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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晚霞如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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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就忽然说要我娶个侧妃。”
书房里,杨严齐三言两语概括了上午和季桃初的对话,略感棘手,“这算怎么个事?”
书桌斜对面,石映雪倚窗凝望,后院有许多垂丝海棠,骨架清晰,绿意满冠,一团团似若浓郁绿云。
能在奉鹿这等条件恶劣之地,植种出如此茁壮的春花秋果之树,当是费了很多心思。
罕见石映雪怔怔出神,杨严齐唤:“栖寒?”
石映雪回过头来,眉目清隽,似春山积雪落入涓涓细流,瞧着沉静,冷沁沁的话却颇为锋利:“该。”
活该的该。
是活该。杨严齐正色起来:“密州下半年都司轮守,守般公府的杨严钧,要回来奉鹿了。”
嗣王还真是有仇当场报,杨严钧,与石映雪有不共戴天之仇。
石映雪半垂下青白得近乎透明的眼皮,遮起黑沉眸子里翻涌的恨意。
提刑官是个温和文静的人,极少会有这般反差:“离我们的五年之约,还有六个月时间,即便杨严钧是大帅亲堂兄,我仍选择继续相信大帅。”
“如此。”杨严齐拿出份皱巴巴的诉状,探身放到桌角:“澧州阳江府平丘县有桩案子,牵扯可能不简单,劳栖寒代替我,亲自去一趟。”
石映雪拿起诉状大致翻看,嘴里道:“去阳江府的路,和道州有重合,我与嗣妃同行吗?”
之前有一次从金城去东防,便是她的队伍跟在嗣妃后面,一拨护卫护送两方,能节省开支,不过那时,嗣妃还是上卿。
杨严齐:“嗣妃才不和你同行,说不准人就不走了呢。”
“呵呵,”石映雪故意拖长声音:“侧~妃~”
杨严齐指着她手里的诉状:“我活该,你羡慕。”
石映雪提提嘴角,缺少生机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抹带着悲怆的笑意:“是啊,我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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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傍晚,红霞漫天,美景难得一见。
杨严齐站在敞开的院门外,瞧见汤己容不在,偷声唤了声溪照。
“你干嘛去?”坐在秋千上的人,身披晚霞,笑盈盈问。
瞧见院里没别人,杨严齐清清嗓子,负手进来:“这不书房里的事处理完了么……那个,我,我下午从总督衙门回来时,顺手买了个这,”
走到秋千架旁,她递上藏在身后的东西:“你看喜不喜欢。”
是写字时用来垫胳膊的臂搁。
季桃初仰脸看她,愣了下才接住臂搁,木制的,花纹样式都还挺好看,便故意问:“好端端的,咋忽然想起来给我买臂搁?”
哪里好端端,分明是大事不好了。
杨严齐摸摸鼻子,支吾道:“你在用的那个,不是开裂了么,我就买了个新的,你喜欢就好。”
季桃初道:“我那臂搁虽然又旧又有裂纹,样式也过时,但我用习惯了,将就着还能用,你这个,我先好生收起来。”
“别收着呀,东西买来是用的,你用嘛,旧的都用多少年了,扔掉也行呢。”杨严齐无意识地挑眉,微微瞪大眼睛,倒显得有些天真烂漫。
一军之帅,幽北嗣王,汉应开国以来最年轻的总督都使,开心或者不开心,竟然直白地写在脸上。
天真与城府集在她身,倒也不显矛盾。
季桃初抱着臂搁,足尖轻蹬,秋千悠悠摇动:“我那臂搁大有来历,确定要扔?”
瞧她这股依依不舍的样子,区区一个木制臂搁,用坏还舍不得扔掉,原因很容易猜到,“那也是别人送你的?谁送的。”
“不,”季桃初道:“严格意义上讲,那旧臂搁,是盗赃物。”
换杨严齐愣住,不可思议:“你偷的?”
不至于吧!
杨大嗣王这副表情,成功取悦季嗣妃,后者咯咯笑道:“你当真毫无印象?我那旧臂搁,原是你少时在朱家用的。”
“是么?”杨严齐将信将疑,扶着秋千绳子道:“我不记得了,不过,既然是我的臂搁,又怎会在你手里?”
季桃初:“梁滑拿给我的啊,她说那是你新买的臂搁,用了两次觉得不好用,要丢掉,她觉得可惜,就拿去乡下给我用喽。”
乡下,那就是十岁之前的事了。
看着杨严齐神色的变化,季桃初笑意难收:“我没说错吧,臂搁不是你不要的,是她偷了你的东西。”
杨严齐想半天,确实对那个旧木臂搁没印象,不禁失笑:“也怪我小时候不守东西,找不着便有姥姥姥爷给买新的,这么说来,此前在琴斫,你下地干活时穿的那几套衣裳,我倒有点眼熟。”
季桃初又一蹬地面,秋千晃动的幅度更大,像她腔子里那颗不争气的心:“你终于想起来了,没错,那几件衣裳,是你少时穿过的。”
那是十四五岁上发生过的事。
那时季六姑娘精力正旺盛,闲余时间爱在田间地头闹腾,下河捉鱼,上树摘果,还会从这棵树上直接跳到另棵树上,获得玩伴们一致崇拜。
唯一不好的地方,是衣裤鞋袜上总有扯不完的口子,和烧不完的洞。
梁侠节俭,便叫人给她打补丁,结果补丁摞补丁,新衣裳穿半个月便成了破衣烂衫,臭丫头野性不改,梁侠骂也没用。
有一次,从柿子树上摔下去的季桃初,捂着刮破的衣裳,鬼鬼祟祟进门。
被来做客的梁滑拦住去路。
“又摔得泥猴一样,放心,这回你娘不骂你!”梁滑拉她进屋,打开桌上的大包袱,“看小姨给你带了甚么好东西!”
