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河市：槐树之约》火泽睽

15、再会故交

　　到了约定的那天，梁鸿舒进入包间，发觉环境格外熟悉。延慧餐厅品控极其严苛，华海市的零号店布局几乎与崇河市壹号店的布局一模一样。

　　李胜心抬眸，时隔多年，再次见面，竟然是这种场合。虽是熟人会面，但时过境迁，如今对方是敌是友很难说清，她不敢放松警惕。

　　“梁总请坐。”

　　梁鸿舒落座，李胜心便开门见山道：“梁总，别来无恙。自炽昌一别，一直没机会与你见面。今天过来也是想了解一些内情，希望你能坦诚相待。”

　　哪里是没机会见，分明是两人刻意不见彼此罢了。

　　即便想要故作高深，用了些模糊的概念，本质上还是和当年一样心直口快。梁鸿舒不禁有些恍惚，商海沉浮数载，李胜心依旧如故，而她却早已褪去了昔日的纯粹。时间给予人的馈赠具有一定差异，有人蹉跎，有人停滞，有人成长。

　　而梁鸿舒……她站在当下，目光看向未来，心却难免念着过往。

　　“如果你是想问向澜改签天宁传媒一事，可以问王总，她很乐意为你解惑。如果是关于炽昌，我不知道什么‘内情’，又谈何隐瞒。”梁鸿舒苦笑道。

　　李胜心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出，回她：“行，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我也不想再揣测什么。这些年我也是看清楚了，她把责任抛给你，把股份送给你，自己一走了之，竟然连一句解释都没有。这样看来，她对你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四个字来得猝不及防，刺痛了梁鸿舒内心深处的隐疾，她花费了无数个日夜也难以驱赶的忧虑浮出水面。她的内心在撕扯，自我折磨。久违的异样感悄然来访，随着心跳加快，额头上已经冒了一层汗珠。焦虑卷土重来，难以抑制。

　　“李总慎言。据我所知，于老板还没有完全原谅你吧，如果你不嫌麻烦，我倒是可以帮你联系你侄女，让她帮你出谋划策。”

　　李胜心似乎是回想起了侄女的种种作为，垂眸道：“算了吧，梁总没必要‘厚待’我这个‘逃兵’。”

　　梁鸿舒并非真想给李胜心制造麻烦，只是试探而已。事实证明她的推测很准确，即使是李胜心也会有纠结的事，她对于梓盟的歉疚昭然若揭。

　　“当年你有困难，离开炽昌并非逃脱责任。你是董事长助理，知晓她的决定，但你一直在自欺欺人。或许是不敢相信她即将离开，或许是想不到我会全权接手炽昌。”梁鸿舒左手微微发力，放下茶盏，在桌子上发出一声闷响。那茶盏就如同说书人的惊堂木，衬得她的话语振聋发聩。

　　“自欺欺人也好刻意隐瞒也罢……每个人处理方式不同，我不做评价。”李胜心只是简单回了一句。她看出梁鸿舒的痛苦，但对方似乎并没有倾诉的意思，她也就没询问。她向来习惯掌握交谈的主动权，但此刻却有些动摇。不过她并没有深究自己的感受，而是将这点恻隐之心解释为人情世故。

　　李胜心的视线在梁鸿舒与茶盏之间徘徊，对方将茶盏轻轻拿起，又重重放下，不禁有些疑惑。不过梁鸿舒的手并没有离开茶盏，而是捏紧了它，另一只手拿起壶为自己续了茶水。

　　拿茶壶的手不太稳当，是因为壶中的水太多的缘故吗？恐怕并非如此。

　　相比最严重的时候，这次发作不算难挨。梁鸿舒仔细斟酌着用词，一字一句地说：“商场上的合作与竞争是常态，本就无需介怀。况且，谎言与掩饰很难分清，如果真相残酷且荒诞，隐瞒也算一种相对善良的选择。”

　　“如果我执意要分清呢？”李胜心捕捉到了梁鸿舒脸上的忧色和紧绷的嘴角，继续发问。

　　“唉，你就非要刨根问底吗，看来你根本体会不到她的良苦用心。”放到嘴边的茶并未饮下，茶水险些洒到地上。她语气如常，却能感觉到自己半张脸上的五官因愤怒挤成一团，另外半张脸则是僵硬不动。试想一下，面目应该是有些狰狞。语毕，她自知失言，于是选择专心应对心中的焦躁。

