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番外·平玉 ...
-
雪。
好多好多雪。
冷。
冰冷彻骨,麻木。
饿。
胃好难受,没有力气。
平玉挤在难民堆里,空气寒冷吸进肺里身体止不住的哆嗦,她逼迫自己闭上眼睛睡觉,现在只有睡着了才不会感到寒冷和饥饿。
虽然很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平玉被人推搡撞醒,艰难伸手弄掉眼睫毛上结的冰渣,这才视线清晰赶紧爬起来往前面去看。
夜晚没有光亮,但幸好月光洒在白雪上倒也亮堂,平玉能看清一大堆人聚集在那处草棚附近,但她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人群的一片黑。
草棚是被几个魁梧的壮汉霸占,平玉是在半路才发现难民堆里出现了那几个壮汉,心里大概也能猜出他们可能不是什么好人,所以一直都离得他们远远的。
壮汉们经常随意拿人撒气,尤其是经常强打女子和孩童,以及掠夺容貌尚可的年轻女子做恶事,所以平玉从来不敢对此多管闲事。
但这次不同,事情好像有些转变。平玉矮小,只能站在外围看前面的人吵闹,对此是愈发好奇。
大家的身体状态都不好,都是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大家基本都没什么力气的,理应不该这样大声说话讨论。
平玉犹豫之下往前走,但她还没扒拉开人群往前挤,就见人群突然往前冲抢,平玉愣在原地不敢动,完全在状况之外。
什么情况?
平玉还没思索出答案,注意力就被一个逆着人群出来的人吸引。
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衣衫凌乱、裸露肌肤满是粗暴伤痕的男人。
平玉只看见了他的背影,以及从他腿间蜿蜒而下的数道血痕,没看清正面的情况。
她虽然未经人事但也懂这意味着什么,虽然不清楚一个男人怎么会搞成这样,但还是会觉得心惊肉跳,尤其是在这样大雪纷飞的夜晚他穿着单薄随时会死。
平玉想上前去帮他,虽然她给不了衣服但能帮他把衣服收拢好,让他不那么冷。
平玉向男人走过去,男人等她走近时才说:“想活命就别过来。”
男人身上有血,先前平玉没把这当做一回事,认为是做那种事情搞的血,但男人转过头时她看清了,他的脸上、头发上全是血凝结的冰渣,腹部受伤还在缓慢流血。
他杀了人。
他杀了那几个比他强壮很多的壮汉。
平玉被吓得不敢动。
男人轻笑了声,“原来现在才看见我这身上的血啊。”
平玉艰涩的咽口口水,说:“他们该死。”
男人没有看平玉,迈开腿往另一边方向走去。另一边人少,他没法和人抱团取暖会死的,所以平玉犹豫之下还是跟过去了。
男人亮出手上带血迹的匕首,威胁道:“再往前一步我就不客气了。”
平玉本来就在犹豫,被他这样一威胁立马就转头离开,跑回原来蹲着的地方继续睡觉。
她只是觉得他很勇敢,他杀了那几个恶人,也算是为之前几个好心的姐姐报仇了,所以想让他多活一些时间。但这不意味着她傻到在这种情况下还会热脸贴冷屁股,以及还会拥有一颗菩萨心肠。
-
第二日大家收拾好继续上路,平玉不想多走动,但还是四处走走看那个男人有没有死。她努力仰着脖子在人群里找寻,确定没见到他也就放弃了,说白了她与那个男人非亲非故没什么交情,不需要浪费精力和情感去关心。
但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可胃难受的很,她眼下也顾不上其他。
他们这群难民走到哪里都会被赶走,从冬末走到春末,他们没有迎来落脚处,反而队伍更加壮大了。
因为夏初时节雨水多,多地发了大水洪涝,许多人也无家可归了。
平玉忍受一路的欺压来到了京城,可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根本不关心他们的死活。
人命卑微如蝼蚁,他们甚至不会施舍一个眼神。
多数人相信到了京城,皇帝和贵人们就会管他们的死活,但看到嫌弃他们的守城官兵,他们的信念被击碎,情绪难以平复。
