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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震天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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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弟!”白芥子蓦地俯下身,将无名子瘦骨嶙峋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央求的口吻,“紫露你有解药的对不对,你不要死好不好?你没了仙骨,茫茫人海,来世,我去哪里寻你……”
在制毒方面,无名子得天独厚,白芥子则以解毒见长。
过去两人经常玩制毒解毒的游戏,先由无名子制毒,再由白芥子配出解毒药方,两人你追我赶乐此不彼,最后一次游戏就是紫露,为了难倒白芥子,无名子对这毒药下了许多功夫,白芥子也当真被难住,十几年来配不出解药。
无名子自知死期临近,道:“你知道么,你一直找不到鹤胤的转世,是因为,咳咳咳,因为他在上界……他已经飞升了,不知道是什么人让他死而复生,还超越了你我……”
“!!!”白芥子又震住了。
“很惊讶对么?我也跟你一样惊讶。”无名子道,“十年前,我飞升上界的时候,在云层之中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我,于是,他将我打下来了……我罪有应得,本也不想飞升,不怪他……”
秦敬酒一个机灵,这时背上两双手松开了,楚山孤破天荒落了地,收起折扇,露出完整一张脸来。
秦敬酒看向他,瞳孔变大:这人很眼熟,有多眼熟呢,千刀万剐的眼熟。
可听无名子的话中意思:十年前把无名子打下来的是鹤胤。
与楚山孤毫无关系。
这么想来,满腔的怨恨顿时没了去处,无处安放。
秦敬酒问:“怎么,你也是被鹤胤打下来?”
楚山孤软趴趴地找棵树靠着,他似乎感觉站着挺费劲,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大言不惭道:“管他什么天王老子,想把我打下来,修个几十万年都不够。”
“哦。”秦敬酒嘲讽,“这么说,你很勇咯!”
楚山孤撩起袖子,鼓起光膀子上发达的肱二头肌:“你二师父超勇的好不好!”
秦敬酒翻个白眼,不理他。
“剔除仙骨,真的很痛很痛,仙骨碎裂也一样……所以我服用了紫露,紫露虽是慢性的毒药,但能有效缓解疼痛,足够我苟延残喘十年之久。”那一头无名子说。
“那华天机呢?”白芥子问,“华天机怎么死的?也是鹤胤打下来?”
秦敬酒还记得跌落浪子涯之前,面对一众三教九流的名门望派,站在最前的,是三清门的人,其中就有渡恨真人和华天机。
华天机此人秦敬酒可谓恨之入骨,做梦都想着怎么弄死,当看见华天机飞升上界去,又毫无预兆地砸下来,心里别提多畅快。他剁楚山孤的时候,趁乱也狠踹了华天机几脚,若非白芥子在场,他铁定也将华天机剁掉。
可现在知道了,致使二人飞升失败的原因,都与楚山孤无关。
那么,弄死华天机的人会是谁呢?
上界的神仙,也像凡人一样,有私怨,有爱憎?
无名子道:“是一个紫衣白发仙君……我们上去的时候,我看见那仙君死盯着华天机,不知有何深仇大恨……”
那仙君抬脚一踹:“下去!”
华天机顿时从云层坠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当场砸死。
“紫衣白发仙君……”秦敬酒触电般,不能动弹。
他咽喉里汹涌出一句话:“是师父!”
十年前,飞升台,乌云密布,紫电震天,那时,那个人就在上面……
那人就在上面……
那人将华天机打落下来……
那人可曾透过茫茫云层,于天庭高处俯世人间,在人山人海中,看过他尘世的弟子一眼?
“你到底有几个师父?”楚山孤察觉他的异状,问。
秦敬酒回过神,恨声道:“两个,无名子和你,最初那一个,我死也不认。”
楚山孤捏着下巴:“可你刚刚还叫人家师父呢。”
秦敬酒反应过来,跺脚:“算我嘴贱,以后再叫他师父我就是猪!”
楚山孤呵呵两声。
无名子又一口紫血涌出,周身渐僵,他呢喃道:“师兄你抱抱我,我有点冷……”
白芥子原是个有洁癖的人,此刻却浑然不怕脏,将人紧紧拥住,道:“你别说了,别说了……”
无名子还在说:“你还没有答应我,来世,来世……”
白芥子不住点头,嘶声:“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十年前我给自己下了赌,若是十年不见你,我心里还想着你,我就什么都答应你!”
