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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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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初寒看上去是一个开朗的女孩,一开始我想当然的会这样认为。
她坐在那儿,和朋友们一直在聊天,不知道她们在聊什么,但是她一直在笑,嘴巴也一直张张合合,没有停歇,像个社交场里的明星一样夺目。
她的笑容张扬明媚,眼神像她清爽的短发一样干净,一举一动都很恣意,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
我很小就离乡出外打工,打拼多年,在年华渐逝时,回乡经营了这家咖啡馆,日子从此滑向无波无澜、宛如一滩死水。
这样子的人不免令我有几分嫉妒,所以我不禁多看了她几眼。
之后好几个礼拜,我都看到她一个人坐在沙发,撑着头看着玻璃窗外人来人往的学生,面前摊开着一本书。
我没有上前搭话,多年闯荡的直觉告诉我,她的心或许也被隔离在这面玻璃窗后,难以靠近。
与这类人交好太费时间了,这并不划算。
但我没想到她竟然会先来搭话。
我记得那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阳光从树叶缝隙中零碎的洒落在我的沙发椅,我正半窝在其中玩手机,她十分自然的走过来,半挎着书包,端着杯咖啡,问道:“这儿有人吗?”
我摇了摇头:“没有。”
她便冲我笑了笑,径直坐到我对面。
从咖啡聊起,断断续续的接着,渐渐不断自然的交谈,我们聊了整整一下午。
她健谈、敏锐,什么都能聊,而且善于倾听,有分寸感,整个聊天过程是相当挺愉快的。
后来我发现,她每星期都来,尤其喜欢星期四下午来,她说这会儿没课。
她都是一个人来的,再也不像那天成群结伴的出现。我问她:“怎么不和朋友一起来?”
她略带苦涩的笑了笑:“聊一次伤好几天,算了吧。”
后来我才知道“伤”是指空虚,是一种类似于内心被剜空的感觉。她大概是这样解释的。她问我:“你看过《心是孤独的猎手》吗?”
我很少看书,就摇了摇头,“没看过。”
“里面有个生活在美国的黑人老医生,他一辈子都在为种族平等而努力。里面有个片段,是他给一群年轻的朋友们做一场种族平等的演讲,讲得慷慨激昂,把大多年轻人都煽动得热血沸腾,他也感到了极大的满足感,但等人群散去,年轻人的激情很快褪去,各自生活,而老医生则需要花很长的独处时间来填补那段被拿出的东西。”
“你想说的是老医生的表达本身并没有真正改变什么,只是在徒劳的掏空自己,这个意思吗?”我蹙眉问道。
“我只是觉得老医生很傻而已,明知没用却依旧在不断的表达,语言的作用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况且在那里面,他和家人的关系相当糟糕。”她平静的,以旁观者姿态说。
顿了顿,她又继续道:“不过有时候想,这或许也是他的生活方式,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或许就难以支撑。”
“我不是特别能理解他..呃.这种执着?不知道这样用词是否正确,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是希望改变别人,还是安慰自己。”我用打火机点燃了烟,将烟盒往前推了推。“如果是想要改变别人,那简直是难以登天;可如果是安慰自己的话,这不就是在自欺欺人吗?所以这种执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是一种束缚吗。”
我轻轻笑了,看到她蹙着眉,好像在想些什么。
然后见她抬起眼,略带困惑的歪着头,问:“可是,人要如何摆脱呢?如果没有了这个执念,或许就..或许就活在真空了。”
“我没看过那么多书,也不懂那么多道理,我只觉得有些事情如果让自己感到极度不舒服,那么不去做就好了,有意思的事情那么多,为何要浪费时间在这种无聊的纠结中呢,毕竟人生苦短啊。”
她似乎有些惊讶,抬起了眉头,又顿了顿,垂下了眼,似乎陷入了思考。
我也不打扰她,专心致志的抽着烟,恶趣味的将烟雾往玻璃窗上轻吹,青烟缭绕、升腾,融入空气,消失殆尽,只短短几秒。
少顷,她抬起头,笑了笑,“嗯,你说得也有道理。”说完她倾身从烟盒里抽出根烟,娴熟的夹在指间,我身子前倾给她打了个火。
我们没有再继续聊这个,而是聊了一些更为轻松家常的话,她的眼角含笑,又恢复到她那年龄该有的青春气。
那天之后,我们的关系渐渐密切,她终于把自己封的死死的心掀开了一角,使我窥得其中星星点点。可只那么沧海一粟,我都不敢再往下,那里面的沉重或许是我承受不了的,年龄大了,就不会傻得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了。
后来她说,她搬出去了,想要请我后天去她家做客,她要做饭给我吃。
我打趣的问她:“为什么明天不可以呢,要会小情人吗?”
