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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师尊和师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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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山孤听到声音,朝岸边叫道:“大师兄是你吗,我看不见,你来拉我。”
瞎子?秦敬酒顿时露出后悔的表情,但看了看白芥子怀里奄奄一息的师父,又看了看那水里活蹦乱跳的人,当即把心一横,想道:瞎子好啊,动手取骨的时候可方便了。
秦敬酒跳下水去,叫道:“二师父别怕,老子来拉你!”
楚山孤泡在水里也不忘臭美,不知他是什么姿势扎水里,折扇竟滴水不沾,遮着半张俊丽脱俗的脸,与那满池荷花相映红。
他一挑修眉,棒槌似的道:“到底我是你师父还是你是我老子,还有为什么是二?”
秦敬酒随口道:“你要叫我爹也行。”心里却道:你要真叫爹,爹取仙骨的时候就轻着点,不叫你那么疼。
楚山孤轻笑一声,待秦敬酒近到跟前,伸手拉他,却如韧草牵磐石,一个使了蛮力,一个巍然不动。
“加把劲啊徒弟。”楚山孤幽幽道。
秦敬酒是什么人,单手能举鼎的,不怕拉不动一个娘里娘气的人,可他就是真用力了,也拉不动,他咬牙道:“你是焊在泥里了吗?”
楚山孤耸耸肩:“徒弟太粗暴了,须知美人是要用抱的,不是用拉的。”
抱也不是不行,只是秦敬酒左手刚废,疼着呢,哪会惯着他,秦敬酒怒道:“爱起不起!”
转身要朝岸边走,听见白芥子咳了一声,他料想白芥子那身雪白是不宜沾染浊水的,又怒气冲冲折回,曲着手肘,忍着疼,当真把人抱上岸了。
黄毛狗逮着肥鱼,也上了岸。
白芥子见状,算是搭完了线,抱着无名子要走人。
“师尊要带师父去哪?”秦敬酒一面捏了法诀,掌中紫火生出,烘干衣服,一面紧随其后,把个新鲜出炉的二师父丢在后边不闻不问。
“回光返照之处。”白芥子回答很模糊,刚踏出半步,他怀中人动了动,虚弱地睁开眼,断断续续吊死鬼一般道:“师兄,你,你终于,来看我了。我,我好高兴……”
白芥子垂下头:“别说话……”
无名子张了张嘴,唇角紫血涌出,恍惚道:“六合宫好冷,我,想回家……师兄,带我回家……带我回家……”
无数背井离乡之人,在他乡熬到弥留之际,最终的愿望都是落叶归根。
白芥子一僵,点头:“好,师兄带你回家。”
话落,他脚下生风,踏云而起,向谷口而去。
秦敬酒召出长剑,欲御剑追赶,被楚山孤抓住一角衣袖:“你这身衣服不错,脱下来给师父穿。”
秦敬酒嫌恶地打量他湿漉漉一身,心里默念:要在沉烟谷呆下去就要有个师父,要有个师父,要有个师父……
念着念着,将外衣脱下:“拿去,放手!”
楚山孤偏不放手,眨眨眼:“你看不出来师父是个瞎子吗,你给我穿上。”
“……”秦敬酒牙根痒痒,又念一遍要有个师父,才给他囫囵穿了,转身御剑。
楚山孤又抓住他,往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他皱眉:“又怎么了?”
楚山孤嬉皮笑脸:“师父是千金之躯,不想走路,想让徒弟背背。”
“你做梦!”秦敬酒叫道,甩开人要走,才发现肩膀上被贴了个纸人,他立马反应过来——傀儡符!
就在他去揭符的刹那,楚山孤一抬腿,就压在他背上,抢先摁住了符纸,道:“走。”
秦敬酒浑身一僵,不受控地迈出脚步,摇摇晃晃向谷口走,不由破口大骂:“草泥马!”
楚山孤眼一凛:“你敢骂师父!”
秦敬酒只会骂得更难听,含妈量极高。
楚山孤指指前方一丛荆棘林:“好徒弟,师父赏你一顿皮开肉绽。”
秦敬酒被符纸控着,使不出任何法术,硬生生踩过荆棘林,很快双足染血,痛得龇牙咧嘴,骂得也越发凶狠了。
楚山孤把着徒弟的长剑,自言自语般:“御剑飞行,为师还没试过,且试一番。”
于是谷中弟子看见六宫主撇下徒弟,骑着把剑在林中上下穿梭,生动形象诠释了什么叫大起大落,跌宕起伏,一波三折。
他人是瞎的,飞也瞎几把飞,无头苍蝇乱撞。
秦敬酒僵在原地,心也跟着大起大落。
那把剑叫“墨鸿”,虽排不上名剑之流,起码也是千锤百炼的上乘宝器,跟了秦敬酒数百年,遭人如此埋汰,不心疼是假的。
秦敬酒赤红了眼,大起大落几回后,终于忍无可忍,吼道:“我真服了你了,下来!让我送师——无名子一程好不!好歹师徒一场!”
