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掠湖》穆承

4、第一阵风

　　七年前的盛夏，阳光和这一天同样热烈。
　　和城中学浮动的空气都带着躁动意味，鸣蝉藏在树干上大肆喧哗着。高三教学楼前的倒计时牌已经只剩下了两位数。
　　一阵清脆的下课铃声响起，原本在树荫底下打瞌睡的橘猫被教学楼突然的热闹吵醒，不爽地“喵”了一声。
　　在教室外面走廊上说说笑笑的女孩看到懒洋洋的橘猫，纷纷笑了起来，
　　“好可爱的猫咪~”
　　“快来看呀~”
　　原本坐在教室里贪凉的女孩子也跑出来看猫，走廊很快被一众快乐的女孩子霸占了。
　　原本想站外面朝别班女生吹口哨的男同学，见状只好回教室继续坐着。
　　其中几个有些贱嗖嗖的男生，围在奚晨旁边，丝毫没管人家是不是睡得正香，
　　“晨哥、晨哥！”
　　奚晨没动，几个人笑着推他，
　　“晨哥，别睡了，天天下课就睡觉是不是肾虚啊？”
　　旁边的人哈哈大笑，其中一个人损他，
　　“细狗，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滚滚，你他妈十分钟有没有？”
　　“张口就来是吧？我下次打飞机要不要邀请你，我们比比？”
　　“啧”
　　奚晨不耐烦地从臂弯抬起头来，额头还带着校服褶子印上的红痕，半眯着眼懒洋洋地开口道，
　　“有女生在场说话能不能注意点？别这么没素质成吗？”
　　他们这才注意到角落里的余清漪，张系成有些无辜地摸了摸鼻子。
　　真不怪他们，主要是余清漪这个人吧，太没有存在感。大半个空教室，她一个人坐在后排的角落里，低着头，身影被前面同学高高摞起的书挡了一大半，不特地去看根本注意不到。
　　张系成随便换了个话题，
　　“晨哥，你第一志愿真的填深城大学？这么勇？”
　　奚晨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懒懒地“嗯”了一声，
　　“我靠，深城大学分数是真的高，你这个成绩有更稳妥的选择啊，不比深城差，”
　　旁边的胖哥接话道，
　　“深城的计算机专业好，”
　　奚晨不想多说，
　　“这个确实是，但是真的难考啊，”
　　“所以？你们有时间在这吵我睡觉，还不如多做两道题。”
　　“劳逸结合懂不？”
　　胖哥笑着怼他，
　　“劳三逸七？”
　　“滚，细狗，你以为你比我好？”
　　两个人又你一拳我一拳地满教室追着打，其他人津津有味地在一旁火上浇油，“哐哐当当”吵得要命，奚晨揉揉眼眶，下意识回头看了后排角落一眼。
　　后排角落像是从教室划分出去的一片孤岛，余清漪空荡的桌面和其他书本试卷泛滥的课桌对比起来，显得格格不入。余清漪上了高三之后其实很少来学校，要么在家画画，要么在家上一对一的文化课。偶尔出现也是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不走动也不说话。
　　男生宿舍先前还调侃她像“透明的幽灵”。
　　只是这具“幽灵”太好看了点，又太难接近了点。
　　余清漪最近总是失眠，怎么学都学不进去。
　　经常上课上着上着就走神，发起呆来，带了她大半年的特级教师见此，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跟她说，
　　“你回学校待几天，把状态调整好了再回来继续补。”
　　余清漪不懂为什么调整状态要回学校，她在学校一个朋友也没有，对学校也没有特别的情感。但是等她踏进教室，看到旁边总是围着很多同学，说话总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笑意的那个人时，她就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过来人”。
　　她记得他叫奚晨。
　　虽然她还没有很明确这是什么缘由，或者说这是一种什么感情，但是那天过后，她回到家问许老师的第一个问题是，
　　“老师，我能不能考上深城大学？”
　　许老师认真考虑了很久，严肃地说道，
　　“你的画画成绩肯定没问题，但就是文化课有点悬，我只能说这段时间冲一冲还是有希望。”
　　那天睡前余清漪悄悄做了一个决定，如果她能考上深城大学，她就追他。
　　然后睡了这一个月以来难得的一场好觉。
　　查录取学校那天，余清漪心“砰砰”地跳，她都已经完全不记得上一次那么紧张是什么时候了。最后看到“深城大学”四个大字时，余清漪差点尖叫，脑海里像放烟花一样，高兴得跳起来直转圈，许老师在一旁也笑得开心极了，是余清漪印象里她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那天晚上余清漪的梦里满是柔软香甜的棉花糖。