无名子黯然的眸中陡然燃起一束高光,转瞬便是幻灭,伴着他此生最后的微笑:“那就好,那就好,你等我,等我在幽冥地狱洗尽罪恶,轮回转生……你……等我……”
柔声的遗语逝去,紧随的是一阵冗长而死寂的沉默……
万籁俱寂。
白芥子如抱着一块冰,他忽地狂笑一声,转过头时,脸上泪痕已然干涸,眼神发亮,如剑的锋芒,又似水的波光,他含着自己的一节小指,是种残酷又决然的姿势。
“师尊!!!”秦敬酒预感到什么,不顾所有地叫道,“不要啊!”
“咔嚓!”有什么东西被咬断了。
那是一节仙骨,白芥子耗费多年光阴修炼出来的仙骨。
人体二百零六根凡骨,若要飞升,得全部修成仙骨,缺一根不可,白芥子此举,等同于放弃飞升机会。以他那慈悲为怀的性子,也不会拿别人的仙骨来补。
小指咬断处汩汩流血,白芥子恍然不觉,将那咬断的一节指骨放入无名子口中,自言自语般,念出一段禁咒:“携我骨去,轮回往生,幽冥地狱,有罪有恶,降诸我身。”
秦敬酒要扑过去,已来不及,他突然凶戾了眼光,侧身隐入一旁的蔷薇花丛,无声无息。
楚山孤借徒弟的眼,看见两个道士往这边走来,侧身也钻进花丛去。
渡恨真人走得急,顶上三花乱颤,过来扫视了一圈,见到白芥子那场景,有些吃惊。
他那小徒弟东张西望的,在找什么东西似的。
小道士十六七岁的年纪,长得眉清目秀雌雄莫辨,眉心一颗朱砂痣更是锦上添花,若非身着道袍,远远一看还以为是谁家千金小姐。
小道士眼尖,随便拨了片花丛,乍然对上一双混沌暗紫的眉眼,眼尾含着三分笑。
楚山孤将手指竖在唇前,对小道士嘘了一声。
小道士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脸,有些呆了。
与此同时,渡恨真人扭过头:“雪儿,你在看什么?”
肖暮雪回过神,将花丛打乱,道:“喔,许是一只白蝴蝶。”
徒弟的嘴骗人的鬼。
随后,他魂不守舍地朝渡恨走过去:“师尊,那蛇妖想必不在这里。”
渡恨不轻不重地嗯了声,目光扫过白芥子,怪声怪气道:“白谷主,节哀。六宫主能撑十年之久,已是天大荣幸,贫道的师兄华天机就没那么好运了,贫道当初想接住他都来不及。”
言下之意暗讽白谷主不作为,没能接住无名子。
渡恨蓦地咬牙切齿起来:“不知那神侍——”
“出去!”白芥子头也不回,指向不远处的小拱门。
渡恨面色骤变,但处在人家地盘上,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肖暮雪跟出去,临了又流连地望了花丛几眼。
过一会,估摸着那两个道士去远了,两师徒才钻出花丛来。
白芥子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从旁折下一朵将开未开的白蔷薇。
白蔷薇凑近唇边,轻轻一吹,便乍然怒放,如一簇雪白烟花,怒放极致后随风散落,点缀在逝者身上。
白芥子再没回头看无名子,转头往府外走,路过秦敬酒身旁时,被抓住了手,光秃秃的花茎顺势滑落。
白芥子咬得精准无误,小指上堪堪少了一节指骨,不多不少刚刚好。
白芥子抽回手,淡淡道:“把你师父埋了吧。”拂袖而去。
秦敬酒觉得,白芥子变了,从咬断指骨的那一刻起,白芥子就换了个人。
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柔到刚,从慈悲到执念,从断情绝爱到重堕尘欲。
那是他无法改变的白芥子,无数缱绻眷恋都感动不了的白芥子,从来都赢不了的白芥子。
这样的白芥子像谁呢?嗯,像他的师父,第一个师父,上界天庭的那位师父。
埋好无名子后,秦敬酒枯坐在坟包前,想了想,好歹师徒一场,不能磕碜了,便出去买了些瓜果回来贡着,他当人还活着般,碎嘴道:“师父,徒儿好羡慕你呀,有个人爱着你,生生世世。甚至用仙骨殉你,代你承受幽冥罪罚。”
“没人爱你吗?”楚山孤坐在坟包上,摸起贡品就吃,又不全吃,只咬最红最嫩的部分,然后放回去贡着,又擤了把鼻涕,抹在土包上。
秦敬酒青筋暴起:“给我起来!把我师父的贡品放下!”