那楚山孤也试够了,堪堪御剑到徒弟跟前,道:“早说不就好了么,上来吧。”
秦敬酒还被傀儡符控着,上了剑,立即在心里念了个诀,给墨鸿下了秘令,锁住这把剑,不叫别人驱动它。
才刚驱动,那楚山孤又跳到他背上,打呵欠:“到地方了记得叫醒我。”
说完就没声了。
骑在人剑上,又要骑在人背上,真是个难伺候的臭毛病,秦敬酒挣不开他,气得浑身炸毛,好在背上那人轻得离谱,他又一心追随白芥子,寻思回头再找楚山孤清算。
他往谷口飞去,守谷弟子喝道:“站住,要出谷需有谷主或各宫主法印,方能打开护谷结界!”
秦敬酒只会横冲直撞,撞不过结界,好在他不至于蠢,背上不正有位宫主么,他歪一歪身子,让肩膀上那只手半垂下来,触到了结界,咻一下飞出去了。
不一会他又飞回来,难得有点好脸色,问:“无名子的俗家在哪里?”
他跟无名子处得还行,但还没热心到打听无名子俗家在哪的地步,现在人都快凉了才问。
守谷弟子面露诧异,道:“六师尊没有家啊。”
秦敬酒皱眉:“你再想想,怎会没有?”
这时有两个弟子也到谷口,亮了宫主法印,好心道:“大师兄,枉你是六师尊的真传弟子,居然不知六师尊拜入沉烟谷之前,是个散修浪人。”
“……那他以前住过哪里?”
那弟子想了想,道:“好像……在白府住过一段时间。”
“哪个白府?”
“青山县不惘城白府,谷主的俗家。离这儿不算远。”
秦敬酒心下一动,想起片刻前无名子与白芥子的谈话,一段尘封已久的隐秘绮情呼之欲出。
师父与师尊……他摇了摇头,无法想象。
不惘城上空,乌云压城,愁风漫天。
白府外围的灰墙开了缝,青苔斑驳,杂草丛生,府门虚掩着,里面隐隐凋零萧瑟之象,看来是处废邸,倒有泼墨的绿意从墙头探出,白花花一片的蔷薇覆在黛瓦上,一簇簇肆意张扬地盛放。
秦敬酒想起师父无名子住处也是不少蔷薇,无论六合宫还是密林古屋,师父都喜欢那片心花怒放的白,有时师父会对着满墙的白蔷薇发呆,一呆就忘了神,清风拂过时,带走他微不可闻的叹息,他埋头,将脸浸在花的芬芳里。
秦敬酒想,师父心里定藏着一个白蔷薇般的人。
正出神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少年声:“师尊,那蛇妖去哪了?”
随后是个声若洪钟的老头音:“无妨,师尊在城中布了天罗地网,任他修为再高,也插翅难逃。”
一个三花聚顶的白胡子道长,领着他娇俏的小徒弟往这边走来。
秦敬酒一看那三花聚顶的老头,心道不好:是三清门的掌门,渡恨真人!
渡恨真人二百零五根仙骨,半只脚踏入天庭的人,各大门派掌门都要让他三分薄面。
秦敬酒在进入沉烟谷之前,可是上了各大仙门追杀令的,真是冤家路窄,刚出谷不久就撞上了。
他不会变相术,想来变相术也会被渡恨识破,秦敬酒慌不择路,一抬腿,溜进白府大门,回头把门踹上。
白府内荒凉破败,久无人住,处处布满灰尘,只一丛丛的杂草和一簇簇的白花还有生气。
秦敬酒在石道转角处看见一条黑绿的巨蛇,它盘桓在花枝里,鳞上有黄纸符咒的残片,皮开肉绽的,一抽一抽地吐着蛇信。
能在渡恨真人手底下逃脱,想必已达大妖境界。
秦敬酒幼时被毒蛇咬过屁股,因此对所有蛇类心有余悸,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的残忍,飞快转身去找白芥子。
辗转几圈,终于在一处廊下找到了人。
他向无名子道:“老家伙,你要是敢死,我就在你坟头上蹦哒,一日三次,迟早把你坟头蹦平了。我还要在上面蹲坑,臭死你!”
本就提不上气的无名子绝眦欲裂,气血上涌,十分活气顿时去了七分,含着一口血骂道:“孽徒!”
这一声孽徒乍听之下雷霆暴怒,仔细分辨还有些无奈和疼爱情绪在里边,白芥子听着,怒道:“闭嘴!”