难民堆里已经有不少打架生事的人了,平玉知道难民暴动用不了多久,但没想到这天一大早就有京城里的贵人开设粥铺救急他们这群难民。
平玉不敢走慢,生怕自己晚了一步饿死,同时也使出浑身的力气不让那些人插她的队。
施粥的贵女有两位,其中一位平玉没有见过,但她毋庸置疑是漂亮的,只是那一双柳叶眼有些冷硬,和先前来施粥的贵女们都不太一样。
平玉一路上见过很多贵人,那些贵人们要么直接在明面上就嫌弃他们这群脏臭的难民;要么就是故作慈悲模样挤出眼泪;只有少数部分是沉默不语满脸心疼难受,比如面前给平玉施粥的这位贵女。
平玉到一旁喝粥,一口气喝完根本不舍得停歇。喝完后再咀嚼馒头但目光仍旧落在两位贵女身上,两人长相相似,应该是亲姐妹。
给平玉施粥的那位,平玉能看出她确实关心他们这群难民,另一位眼里的冷硬让平玉感到奇怪。
她的那双柳叶眼好像被冰雪冻住了,所以才会那么冷硬。不过平玉认为这位贵女是关心百姓的,只是她眼里的情绪太过于复杂,平玉看不懂罢了。
平玉还在啃馒头想事情,突然的骚乱打破了
平玉对这双眼睛的好奇,她站在一边置身事外,看难民突然暴动起来。
平玉不好奇事情起因,也不在乎这个过程。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被那阵阵马蹄声拉扯回思绪。领首的男人很年轻俊朗,但平玉莫名不喜欢他,可能是因为他身上的杀气太重了。
暴动对于他们这些难民来说,是好事也是坏事。如果在混乱中死了那就是死了,大概连个尸骨都不会完整留下,若是没死那就是好事了。
那场暴动在平玉意料之中,进京城入奴籍也在意料之中。毕竟他们这些难民也只配给达官贵人们当个奴才,做寻常百姓那是万不够资格的。
平玉被分配到一位高官府邸,听说那户人家的大小姐犯了错,周边的奴仆全被发卖或打死,所以这样的好事才会落到平玉这一群丫头身上。
这些话都是官府里的那位官差老爷说的。其他女孩儿听到这话都暗暗庆幸自己是好运气,庆幸能去郑家那样的贵人府上,唯独平玉并不高兴。
为奴为婢有什么好高兴的?
更何况郑家人能随便打杀奴才,分明不是一个好去处,更不是一个可以好死的去处。
不过看如今的这世道,估计也没有一个好死的去处了。
-
郑家的那位大小姐和平玉认为的不太一样。她面上带笑,但笑里不带着一丝一毫的温度情感,平玉只看一眼就低下了头,觉得她不是个好伺候的主。
平玉和其他人一样行礼,然后喊:“奴婢见过大小姐,给大小姐请安。”
平玉不明白也不理解,她在不开心什么?她从生下来就是锦衣玉食、吃饱穿暖样样不缺,她有什么不开心的?
虽然平玉对这位大小姐有些不满意,但面上从来不敢表露出来,或许是表面的温顺欺骗到了大小姐,平玉得以成为她的贴身侍婢。
大小姐一眼看中她,只问了她的名字和年龄,其他什么也没有问。
平玉晚上为她梳发时手都有些抖,大小姐面上带着笑,看向镜子里的平玉,轻声说:“你很爱皱眉头?还是怕我打你?”
平玉惊诧间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发现自己好像真的皱着眉。她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大小姐回头牵起她那满是冻疮伤痕的手。
平玉听见她说:“才十二岁,其实也还是个孩子啊。”
大小姐不知道拿来的药膏,冰冰凉凉的涂抹在手上,舒缓了冻疮和其他伤口引起的痒痛。
平玉有些别扭的道谢:“奴婢谢过大小姐。”
大小姐笑:“平玉,以后少皱眉,不然我护不住你。”
平玉不懂这句话,只以为她是在威胁自己不要哭丧着脸。没人会喜欢哭丧着脸的孩子,所以平玉笑着应下了。
-
平玉在之后的日子里才明白,原来闺阁女子的生活竟然这么无聊。
练字弹琴,品茶插花,刺绣练舞,每一件事情都需要极大的耐心,并且平玉还认为它们都繁琐无用。
所以,大小姐第一次邀请平玉也过去拿毛笔写字时,平玉第一次拒绝。以奴婢的身份拒绝。
大小姐没有生气,反而笑了:“原来你这么讨厌写字啊,那就算了。”
平玉长舒一口气,直到很久之后才后知后觉冒出一身冷汗来。
她一个奴婢怎么敢拒绝主子的?