　　李胜心这时在低头思索，也就错过了梁鸿舒略显狰狞的表情。这就是对往事的解释吗？也太意气用事了，她想。但是转念一想，梁鸿舒这么多年都蒙在鼓里，还无法脱身，有情绪很正常。

　　“的确，你最能体会她的良苦用心，你对她毫无保留，尽心尽力地推动炽昌转型，到头来却不能享受殊荣，而是要把股份交由她人，只保留分红权。有时候我真的看不透你，你对梁鸿盛睚眦必报，对她却总是……”

　　李胜心越说越觉得对方这些年十分劳碌，她竟不明白梁鸿舒这么拼命的目的，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形容梁鸿舒对周玄灵的态度。

　　还在炽昌工作时，她与梁鸿舒是较为友好的工作关系，只能见到她工作中严谨认真的一面。有一年的新年，炽昌有一笔跨国生意，在对方的文化中，并没有跨年的概念，同时还希望尽快确定双方的合作，因此需要加班加点完成业务。

　　下班时已经是半夜，李胜心独自驱车回家，透过车窗看到周玄灵为梁鸿舒整理围巾，略显越界的举动似乎已经超过了一般同事的范畴。

　　2006年末，炽昌股东变更后，曾经的对头都不在了，梁鸿舒彻底坐稳了董事长的位子，按理说她应该减少提及周玄灵的次数，但事实是，她总是在各种场合变着法儿地提及周玄灵，十三年间，从未改变。这些只是李胜心关注到的消息。

　　而这种行为似乎是对一类怪像的补救措施。据李胜心所知，周玄灵离开后不到一年，许多人甚至是炽昌的老人，竟如同失忆了似的，只是依稀记得炽昌曾经有这么一位管理者，却不记得她的具体身份。这个情况也是她问起自己的员工，无意之间才获悉。

　　炽昌的创始人周鹭选择避世，其她人失忆或选择保持沉默。梁鸿舒是她唯一的信息源，她方才问梁鸿舒，对方直言不知道，对此她的确有些将信将疑，但一想到“集体失忆”的怪事，她就隐约明白了梁鸿舒的用意——知道太多可能会被某些东西限制，所以维持在一知半解的状态是最好的。当然，这也只是她的猜测，并不代表现实情况。

　　梁鸿舒心跳重如擂鼓，腕表的秒针尽职尽责地走着，手表的前主人如约缺席，冰冷的金属表带早就被捂热，一如她炽热的心。如此看来，虽有缺憾，却也有补救措施。她的心跳声伴随着机械手表清脆的滴答声，仿佛生命随着时间流逝。她数着秒数，心想，就快熬过去了。

　　李胜心忽然开口：“我甚至怀疑……”到底是前同事，没必要揣测她和前领导的私人关系，况且周玄灵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妄议她的生前事非常不礼貌，是以李胜心没有再说下去。

　　梁鸿舒放下茶盏，扫了她一眼，没有解答她的疑惑。而是夹了几根糖醋里脊，又拨了几筷子干锅菜花，随后低头专心吃饭。

　　两人就这样僵持不下，李胜心见状，品尝起杭椒牛柳，而后拿起一旁的酸梅汤，自酌自饮。

　　十几分钟后，梁鸿舒放下碗筷，回答了李胜心的未尽之言：“在普世视角下荒谬的事与事实有密切关联，某些看似严谨的思考范式不过是规训下的产物，如果实在困惑，不妨相信你的直觉。”

　　“啊？”听到这语焉不详的回答，李胜心有些猝不及防，差点被辣椒籽呛到。

　　梁鸿舒点到为止，立即转移话题：“好了，不谈旧事了，说说最近的事。流霜影视内部危机，李总想不想趁乱分一杯羹?”