“哇,新衣裳!”季桃初捂着衣裳上的破口子,大声说笑着,试图转移被亲娘盯着看的压力,“小姨,是你给我缝制的吗?”
黑着脸的梁侠,上下打量眉毛上沾有干泥点的女儿,忍几忍没忍住,一个暴栗凿过来。
“你亲娘都没耐心见天给你缝补衣物,你小姨哪有空给你做衣裳,捡人杨颟的给你拿来,你倒是当成宝,瞧那不值钱的样,赶紧跟你姨去虞州住吧,我还能清静几天!”
季桃初抱着脑袋吐舌头,笑嘻嘻对小姨母梁滑做鬼脸。
梁侠分明是在故意说玩笑,却极有可能惹恼小心眼的梁滑,多年来,梁滑最是爱从梁侠说话难听上做文章,不是生气,就是生事。
她怕小姨再因为母亲的话闹脾气,赶紧故做滑稽样逗梁滑。
“别搭理你混娘,颟用的哪个不是好东西?”梁滑拿起衣裤,一件件往季桃初身上比划,“也就是杨颟这几年个头蹿得快,这才有衣裤拿来给你穿。”
季桃初看着这些衣裤,样式简单,不花哨,还八///九成新,喜欢的不得了。
梁滑见状,说得更加起劲:“别看这些衣裳样式朴素,全是朱凤鸣一针一线亲手缝的。”
她像个兜售衣裤的商贩,热情诚挚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叫人看了觉得心疼:“你看这领口、袖口、手肘,全是上等软牛皮包边,还有这布料,朱凤鸣一梭一梭织得可密匝了,怎么磨都不会破!”
“杨颟不能穿了,朱凤鸣舍不得扔,拿回虞州给彻彻穿,但是彻彻体肥,穿不上,小姨一想,桃子你或许能穿,便赶紧给你送过来,”梁滑捏外甥的肉脸蛋,“黑桃子,小姨好对你吧?”
“嗯!”季桃初脱下身上破口子的短打,欢天喜地套上件黑色细布上衣。
衣裳有些大,下摆到膝盖,也不知那杨颟究竟窜了多高的个头,
季桃初甩着长出一大截的袖子,碎步挪来梁侠跟前撒娇:“娘,快看快看,我穿上好不好看?”
“行了,跟谁俩搁这儿唱戏呢,”梁侠被逗得噗嗤乐出声,假嗔她:“袖子长得快要甩到婆家去,脱下来,娘给你改改再穿!”
“好的母亲大人,谢谢母亲大人,您和小姨继续说话吧,孩儿告退!”季桃初油嘴滑舌脱下不合身的衣裳,乱七八糟冲出客厅,生怕迟半步又要被她娘骂。
回忆随着天边的晚霞一起弱下去,季桃初荡着秋千,随口问:“都是些好好的衣裳,当时为何不穿了?”
杨严齐眯眼看向西边墙头,道:“彼时好像是三妗找来家里,说三舅研制的新药赔了钱。”
梁滑说,家里揭不开锅了,朱彻没有换季衣裳穿,她来讨几件严齐严节不穿的,拿回去给朱彻。
彼时杨玄策刚带着女儿从军营回到家里,二话不说要账房支一百两出来给梁滑,被朱凤鸣拦住。
在杨玄策的不解中,朱凤鸣把杨严齐带回来的衣物打包给三弟媳妇梁滑,并给了她二十两银子,和够吃半年的油盐粮。
恩太深,会成仇。
朱凤鸣心里清楚,梁滑有亲姐姐梁侠帮衬,倘她真心困难,不用开口就会有梁侠将米粮银钱给她送到家里,又岂会让她千里迢迢跑到奉鹿来求人。
事实上,朱凤鸣没有猜错,因为梁滑回到虞州,转过头就将那些她看不上的衣裳,拿去关原侯府卖了个好人情。
杨严齐记得,三妗离开后,娘还没来得及给她重添新衣,西北边线的驻营传来加急消息,萧国军在西北方向有可疑调动,爹带着她又踏征程。
三北的天说冷就冷,杨严齐赶到西北时,风里已有了冰粒子。
正好遇见武卫漠北王府的汪恩让,她管汪恩让借了件厚袍子,才捱过的那段时间。
想到这里,杨严齐晃着秋千绳,低声道:“溪照,人不是因为发达了,才忽然变得卑劣不堪,钱不能让坏人变好,也无法让好人变坏,它无非是让万种皮面,露出个本相罢了。”
“嗣王莫非是在宽慰我?”季桃初踩住地面,停下了微微荡起的秋千,仰脸看向晚霞里的杨严齐。
四目相对片刻,杨严齐一指头戳在她脑门,将人戳的后仰:“我在说我是个好人!”
“嘁,骗小孩子呢,”季桃初笑起来,抱着臂搁跳下秋千,步履轻快朝屋里走去,“吃饭没?……一起呀。”
杨严齐稳住被人起身时带得乱晃的木秋千,压了压嘴角,又抬眼看向西边已降暮色的墙头,沉默须臾,眉眼一弯,露出灿然笑颜。
“那就一起吃饭嘛,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