　　醒来之后，余清漪兴奋地跑进画室即兴创作，连续画了好几天，除了维持生命体征的日常活动，所有时间都泡在画室里。
　　等她画完刚好到了回学校领录取通知书的日子，她本来想让司机大叔直接去帮她代拿，思来想去，最后还是高高兴兴地选择了出门。
　　高考出榜后的学校特别喜庆，到处都是大红横幅，校门口位置还立起来一堵高高的排行榜，上面罗列着优秀学生的姓名和录取的大学名称。
　　司机大叔把车停在了离大门边不远的停车位，余清漪在一群拥挤的背影中一眼就看见了榜单上奚晨的名字，
　　“奚、晨、-深城大学，太好了！”
　　余清漪坐在后排笑眯眯地说道，司机大叔见她难得这么开心，问她，
　　“是好朋友吗？又可以在同一个大学了。”
　　余清漪回答道，
　　“现在还不是，希望之后会是。”
　　司机笑了笑，按下解锁键，余清漪正准备开门，就听见红榜前面传来嘻嘻哈哈的调笑声，声线有点熟悉。其中一个人声音有点大，惊讶地说道，
　　“余清漪？她也考上了深城大学？我记得她成绩好像不怎么好啊。”
　　“特长生嘛”
　　“我靠，特长生考深城大学这么容易？早知道我他妈也去学画画了。”
　　旁边一个人嗤笑了一声，
　　“特长生考深城大学容易？就你以前画黑板报那技术，现在回去睡个觉可能还有希望做个美梦。”
　　余清漪放在门把手的手停住了，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的声音。
　　最开始说话的那个人笑骂道，
　　“奚晨，我他妈发现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多余长了张嘴。”
　　司机大叔听到之后眉头皱了起来，
　　“我出去说他们一顿，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不用了，张叔，我没什么，等会电话联系，辛苦您了。”
　　“好，注意安全。”
　　余清漪心情很好地逛了一圈校园，突然发现虽然待在这所学校的时间不太长，但是有好几处地方都留下了奚晨跟她有关的回忆，这所学校因为有这些回忆所以变得值得纪念。
　　余清漪慢悠悠地走，校园里的最开始的热闹喧哗渐渐消散了大半，等她回忆够了，心满意足地走到办公室时，竟然看到了奚晨！
　　办公室只剩下了最后一位老师，是带了他们班三年的班主任，余清漪对她印象不深，但也知道她是难得的一位好老师。此刻班主任耐心地嘱咐奚晨上大学的一些注意事项，奚晨低着头耐心地听着，收敛了平日里有意无意的懒散姿态。
　　办公室只有他们两个人，班主任很快就注意到了门口站着的余清漪，笑着招手让她进来，
　　“老师好，”
　　班主任笑容和蔼地夸赞她，
　　“清漪是我们班的黑马啊，考得非常棒！”
　　“谢谢老师。”
　　班主任把录取通知书递给她，又突然想到什么，
　　“诶，奚晨，”
　　奚晨应了一声，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余清漪身上，
　　“正好你们两个都在深城大学呀，平日里可以互相照应一下，我们班好像就你们两个在深城。”
　　余清漪侧头看他，那双眼睛干净极了，带着隐隐的期待，
　　期待？
　　“听到了吗，奚晨？”
　　奚晨点了点头，
　　“好嘞”
　　班主任又对他们嘱咐了几句，便放他们走了。
　　从办公室到校门口有一段长长的林荫小道。和城中学作为市重点，绿化做得相当好，既适应深城夏日燥热的天气，又设计得颇有意趣，雅致极了。石板路搭配深城特有的绿植，弯曲的小道绕着清澈平静和内湖，常有人调侃这条路简直是“恋爱圣地”。
　　余清漪和奚晨并肩安静地走着。
　　“奚晨，”
　　“嗯？”
　　“既然我们以后会在同一所大学，我可以加一下你的联系方式吗？”
　　唔……原来是期待这个？
　　“可以，输你的号码，”
　　奚晨直接掏出手机，解锁递给了她，
　　余清漪没想到那么顺利，眼睛一弯，透出毫不掩饰的开心，奚晨也莫名跟着笑了起来。
　　走到校门的时候，余清漪有些兴奋，扯住了奚晨的衣服下摆小小的一角，这完全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奚晨低头看了两眼，
　　余清漪脆生生地说道：
　　“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好不好？”
　　“怎么了？”