　　“当然，条件呢？”不得不说，梁鸿舒非常了解李胜心喜欢趁恶人之危的习惯。

　　“制裁孔甘。”

　　李胜心仔细揣摩梁鸿舒的言外之意，梁鸿舒要制裁的是孔甘，而非流霜影视，于是她说道：“我明白了，你是想让孔韧絮取代孔甘的位置，这样最好操作。”

　　“是的，我已经和孔总商量好计划，她将孔甘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肯定会全力以赴。现在敌明我暗，再加上《云月暝》快要开拍，要尽快采取行动。孔总承诺，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李胜心明白，梁鸿舒担心流霜影视搅局，毕竟有前车之鉴，不得不慎重。上次流霜影视高层改了曦茗的剧本，惊动了资方，资放见状直接撤资，整个项目就垮了。

　　“我很喜欢曦茗老师的作品，流霜影视不该糟蹋她的心血，”李胜心说，“但是具体细节我还不清楚，你看……”

　　“我会把相关资料发给你，里面有你想看到的东西。”

　　“好，等我看过之后会考虑与你们合作。”李胜心道，“既然提到了曦茗老师，能透露一下她新作的进度吗？”

　　“哲学寓言《晨昏演绎》预计下个月正式发售。”

　　交谈过后，两人简简单单地吃了一顿饭。

　　临走时，李胜心问：“梁总留步，我还有一个问题。”

　　梁鸿舒回头看她，眼中毫无波澜。

　　“你说你知道的不比我多，换言之，我也可以给向澜提供她想要的答案?”

　　“的确。但是向澜不续约的原因并不在我，也不在凌俞锦。”言外之意便是，她没有以真相要挟向澜；在后续的沟通中，凌俞锦也没有使用话术来换取向澜的信任。

　　李胜心坦言：“她离开滨北娱乐是因为我的决策失误，或者说，我们理念不合。”

　　梁鸿舒点头：“胜心，你很坚定，也很执着，这是你的优点。但面对特定的人，最好还是不要使用所谓的‘通解’。毕竟在你看来认为我无关紧要的人也会在我生日那天备上一份用心的礼物。你对于老板未免有些苛刻。”

　　李胜心像是被她说中了心事，低下头，一言不发。即使多年未见，梁鸿舒还是能一眼看出她的心事。

　　“你们矛盾的导火索在于你侄女出格的举动，但根本原因你比谁都清楚。”这话更加直白。

　　“我……”

　　“当然，我也只是建议。既然当事人都能既往不咎，我这个外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眼看李胜心已经开始思考，梁鸿舒连忙把自己摘出去，“闲话就到这，我还有个会，得赶紧回去了。”

　　“梁总慢走。”

　　李胜心回家后，坐在沙发上沉思，自己的前半生充满了逃避。炽昌一事有客观原因，勉强不算。但面对于梓盟，当年自己不辞而别，美其名曰及时止损，实则是怯懦。害怕失去，也痛恨背叛。但这不是连事情的全貌都不了解就揣测她人的理由。

　　她几乎没见过梁鸿舒在工作场合显露出什么情绪，但在她说出那句“她对你也不过如此”之后，对方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无措、惊惧。而在之后的对话中，梁鸿舒几句话激起了自己的愧疚与不安，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李胜心想起梁鸿舒手中紧握的茶盏，那并不是店里的款式，而是她自带的物品。说到底，她从没有放下过。反观自己，口口声声说要寻求真相，到头来也只能算本性作祟，希望一件事能有个结果，即使有真心的成分，也是打了折扣的真心。对待任何人都有所保留是她自保的方法，却也在一定程度上制约了她与其她人的关系。

　　“真是睚眦必报。不过，是我错在先，应该的。”她喃喃自语，轻抚着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不久前于梓盟把这枚藏了多年的戒指拿出来时，她只顾着惊喜，如今反应过来才觉心痛。

　　一周后，华海卫视的一则新闻为流霜影视一事盖棺定论——孔甘涉嫌偷税漏税、非法走私保护动物等多项罪名，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七年。

　　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流霜影视到底是娱乐公司，许多搞实业的公司并不关注娱乐行业。但业内人或者考究的有心人会发现，孔甘完全可以避免牢狱之灾，却在各方面都有违法行为，若是单单一项罪名，并不足以让他获刑七年之久。究竟是哪只无形的大手给了孔甘一记耳光，网上众说纷纭，几派人都坚持己见，无法达成共识。

　　流霜影视解决了内患之后，正式开启与天宁传媒的合作，相应的，《云月暝》的拍摄任务也将提上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