒，他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
　　他看见那个女孩。

　　她躺在青翠的草地里，身上穿着像普通女孩那样浅色的衬衣与短裤，长长的头发挣脱了发绳，散落在身下的草丛中。

　　她闭着眼沐浴在阳光下，脸上带着被阳光亲吻过的恬静笑意。

　　余明朗的脚步更轻了，像是害怕自己发出的响动，会让眼前的一切烟消云灭。

　　他轻轻走过去，缓缓蹲在她身边，看着她平静的脸颊。

　　那种安静的神色，是他希冀着一直在她脸上见到的。

　　他伸出手，指尖默默拈去她脸上一片小小的落叶，就看见她睁开了灵动的双眼。

　　“你又闯进我的意识了？”她看见他的脸却并不惊讶，只是带着笑意问。

　　“我……”余明朗轻声说，像是害怕重一点的语气会将她从自己眼前吹跑，“只是想近一点看看你。”

　　安曼达轻笑出声，那笑声像是青铜的风铃。

　　她转头望着他，伸手拍了拍身旁的草地，示意他躺在她身边。阳光在她的发梢闪烁着。

　　余明朗顺从地躺了下来，感受着草叶划过自己的手臂，低声开口道：“……是做梦吧？”

　　身边的女孩没有说话。

　　他望着他们头顶碧蓝如洗的天空，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指尖。

　　她没有抽开，温度蔓延上他的指尖。

　　“安曼达，”余明朗望着天空，没有看她的神情，“如果我马上终止这一切，和你离开努比斯星和麦尔肯星，去一个没有战争、没有研究所、没有公司和芯片的地方……你愿意跟我一起走么？”

　　身边的女孩微微一怔，脸上的笑容更明亮了：

　　“我要跟谁走？一个炸了大楼的星际通缉犯？”

　　“你不是我的梦吗，为什么不说点能让我开心的话？”他转过脸，看着那张明艳动人的脸庞摇了摇头，语气再度认真起来，“我会保护你的。你再也不会被任何人修改记忆，也不需要背负他人的期望。”

　　“听起来真浪漫，”身旁的女孩侧过头，眼神里闪烁着调皮的光，“可我才不想当逃犯呢。再说了，我父亲还在麦尔肯星。”

　　“你觉得你所效力的努比斯政府，真的如你期望的那样吗？”余明朗忽然低声问。

　　安曼达转过头，认真地凝视着他。

　　那个瞬间，风忽然静止了。

　　她柔软的指尖还停留在他的掌心里，他们躺在青翠的草地里，就那样静静地侧过目光对视着。

　　“你真傻啊，”她看了他一会，忽然咯咯地笑了，“怎么总想带人逃走？你是不是总想着如果自己当初有能力，就应该带着21号逃出努比斯星，彻底远离这些纷争？”

　　余明朗惊惶地瞪大了眼：“你……”

　　他想问你怎么会知道，眼前的女孩咯咯笑着打断他：

　　“不管你有没有能力，这个世界都没那么多地方可以去。”

　　“……我知道。”他垂下视线，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是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觉得什么地方都可以去。”

　　安曼达看着他们交握的手，轻轻扬起嘴角：“就算我愿意，其实你的良心也不会愿意……你知道的，是你选择了背负21号和明歌的希冀，是你自己愿意完成他们未竟的任务，没有谁逼迫你做出了选择。只是你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候未免太痛苦了，会想着拿他们泄愤。”

　　余明朗感觉自己内心深处有什么尘封已久的东西，忽然被拨动了。

　　他怔怔地看着美丽的女孩，风吹过她的发梢模糊了她脸上的表情，她忽然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我要走啦。”

　　他的心脏仿佛被猛地抓住：“你要去哪里？”

　　她的身影在阳光下像水墨那样模糊着化开了边缘，余明朗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她，却只触到了一片温暖的风。

　　安曼达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进他脑海，带着模糊的笑意：

　　“——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