她笑着说:“哈哈什么鬼,明天要请班里人,你呢,需要单独请,因为你是最特别。”
我的心被她最纯粹的笑容击中了,我知道她的性取向,她说自己一直以来都为自己的性取向而迷惑,喜欢过一个女生,只是没在一起,而之前也喜欢过男生,她无法把自己准确归类为les或者双性恋,因为她不能确定那是真正的喜欢。
她说:“当我爱上她的时候,我还小,当我发现我爱上她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大家都不会喜欢的,我害怕了,逃避了,我开始不断的否定这种喜欢。”她低着头拨弄着咖啡杯子。
“不过现在,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才是真正的喜欢了。”她自嘲的笑了笑,“这就是代价吧,逃避的代价。”
我听到这话瞬间心疼起来了,但是我只能望着她,她的发旋乖巧的圈在头上,头发从那儿柔柔软软的延伸,将她熨帖的包裹。
但我知道这不是她的真实模样,她其实很锋利,像片薄薄的刀刃,精细的切割自己的内心,鲜血淋漓的。
拥抱对于她而言是否会显得多余?我忍不住的想。
可惜,在想的过程中已经错过了应该给拥抱的最佳时机。
那天我去她家,我没想到会简单成那样,书柜里码满了课本,桌子上的简单物品,床铺被褥,衣柜里并不那么多的衣服,除了贴了张奥黛丽·赫本的经典微笑海报,别无其他装饰,空落落的,就如她本人一样,单薄的像张纸,好似随时准备随风离去,不留下任何挂念。
她做的菜味道出奇得好,辣椒炒肉、芹菜炒牛肉、蒜瓣鸡尖,三个荤菜,我问她为啥没有蔬菜?
她告诉我“因为我爱吃这几个菜,所以做的就比较好。”
“……”
我问她是否会经常下厨。
她嗤笑道:“极少,麻烦。”
“买菜洗菜切菜做菜洗碗洗锅擦桌子,这些步骤会磨掉任何名厨对做菜的乐趣的。”我们吃饱喝足一齐在沙发上躺着时,她调侃道。
于是我就自觉的帮她承担了所有善后的工作,她就自在的翘着二郎腿,玩着手机。
之后,我有意无意的送她一些装饰品,多肉植物、店里的花也多订几束,但她每次收到时,都会显得很无措,连忙拒绝,次数多了,她就直接接过物件,笑着说:“谢谢。”
她知道我只喜欢男生,不然像她这种心眼比莲藕上的孔还多的人,敏感的恨不得把人的表情按毫米分析的人,肯定怀疑我爱上她了。我试探性的调戏道:“你会不会怀疑过我喜欢你呢?”
她笑了,眼神定定的盯着我,认真的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因为你是那么的坦荡。”
坦荡吗?我笑了笑,这个说法真是让我意外。
“但是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呢?”她疑惑道。
我其实也搞不清楚为什么我要这样做,可能是经历多了,可以去做点什么对的事而不感到忸怩了。
她也送过我礼物,是一个史迪仔玩偶,她捧给我的时候,有点儿害羞,说:“逛街的时候看到的,觉得很适合你,就想送给你。”
我立马抱过来,开心的说:“哇,我太喜欢啦!”
她的耳朵偷偷染上一抹红,撇过头很生硬的说:“你太夸张了啦。”
我把她放在店里收银台的后面橱柜的中央,最显眼的位置,她每次进门看到都会不好意思。
会假装没看见,脸也微微红。
真可爱,我就更喜欢逗她了:“阿寒,你喜欢我把玩偶摆在这儿吗?”
