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懒人师父》悬崖散步

1、天降懒人

　　“人固有一死，不死长生者为仙。”

　　这是芸芸众生亘古以来便热衷探求的话题，然漫漫修真路，一晃几万年光景，多少肉/体凡胎修行无果，最后都熬成了枯骨，一事无成，弥留之际，只叹今生命短无仙缘，但许来世苦修换长生。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修真界到底出了几位列仙班的好苗子，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名讳载入仙册，凡人为其金身塑像，请入主神殿供奉，香火千年，佳话不断。

　　之后，修真界迎来了飞升成仙的黄金时期。短短数百年，主神殿中已塑有数百位仙君金身，只再添两位，便足了一千之数。

　　而即将飞升的两位，一是沉烟谷六合宫无名子，二是三清门道士华天机。
　　两位择了良辰吉日，赶赴飞升台，万众瞩目中静候天启神门，飞身上界。

　　飞升之日，宁国万人空巷，飞升台前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人人引颈观望，莫不惊叹艳羡。

　　突然，本是和风旬日的晴空蓦地乌云密布狂风大作，云层间雷霆攒动，数道电光撕裂了天暮，须臾，裂缝中竟下起了红色血雨。

　　傻瓜也知道，飞升时出现这种情况，是大凶之兆，甚至可能正撞着上界天神降下神罚。

　　众人立即仓皇逃蹿，只有胆子大的观看后果。

　　后来据目睹的人说，两位元老不畏磨难，意图从闪电乌云间飞升到上界去，眼看着就要成功，不料那上界突然掉下来一个硕大的神躯，千钧压顶般，硬生生把两位就要成功飞升的元老砸了下来。

　　华天机当场砸死，血肉模糊，无名子经脉寸断，浑身瘫痪。

　　而那副神躯落地后将飞升台砸出一个大坑，众人麻着胆子凑进去看时，废墟中心，是一个昏迷不醒的、被剔掉仙骨的奇男子。
　　众所周知，人/体共有二百零六根凡骨，要将这两百零六根凡骨都修成仙骨，方才有飞升上界的资格，而一根凡骨要修成仙骨，最少需要十年，若是全身修成仙骨，则要两千零六十年。

　　凡人自不会活到两千多岁，许多修士大能顶多一百零几岁就入土了，好在仙骨是可以转世继承的，譬如某人上一世修了十根仙骨，这一世一出生便自带十根仙骨，若这一世再修十根，那来世便是三十根仙骨。如此循环叠加，直至周身凡骨全部修成仙骨，修成之日，即飞升上界之时。

　　没有仙骨，便与凡人无异。
　　人们只见过飞升上界的，还未见过从上界摔下来的，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该天降男子凭一己之力拉低了上界仙人的形象。
　　当然，也拉低了下界凡人的好感。

　　可怜了华天机和无名子，眼看正果在即却遭此飞来横祸，几十世的修为毁于一旦，人们一面心痛惋惜，一面恼怒不已，恨不得将那天降男子抽筋扒皮骂个狗血淋头:“特么的，你废就废了，还踩着别人一起废，什么狗屁神仙！在上面做瘟神的吧！”

　　尤其愤怒的，是沉烟谷和三清门的弟子，而带头喊杀的是位后起之秀秦敬酒，这位后起之秀气得七窍生烟五官乱飞，不为别的，就为他那片刻前引以为傲的师父——现下已经脉寸断，浑身瘫痪，从天之骄子沦为彻头彻尾的植物人。

　　这倒霉事换了谁家师父，不得大骂祖上倒了八辈子煤灰，换了谁家徒弟，不得问候肇事者祖上十八代？无名子动弹不得，便由他真传弟子来问候。

　　就是这问候方式残暴了些，秦敬酒气轰轰乱砍一通，几乎将天降男子剁成肉酱，血巴巴的一坨，拿去喂狗，狗都不闻。
　　做神仙做到这地步的，也是没谁了。
　　愤怒发泄后，有人后知后觉，瞧着无处安放的碎肉，说:“这神……啊不，这人好像有点眼熟哎。”

　　旁人也道:“是挺眼熟的，好像早饭吃的辣子鸡丁肉。”
　　另一人道:“倒像个三分熟的肉饼，色香味俱全。”

　　秦敬酒:“……”

　　之后冒出许多人说:“真的挺眼熟的，就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是谁。”

　　沉烟谷谷主白芥子最先想起来，道:“莫不是主神殿瘟神君的神侍？”

　　众人大惊失色:“主神殿……瘟神……的神侍……”