　　“可以吗？”
　　奚晨无奈，
　　“好”
　　他看见余清漪快步走到自家的车旁边，光是背影都能看出那股欢乐愉悦的气息。
　　奚晨低低笑了两声，真的很有意思。
　　余清漪几乎是跑回来的，手捧着一个礼盒直接伸到了他面前，
　　“送你的毕业礼物！”
　　奚晨拒绝的话语刚到嘴巴，看到她的眼神少见地犹豫了。
　　余清漪抬头望向他的眼睛亮亮的，满是欣喜，干净清澈得像无数次路过的湖面。
　　奚晨开玩笑地说，
　　“太贵了我不能收，我爸妈看到了可能会把我打一顿。”
　　“啊？”
　　余清漪果然愣住了，又小心翼翼地说，
　　“其实也不是很贵，而且这个东西没有logo！”
　　奚晨假装叹了口气，
　　“唉，我爸妈就是奢侈品店的员工，他们最怕我受这些东西的影响，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真的不能收。”
　　余清漪眼皮轻轻耷拉下来，失望的意味很明显，
　　“这样吧，一起在附近吃份甜品当作毕业礼物怎么样？”
　　那双眼睛又恢复了亮晶晶的神采，奚晨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声。
　　余清漪回到车边把东西放好，又跟张叔说了几句话，便跟奚晨走了。
　　奚晨带她去的那家是学校附近的和城老字号。
　　余清漪第一次走小巷子，好奇地四处望。巷子不宽，对面有电动车来的时候就无法两人并排着走，灰色石板有些年代，显得凹凸不平。一旁民居的墙面有些老旧，整个巷道很干净，充满了生活杂乱的幸福感。
　　“没走过这里吗？”
　　余清漪点了点头，
　　奚晨笑了笑，
　　“和城有很多这样的道路，”
　　有些墙面上蔓延的纹理漂亮极了，余清漪忍不住停了下来，
　　“怎么了？”
　　余清漪举起手，食指和拇指张开成一个“7”字，两只手上下对称，拼了一个长方形的小框，比划着问他，
　　“你看这样像不像一幅画？”
　　奚晨凑近看了看，被余清漪框进的景是墙壁因为常年风吹日晒而起的裂纹，分岔的结构，灰白的色调，充满了张扬的生命感，竟有点像梵高的兰花。
　　奚晨轻轻笑了，余清漪也跟着笑了，开心地说，
　　“看完了，我们继续走吧。”
　　本来一段十分钟的路程，硬生生因为走走停停花费了半个小时。
　　余清漪总是会发现一些小惊喜，这是奚晨走过无数遍的小路，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重新认识它，意外地乐在其中。
　　终于在甜品店坐下的时候，奚晨问她，
　　“会不会后悔没有带相机？”
　　余清漪正在埋头看菜单，回答道，
　　“怎么会呢？人的眼睛会相机珍贵多了，你想吃什么？”
　　余清漪抬头，眼带笑意地问他，
　　奚晨心里一动，
　　这双眼睛真的太漂亮了，充满了神采，盈满了情绪，像洗净的玻璃珠一般明亮干净。
　　“奚晨？”
　　“这家店有很多和城特色小吃，可以点他们家的招牌。”
　　“好，”
　　余清漪吃饭的仪态一看就是被刻意教导过，餐桌礼仪完完全全成了她习惯的一部分。奚晨第一次发现原来看人吃东西还可以用赏心悦目来形容。
　　余清漪虽然不是土生土长的和城人，但和城饮食方面的口味特别符合她的喜好，她吃得心满意足。
　　最后开心地去结账的时候，老板娘笑眯眯地跟她说奚晨已经付过了，余清漪有些疑惑地问奚晨，
　　“不是说好了送你的毕业礼物吗？”
　　“刚刚路上的那些画不就是你送我的毕业礼物？这一份是我的回礼。”
　　“你喜欢那些画吗？”
　　余清漪期待地问他，
　　“嗯，挺喜欢的。”
　　“我也喜欢，下次送你真迹，我有几个特别喜欢的画家，他们的画作你应该会喜欢。”
　　“你的画不能送么？”
　　余清漪跟着他往回走，
　　“我画得不好。”
　　语气诚恳极了，既没有自谦，也没有难过，只是单纯陈述事实一般。
　　“怎么样算好？”
　　“大概……是技艺和情感融为一体，互相促进，互相成就。我的画画技法还太青涩。”
　　奚晨用开玩笑的语气问她，
　　“那以后等你技法成熟了会送我一幅吗？”
　　余清漪语气雀跃地回答道，
　　“当然可以！”
　　奚晨送她回到校门口，余清漪上车前问他，
　　“我让张叔顺路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家就在附近，我走路回去。”
　　“好吧，”
　　余清漪有些不太舍得，眼巴巴地望着他，
　　“那……下次见，”
　　奚晨点了点头，
　　“嗯，早点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