平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有些诚惶诚恐,但这份不安又渐渐被大小姐的平和所抚平。
虽然大小姐常常挂着假笑,但她好像对待下人们都挺宽容的,与大夫人截然不同。
-
平玉候在祠堂外面,心脏跟着里面那阵阵拍打声一上一下。
平玉入郑府四个月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夫人身边的林嬷嬷对大小姐进行体罚。
大小姐被罚到祠堂跪一夜不准吃喝,就只是因为大小姐夜里偷喝了一壶酒被发现。
旁人告诉她,大小姐爱喝酒,可贵女岂能常常饮酒,她们应该喜茶乐绣,而不是做个爱酒的粗鄙女子。
平玉惊讶于大小姐什么时候在她眼皮子底下偷喝的,不过她更惊讶于居然因为一壶酒而对大小姐进行体罚。
听到旁人的话后,平玉想,连一壶酒也不给人喝,天理何在?
平玉早起候在祠堂,林嬷嬷训诫大小姐一顿后终于是走了,平玉这才能起身去扶大小姐。
大小姐看着平玉笑:“吓到你了?”
平玉摇头,之后又点头。
大小姐笑出声,这声笑愉悦,和以往客气到疏离的笑不一样。她双腿颤抖却依旧努力直起背部,道:“没关系,之后都会习惯的。”
没关系。
之后都会习惯的。
这两句话一直在平玉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直到她吃力的扶着大小姐回到房里坐下,掀开她的衣裳露出膝盖处的伤。
血肉翻开,甚至衣服上还沾有碎肉血沫,鲜血淋漓,即使跪一夜也不应该有这样的伤,平玉作为难民一路逃亡至京城也未曾受过这么重的外伤。
平玉突然想到了在祠堂外听见的打板声,看着大小姐那双安好的手,平玉就明白了那些板子是打在何处的,大概也明白大小姐是为了谁挨的打。
奴婢没有看好主子,自然是要受罚的,但平玉昨夜吃得好睡得好,半分委屈也没有受。
平玉突然哭了,虽然她不想承认,但她明白自己是为了大小姐哭的。
习惯?为什么会习惯?她不想要大小姐习惯。
这么痛的事情不应该习惯。
大小姐很温柔的擦去平玉脸上的泪珠,告诉她:“平玉应该坚强些。”
平玉应该坚强些。
平玉想,我是应该坚强些。
-
四年的时间,平玉在郑府逐渐有了资历,那些小丫头们见到她都要喊她一声姑姑,即使她也不过才十六岁。
平玉端来一碗酥酪,大小姐没有看,平玉知道她还在为婚事担忧。
果然,大小姐叹气道:“我不想和缪隧做敌人,我想让她赢。”
平玉没说话,大小姐下一句就说:“我能不能在新婚夜杀死他?”
平玉冷静地回应:“不能。”
大小姐耍脾气将那碗酥酪推远,和平玉置气不吃它。平玉也没和她客气,端起来几口就吃完了,大小姐看见了也只是笑,没生气。
“现在局面不好,缪隧那边怕是忙的焦头烂额了。”
“缪姑娘有本事,应当能应付过去。”
“本事?”大小姐轻笑声,随后笑容褪去,“她太心软了,她很难赢。”
平玉知道这是实话,但这个话题不能再聊下去,所以她转移话题说:“蒋姑娘的病好些了,小姐要过去看看吗?”
大小姐眼神一点点冷下去,满眼寒霜,道:“还是没完全治好?”
“太医院那边现在还是听从五皇子的命令。”
平玉话落,大小姐拿碗撒气,瓷片碎了一地,她余怒未消,声音带着颤抖:“那个贱男人!”