　　神侍，顾名思义，神的侍从，仙人飞升时钦点的凡人，被钦点的凡人可以没有仙骨，到了上界之后才成的凡仙，即最低等的小仙，跟下界普通修行者无异。凡仙与凡人只一个区别，一个身居上界，一个身在下界。

　　凡仙也有生老病死，不过是寿命长些，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刚掉下来的这位，有点道行的都看得出来，他曾有过仙骨。

　　看在鼎鼎大名的瘟神份上，其钦点的神侍必然跟着沾光，人们乐意为上界神仙塑造金身，顺带也会为神侍造一副泥塑身。

　　众人之所以觉得天降男子眼熟，多半是男子沾了瘟神的光的缘故，却只是在瘟神金身旁当个陪衬混个脸熟，没人会想去了解他，更不会去拜他，以至于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

　　放眼古今，诸天神祇之中，有两位金仙最是家喻户晓，一位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财神爷，财神爷还好，金身以笑脸示人，叫人见了心生欢喜。另一位是人鬼共怵的瘟神君，瘟神君金身以怒相示人，活脱脱像个罗刹鬼，人们往往跪拜他时，不免带着三分敬畏三分恐惧，最后四分憎恶，是出了主神殿百十里远才敢露出来的。

　　瘟神喜怒无常，隔百十年降一次神罚，每次神罚下来，人间必定伏尸百万，生灵涂炭。摸着良心说，没人真正愿意与瘟病共存，只要瘟神君不降神罚，就是大慈大悲普度众生了。

　　出于对瘟神君的敬畏和恐惧，沉烟谷、三清门不得不为此次事件后续负责，两大门派实际都很憋屈，毕竟仙骨难修，仙缘难求，两位元老横遭不测的背后，是两人数以千年的苦修和几十世轮回，就这么以失败告终，为芸芸修行者又添了一笔浓墨重彩的阴影。

　　经两派协商，三清门耗资重建飞升台，沉烟谷处理天降男子的“遗体”，表面上看沉烟谷占了便宜，人没死也不用花钱，实际不然，天降男子是块烫手山芋，是福是祸不好说，又因其是瘟神神侍，叫人看着就膈应。

　　可众人瞧他不顺眼，还要想方设法为他重铸肉身，用金丹妙药养着，好吃好喝供着，就怕惹着那位上界的瘟神君。就金丹妙药的花销，不比重建飞升台少，甚至多得多。

　　沉烟谷不得不背上这口从天而降的“大锅”，只因本门弟子秦敬酒动手将人剁成肉酱，失了据理力争的立场，只得无奈妥协，打碎牙了往肚子里咽。

　　秦敬酒自是一万个不服，奈何师父无名子成了植物人，失了大势，众人苦劝无果，又怕他生出事端，便将这对可怜巴西的师徒安排去了沉烟谷偏僻之处，让其好生休养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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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白云苍狗乌飞兔逐，往事已随流水去，说书人再讲起“天降神侍”这事，必会在事前加上“十年前”三个字。

　　十年后，在喂了无数金丹妙药的某一天，天降奇男那张好似无底洞的嘴终于被填满，他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醒转过来，开口就是失忆者经典三连问:“我是谁，我在哪儿？有人吗？”

　　失忆了？还瞎了？沉烟谷六位宫主面面相觑。

　　谷主白芥子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你叫楚山孤，是我沉烟谷金宫七子之一，六合宫就是你日后的住处。数年前你从高处掉了下来，摔坏了脑子，如今才醒过来。至于我，是沉烟谷谷主，也是你和其余六位宫主的师兄。”

　　所谓“金宫”货真价实，宁国富丽堂皇的金也金不过沉烟谷的七座金宫。沉烟谷以行医济世闻名天下，修真只在其次，千百年来只出过两位金仙，比起其他门派动不动几十上百的金仙，可谓人才凋零。

　　不过还不至于给门派丢脸，一来沉烟谷主打的业务就是救死扶伤，二来与许多名门旺派多有交涉，地位权势不抵;三来金宫七子皆已修成二百根以上仙骨，飞升上界只是迟早的事;四来，主神殿的财神爷和药师王都是出自沉烟谷，单请出财神爷就足够撑一辈子门面。

　　白衣宫白芥子、望浮宫蔓荆子、玄庆宫甘露子、画明宫决明子、临池宫五味子、六合宫无名子、大凰宫山苍子，此七位合称金宫七子，俗世名字早已弃用，转而以药材为名。七子为沉烟谷元老级人物，谷中弟子数百不等。

　　白芥子之所以让天降奇男代替无名子坐镇六合宫，主要有以下四个原因:

　　一，这家伙好歹做过上界神侍，资历总是高于凡人的，他虽被剔了仙骨，肉/体凡胎从上界掉下来竟没被砸死，剁成肉酱后还能恢复人形，其玄秘之处令人震惊，留下来观察是极好的。

　　二，喂了那么多金丹妙药下去，百毒不侵自不必说，就是普通人也能轻松炼出百来根仙骨，是块修仙好材料，假以时日，大有成为金仙再度飞升的可能。到了那时，他不再是籍籍无名的神侍，而是沉烟谷的又一排面人物。

　　第三，让男子代替无名子的想法就是无名子本人提出来的，他自知此生无缘飞升，愧为金宫七子之一，一个神侍总好过一个没有仙骨的废人，用无名子的话说就是:“也算是刻意讨好瘟神君吧，希望下一次神罚永远不要到来。”

　　这第四嘛……白芥子看着眼前这奇男子，高鼻深目，俊美无俦，带有几分禁欲清冷的气息，符合仙人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
　　当初他被瘟神君钦点为神侍，多半也是因为这张脸的优势，于万人之中脱颖而出。

　　—— 连神也要眷顾的凡人。

　　楚山孤眯起眼睛，睫羽下一片混沌的暗紫，半晌微微一笑:“哦，各位师兄弟好。”
　　声音清冽润耳，不卑不亢，附上好看的笑容，轻易就接受了新身份——复姓楚山，单名孤。

　　其他几位宫主静了会儿，神色各异地回应，有嬉皮笑脸叫师弟的，有不情不愿叫师兄的。

　　六合宫内充满了快活而尴尬的气氛。

　　“师弟，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摔下来的么？”

　　“师兄，你感觉怎么样？”

　　“你以前去过哪儿？”

　　“你惧高么？”

　　“你成亲了么？”

　　“你见过财神么？阳天子呢？”

　　“下一次神罚是何时？”

　　“甜豆腐咸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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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山孤躺倒，闭眼，仿佛刚才只是回光返照。

　　六合宫的弟子自无名子瘫痪后，都纷纷跳槽到其他宫主门下，留下一个死心塌地的，迎来了新主。

　　怎么说呢，这位新主空有副好皮囊、妙尊容，实际是个一言难尽的骚包懒人，还有些不成体统的邋遢和随意，此外他有间断性的贵人病。

　　譬如他习惯裸睡，每日要睡到自然醒，睡醒后要照镜子，徒弟问他：“师父，您看不见，还照镜子干什么？”

　　他不假思索道：“师父看不见镜子，但镜子看得见师父呀，能照见师父的绝世容颜是这面镜子的荣幸。”

　　说完便顶着鸡窝头叫弟子背去饭堂，去饭堂的路上听见狗叫，他便转去遛狗，狗没遛成，被狗给遛了，完事糊了一手的狗毛，囫囵地抹到徒弟衣裳上。

　　徒弟背到饭堂，他说要打早饭，饭菜要新鲜出炉，食材也要格外讲究，比如吃笋只要嫩尖儿，白菜只要菜心儿，鱼肉只要肚皮那块儿。

　　厨子告诉他：“早饭没有，晚饭要不要？”

　　他便觉得自己少吃了两顿，叫徒弟满满打了三份饭食，要全部补回来。

　　吃饭时他要徒弟喂，徒弟若不肯，他自个儿能把饭喂到鼻孔里去，痛心疾首地说：“你要体谅师父，师父是个瞎子，天生就是个被伺候的命。”

　　偏他又是个细嚼慢咽的人，嗓子眼比鸡还细，徒弟伺候他吃完便是天黑，他觉得该吃宵夜，吃完宵夜又嫌回宫路长，干脆睡在饭堂里。

　　当晚，那死心塌地的徒弟果断跳槽了。

　　翌日，沉烟谷众弟子在饭堂看见了六宫主四仰八叉的绝美睡姿。

　　这事传到白芥子耳里，便拨了十个人伺候他，专门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就当贵公子养着。

　　没过几天，那十人哭天抢地地滚回来，直说悟了悟了，感谢谷主的良苦用心，他们要出谷照顾在家的老父母。

　　白芥子：“……”

　　六宫主以一己之力唤醒了这些人的孝心。

　　之后几天，沉烟谷的弟子或在花圃，或药园，或走廊，都能欣赏到随地倒的六宫主。六宫主的懒实在令人发指，他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能闭眼绝不睁眼。

　　据离六合宫近的弟子说，六宫主干过最勤快的事就是剪窗花，神经兮兮的。

　　对此，白芥子无可奈何，一日召集了其他四位宫主到白衣宫，商量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