楚山孤砸吧嘴:“我也是你师父呀,反正都是你师父,死了的没法受用,总让我这个活的受用受用吧。”
秦敬酒看他的左手,想来楚山孤用他的仙骨用的很舒服,他道:“徒儿现在就让二师父受用受用!把我十根仙骨还来!”
说着召出墨鸿,提剑便砍。
楚山孤绕着坟包转:“孽徒,你是要再杀师父一次吗?”
秦敬酒:“你不是说你超勇的吗,来跟我打一架,打赢了我,我心甘情愿叫你师父,仙骨也借你用。”
两人一追一跑,从白府跑到城外山脚的山泉旁,突然间,地动山摇!
林子里骤然飞出一群黑压压的鸟群,后面追着一阵怒号的阴风,山泉的水荡得浑浊了起来,仿佛沸腾一般,随后满山花木哗啦啦发出异响,峭石间豁然裂开无数密缝……
刹那间,暴雨倾盆!
轰——!!!
振聋发聩的巨响直冲耳膜,震出血来,秦敬酒忙捂住耳朵,使了定身术才站稳了。
轰——!!!
第一声巨响未去,第二声又至,震得人骨头发麻,定身术也不管用了,秦敬酒一跟头栽倒在地,头晕眼花。
轰——!!!
第三声,直贯天灵盖,秦敬酒抱着头,神魂俱颤。
过了许久,三声巨响稍稍退去。
暴雨裹挟着山石洪流,向低洼处奔腾,狂风依旧肆虐,逼得人睁不开眼。
楚山孤抱住一棵歪脖子树,好让自己不被吹飞,问:“刚刚是什么在响?”
冷静下来,秦敬酒恢复了听觉,凝重道:“大概是震天钟。”
震天钟是安放在飞升台上的一口铜钟,传说是上古时期便已存在的震慑类法器,此钟千百年也不见得响一声,但若响一声,地震,响两声,山摇,响三声,天晃。
抬头望天,黑压压的云团还晃得七晕八素,左右摇摆,出现了残影,其中雷霆暴动,此起彼伏。
远古便传言,震天钟三响过后,天上人间都会出现大规模的裂痕,这是震天钟吸纳天地灵炁聚集力量对抗某种不可控力量的结果,间接地说明:天地间诞生了一个潜在危险的东西,这个东西危险到要震天钟调动天地灵炁来威慑,可见其足以颠覆世间秩序,无论人间,还是天庭。
人们谓之——“魔”。
这是一个警世钟。
秦敬酒活了五百年,老不死的古董人,还是头一次听见震天钟响起,还响了三次。
厚重的翁鸣过后,夹杂在雷霆暴雨中的,是另一种悠远的青铜声乐,凄凄惨惨,如泣如诉,。
楚山孤细听片刻,问:“这次响的又是什么?”
秦敬酒收起墨鸿,心有余悸,全然没了砍人的心思,惨白着脸道:“不知道,听声音是沉烟谷中传来。”
他找了个勉强能遮风避雨的地方,打坐纳炁,修补内丹损失。
震天钟这三声震下来,就是天庭正神也受不了,更何况是下界的修士。震天钟吸纳天地灵炁的同时,也会无差别调用所有修士的内丹灵炁,以及天庭诸神的神力。
修真人聚灵炁于体内,用本体内力留住以防遗失,再经本体自我修行不断精进,久而久之形成真气,真气与灵炁合为一体,由丹田处浓缩,结成一颗内丹,内丹乃修行之浓缩精华,虽不比仙骨根基重要,但仍比命精贵。
因此,纳炁是修真人必须掌握的技能,越是远离喧嚣尘世灵炁便越多,这就是许多修真门派都建在深山老林、悬崖峭壁的原因。
秦敬酒纳炁纳了半天,脸色才稍微好点,一睁开眼,看见他二师父生了火,坐在火边,一手拿着把剪子,在剪折扇,大约是要剪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