“缪隧就应该果断的杀了他!能杀四皇子为什么就不能杀他!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平玉面容平静,她知道大小姐在烦心什么,却也同样不知道缪隧在想些什么。
-
蒋诗谦的病拖了好几个月,她现在面容憔悴,精气神倒还好,但和平玉映象里意气风发的女子还是不一样了。
大小姐开口打趣道:“这下好了,你能以生病为借口,倒是不会被催促着嫁人了。”
蒋诗谦没回话,反而转移话题问:“你那位堂妹后事如何了?”
平玉和大小姐一同沉默。
平玉垂眸掩去眼泪,听见大小姐回答:“你知道的,没人在意真相,他们只会一味的用唾沫星子砸她的脊梁骨。”
在场的三个女子沉默。
“缪隧之后的路怕是很难走了。郑家这边即使知道是五皇子动的手也不会退出,我无论如何都是要嫁给五皇子的。而蒋家……”
大小姐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全,但已经说出口的话却似有千斤重,压的三人说不出话来。
大小姐笑了,缓和气氛道:“如若缪隧能赶紧让我当个寡妇,坐实了我克夫的名声,那她或许能赢。”
“你觉得她是太心软了?”蒋诗谦也笑,但平玉知道那笑里只有无奈。
“她即使心狠,也难以坐上那个位子,你我都心知肚明的,也不能全然怪她。”
“我知道的……我不会怪她,我只会怪这世道,怪自己没有她那般反抗的勇气。”
“无论结果如何,她在我们心中都是赢的。”
-
大小姐很恶心五皇子,可郑大人的压力不断传过来,大小姐只能停了避子汤,然后怀孕。
是位女婴。
郑大人很是不喜,连修好几封家书过来。
那家书被五皇子的人拆封看过后才交到平玉手里,大小姐从平玉手里接过后看也不看,直接靠近蜡烛把信点燃烧尽。
火光映在大小姐眼里,像是攒着的一团怒火在燃烧,“凭什么看不起女孩?若没有女子哪来的你们这群男人?”
平玉不语,只是点头附和。
-
五皇子怀疑他的摔伤是小姐和缪姑娘串通好的,但是又没有证据,那会怎么办呢?
平玉想不出来五皇子会怎么办,所以她问了大小姐。
大小姐怀里抱着孩子哄她睡觉,漫不经心道:“五皇子以为我很爱他呢,啊不对,他认为世上所有的妻子都是必须爱丈夫的,尤其他还是五皇子,那我应该是爱惨了他才对。”
平玉还是不太明白,大小姐继续说:“他认为,对妻子而言最重要的是丈夫的宠爱。”
平玉明白了,然后笑了。
大小姐也笑了。
男人那些破心思其实很好猜的,不是吗?
-
缪隧失败的那一天,满府上下都很激动,因为这意味着他们的主子要变成这天下最尊贵的人了。
只有平玉和大小姐在哭,以及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在哇哇大哭。
大小姐仰头看向窗外的天,说:“这世道疯了。”
平玉眼泪止不住的流。
是啊,这世道疯了。
这世道既然不给女子留有活路,那为什么又要有女子的存在?
去这烂糟狗命的世道。
-
皇后之位没有落在大小姐头上,因为大小姐生的是女孩。
平玉很生气,大小姐却看的很开,“什么女孩儿男孩儿的?那贱男人分明还是在记恨那次摔伤的事情。”
“呵,他以为我在乎后位,所以才夺去皇后之位。这样一来,郑氏一族只会将失去这份荣耀的怒火发泄在我身上,也方便他慢慢的冷落郑氏,过河拆桥。”
平玉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只觉得所有人都在欺负她的大小姐。
“缪隧……”
平玉回神听见她在说话,大小姐仍在抬头看天。
“……你快看啊,快要到春天了。”
一月后,缪隧奔赴江南金家,尸骨无存。
平玉回想起多年前在粥铺处见到的缪隧,那时她不懂缪隧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如今细细想来,竟还是不懂。
不甘?怜悯?愤怒?无奈?惆怅?悲伤?
还是在劝说她自己不要跨出那一步?
平玉不知道。
平玉只知道她尽力了。
那些东西对男人们而言是唾手可得。
但她们都尽力争取了。
她们尽力了。
她们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