“你爱放哪放哪,反正都送给你了。”她不自然的转过眼。
其实她和我真正开始聊自己的时候,已经是在她大四下学期了。
我们整整聊了三个下午,她说她已经自己解决了,可以平静的讲出来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一些情绪问题而已”
“你看不见的,没人能看见,只有我能看见,因为我每天都和它相处。”
“该怎么形容它呢?深渊吧,深渊底下的沼泽,黑黢黢的,而我就陷在里面,使劲拔也拔不出来,我从不喊叫,只是在等待……等待沼泽把我吞没的那一天。”
“什么都没有意义,我整夜整夜的睁着眼睛,我经常一天忘记吃任何东西,我讨厌父母,但我也因我的讨厌而愧疚,我
其实最讨厌自己,我真糟糕,对她,也对所有人,我甚至每天都想和遇到过的每个人道歉。”
她笑了笑。
“我现在就很想和你道歉,因为给你讲了那么多会让你感到沉重的事情,应该会让你感到困扰吧?”
我只是看着她的眼睛,柔声道:“你应该相信我,我知道自己的承受能力在哪里,受不了我会告诉你的。”
她点了点头,“那我就放心了。”然后继续道,“我想过自杀,我家在六楼,我爸妈经常不在家,晚上的时候我站在阳台,会想象自己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或者是只大鹏,扑地坠落,我并不觉得那样自由,只觉得那样心应该就不会那么沉重了吧。”
“我在哪里都一样,不会在任何的地方留下痕迹,可能是因为这样的话就不会有什么放不下的吧,这样想想我也是真的蛮自私的。”
她略带嘲讽的笑了笑,“不过我知道,人怎么可能能够不留下痕迹呢。就像你曾经说的,如果我死了,你一定会很难过一样。”
“哎,如果我爸妈也能这样告诉我就好了,不是光指责自杀的人自私,对不起父母的养育之恩,这些话听得我很难过,虽然我知道这或许是对的。”
“后面我才知道,心中没爱的人是怎么样都不能去爱人的。我爸妈是这样,我也是如此。”
“后来我又发现,用别人没有的东西去要求别人,这样真的很愚蠢。我怎么能要求父母用正确的方式爱我呢?他们又没有这种东西。”
那时我才明白,她为何会轻若薄蝉,又为何会重如玄铁。她的身子是那样的轻,而心却又那样的重,这样子的人又怎能生存的下去呢?而这样与我迥然不同的人,我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我只能安静而认真地倾听。我知道于她的经历而言,任何的语言安慰都是多余。
她沉默了很久,我也没有说话。
“你是第一个人,我告诉你说我喜欢过女生。也是第一个人,告诉你我患过抑郁症的人。这些其实已经困扰了我很久,我曾经也有试探过讲出来一点点,但是身边的人都会讲‘你这算什么,你是不知道我的经历更惨,’我发现说了好像会让人感到困扰,同时也会让我觉得自己在无病呻吟。”
她又安静了,低着头:“我觉得自己很糟糕,我的存在只会让别人不开心。”
“妈妈问我为什么总是一副别人好像对不起你的样子,朋友告诉我说别跟我讲这些,我不想听,我也想开心,所以我装开朗和洒脱,朋友们都很喜欢我,说我是最潇洒的人。”她抬起头来,笑了笑,略带嘲讽,“我发现他们真是肤浅得可怕,我假装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我不知道是符合他们心目中的人就是真实的样子,还是他们都没有耐心愿意去真正了解一个人。反正这两者都令我厌烦。”
“最令我厌烦的是,我还在一直配合他们,配合他们让自己成为一个像风一样自由的人。”
“你知道我看《人间失格》的感觉吗?绝望和害怕,我感觉自己也在一步步失去做人的资格,我并不像风,我也不洒脱,
我很害怕,我也渴望爱。”
她半低着头,我以为她哭了,但她抬起头来,眼圈只有一抹红,还冲我笑了笑,我真想过去抱住她啊,然后我就这样做了。
她还有点儿害羞的想要推开我:“什么啊,你也太夸张了吧。”
“嗯,你这样就很好。”我把她紧紧抱进怀里,不知为何,我感觉命运将我俩的线牵在了一起。
她终于不再动静,然后我感觉到自己的肩膀湿了,那个傻子,现在又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