秦敬酒:“……”
恍惚还是师徒俩斗嘴的口吻,无名子道:“小酒,傻愣着干嘛,还不给师父拿壶酒来。”
秦敬酒憋不住:“草,你还想喝酒,想支开我就直说!”
无名子嗤笑,徒弟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好骗:“那还不快走?”
秦敬酒一步三回头地走开,到不远处的枯树旁,心情复杂。
这时,肩膀上一把折扇掉下来,他才发觉背上还背着个人,那人大约是醒了。
“这些花真好看。”耳畔是刚醒的呢喃声,“以后回天庭了定要弄几株上去。”
秦敬酒终于感觉不对劲:“你好轻啊……不是,你不是瞎子吗?”
一只手戳了戳他的眼皮,背上的楚山孤道:“是瞎子呀,但是师父会借眼术,现在借的是你的眼,你看见什么,师父便看见什么。”
秦敬酒感觉眼皮糊糊的,忽略了重点,骂道:“马戈壁的,你抹了什么在我脸上。”
楚山孤道:“唔,可能从水池里出来沾到脏东西了。快,把师父折扇捡起来。”
秦敬酒心道:老子不干净了。
“对不起……”隐约是白芥子的声音,从廊下传来:“你为何要服用紫露呢……你明知我能解万毒,唯独不能解紫露……”
紫露!秦敬酒呼吸一窒,他跟随无名子习的是武学绝杀,极少关心医术药物方面,但白芥子如此说,紫露该是一种足以致命的慢性#)毒药,而且,还是师父自己服用的!
师父从十年前就服用了紫露?!
“师弟,你想让我悔恨一辈么,你是在报复我,你在报复我……”白芥子激动的声音,“报复我断情绝爱,报复我你从云层上摔下来,我没去接住你……”
捅破窗户纸了。
十年前,白芥子明明是距离飞升台最近的人。
“我只是想让你和我一起留在下界,我们不飞升做神仙……”白芥子发抖,哽咽。
“师兄别哭啊。”无名子声音缥缈,轻道,“师兄,你不说我都忘了……我们之间,太多账算不清……”
白芥子僵了僵,问:“还有什么账?”
无名子咳了咳:“你的真传弟子,鹤胤,是被我剔骨……”
秦敬酒愣住:无名子竟是个窃骨贼。
无论哪个修真门派,三教九流,都最痛恨一种人,那种人叫“剔骨贼”,专门剔取别人的仙骨去黑市高价售卖,或只用以提高自己的修为,这种损人利己的手段极其卑劣无耻,若被人发现,公之于众,那必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剔骨贼多数也是“开珠贼”,除了剔仙骨外,还剜人内丹,类似于珠宝贩开河蚌取珍珠那样的过程,对活生生的人而言,这个“珠”就是指内丹了,过程自不必多说,血腥无比。
白芥子骇然震住:“为什么……”
“呵呵呵!”无名子近乎丧心病狂地笑出声,看白芥子的目光卑劣而悔恨,“因为你一心向道,修为比我高,仙骨比我多,无论我多么努力,都赶不上你,我只好,拿你弟子的仙骨来,来补……是了,还因为我嫉妒,我嫉妒你对他好……我其实,是一个卑鄙小人……”
“!!!”白芥子如遭雷击,捂着无名子的手松了松,几度找不回自己的声音,“你害死了鹤胤,修为一下子突飞猛进……”
“对啊……所以你不要哭,不值得为我哭。”无名子喘息着说,感觉白芥子的手不知不觉地要松开了,他便竭力反握着,“我虽然得到他的仙骨,进速飞快,一度到了飞升上界的地步,咳咳咳,可我根本就,咳咳咳,我不想飞升……我不想留你一个人在下界……咳咳咳……咳咳咳!……”
“我不怪你,咳咳咳,不怪你在我摔下来的时候,没接住我咳咳咳……”
无名子说着,剧烈咳嗽起来,咳得狠了,七窍流血,糊得满脸都是,如鬼似魔,还在强撑最后一股力气说话:“这些年来,我一直倍受折磨,原来杀人是这么的痛苦,夺取他人的仙骨和内丹是这么的可耻……所以,我仙骨全碎掉了也没什么,我不在乎,都不在乎,只在乎你知道真相后,会不会原谅我……师兄,你说,你亲口告诉我,你会不会原谅我?”
深凹的眼睛急迫地看着白芥子,是期望,也是心愿。
“我……”白芥子抖个不住,泪水决堤般涌落:“我……我不知道……
“这样……啊……”无名子的目光黯淡了,转眼无神地直视苍天,嗫嚅,“也对,我是个恶人……我没资格得到你的原谅……”
他笑了笑,忽然天真地说:“我害了你的弟子,来世,来世我做个好人,还你一个弟子好不好,来世,我做你的弟子,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