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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两肋插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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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尔特使团在琴斫城出现意外状况,镇守太监与巡抚大臣皆难独善其身,巡按监察御史恰巧也在附近,事情看起来变得十分复杂。
杨严齐却是一副尽在掌握的从容模样,傍晚给季桃初带来封王怀川的手书,“你的友人们给你回信了,快拆开看看吧。”
接过信封时,季桃初看过来一眼:“下次再也不搅进这些事里来,太麻烦。”
杨严齐坐到她对面的暖榻上,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你和兀良海在花厅的谈话,我听说了,兀良海被你整得束手无策,落荒而逃,溪照果然厉害。”
季桃初看着信,头也不抬:“他同我讲瞎话,我能怎么办,他还说倾慕你呢,我难道要拈酸吃醋,回来同你胡搅蛮缠?”
翻过一页写满字的信纸,她嘴角噙了抹笑:“那兀良海也是,都是些轻易叫人识破的下作手段,他堂堂部落王子,也好意思用,这点上,他比你差远了。”
“知道你看不上那些,其实我也不比他好多少,成事谋业哪论手段高明还是下作,只道管用就是良方,”杨严齐态度坦荡,“若回头叫你知道我做过的事,你还不把我骂成地沟里的臭虫。”
“臭虫,”季桃初指着信里怀川写的一句话,问:“你帮助鄂勒哲玛逃跑了?”
怀川在信里说,今日黎明时分,农庄里有陌生人来,歇息了一餐早饭,又匆匆离开。
杨严齐扫几眼内容,反手堆了堆靠枕,向后靠进去:“定是你在报平安的信里,给王容岳提了鄂勒哲玛出走,你们几个真不愧是友人,一个精,一窝精,你是土豆精,王容岳是窝瓜精。”
盘子里的炒板栗被丢过来一颗:“不准这么说怀川。”
杨严齐捡起掉在怀里的板栗,剥着壳道:“鄂勒哲玛的外祖母家,是草原上仅存的黄金家族,苏赫刺杀鄂勒哲玛是投鼠忌器,失手不足为奇,鄂勒哲玛逃跑时,自己撞上朱羽营的巡防,我岂有不助她之理。”
栗子剥好,伸手递过来:“张嘴——躲甚么,吃栗子。”
季桃初不习惯和人如此亲近,察觉有东西递过来时,下意识往后躲,待反应过来,她接住板栗,自己丢进嘴里,鼓起半边腮。
“我明白了,兀良海也很想当汗王,但他以推行礼制而获拥趸,所以他不敢和他大哥撕破脸,更不敢造他爹的反,你就出面当这个‘恶人’,逼他一把,顺手再设计他大哥,顺理成章给了他借口。”
兀良海的外祖母家族,是正统的母系氏族,鄂勒哲玛是兀良海获得外祖母家族支持,坐稳汗位的关键。
草原上部落良多,每位登基的汗王,皆以获得黄金家族的认可为荣耀,若非如此,阿尔斯楞当年,也不会绞尽脑汁,求娶鄂勒哲玛和兀良海的母亲。
“杨严齐,我真是佩服你,”季桃初由衷敬佩:“计谋里设连环套,环环相扣,叫中计者无路可逃,只能乖乖束手就擒,你就不怕有朝一日攻守易形,人家会报复你?”
杨严齐低头剥着栗子,眉目舒展:“真到那天再说,了不起是个死,怕啥。”
季桃初看着那双布满细碎疤痕的,正在剥栗子的手,不由自主问:“你出身王府,锦衣玉食,生活优渥,哪怕日后寻着老王君的路子走,萧规曹随,也能稳度余生,为何会选择这样一条路呢?”
杨严齐明显没料到季桃初会问这种问题,思量片刻,反问过来:“关原季氏虽曾没落,但如今出了个人称‘季皇’的代制天子季婴,你是季皇亲侄女,母亲恒我县主在关原颇有声望,你比我条件更好,你又为何选择投身农业?”
种地苦不苦,谁种谁知道。
季桃初收起信件:“我很小时候就会想,长大以后做甚么,但总是想不出个结果。乡下百姓无论是女是男,都得下地劳作,我起开始也以为,自己以后的生活和村里众多女子无甚差别,待逐渐长大些,方知我和村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杨严齐稍稍歪头,模样认真。
季桃初沉吟片刻,聊起往事。
少时有次在朱家花园玩,她曾问表弟朱彻:“你长大后想做甚么?”
年少的朱彻毫不犹豫:“当然是啥挣钱做啥,我就想挣钱,挣好多好多钱,叫俺娘再也不用为钱发愁,叫俺爷爷奶奶、大姑二伯和四姑,再也不敢瞧不起俺们一家!”
“姐,”朱彻玩着捡来的木棍,跟在季桃初身后,“你嫁人后就有钱花了,都不用自己挣,真羡慕你。”
季桃初疑惑回头:“为何这样说?”
朱彻挑眉,满脸无辜:“嫁人后你男人养你,你只管相夫教子,啥心也不用操,这难道不令人羡慕?”
季桃初顿时愁云惨淡:“我不想嫁人。”
“那怎么行?!”朱彻拔高嗓门,激动得像是被驴蹄子踩了脚:“女人不嫁人,怎么传宗接代?不传宗接代要绝后的!”
季桃初顿觉反感,抽走他的小木棍指着他问:“我传谁的宗,接谁的代?”
忽然被抽走玩具,朱彻丝毫不敢反抗,乖巧又委屈地看过来,生怕挨揍:“当然是,传未来姐夫的宗,接未来姐夫的代。”
季桃初不忍与表弟争吵,小木棍还给了他,“他们家的宗和代,与我有何关系,他不想绝后,兀叫他自己十月怀胎生产去,少拿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束缚我。”
朱彻觉得表姐的想法太离经叛道,碎步追上来,试着说服:“你若不生孩子,没男人要你,你会嫁不出去的。”
季桃初:“嫁不出去又怎样,我家养得起我。再说,谁规定了女人只能靠男人养?女人自己也能养活自己。”
可怜朱彻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自幼生活在双亲为钱烦恼煎熬的环境中,不得不早熟。
“侯府自然养得起你,可大姨母总有老去的一天,当她不再掌权,侯府就是季贞谅和季贞饶的,你年轻时的确能自己养自己,等老了呢?病了呢?姐,你相信我,那两个男的,绝不会容你在侯府安度晚年。”
彼时梁滑才刚生下女儿没多久,季桃初质问表弟:“若你妹妹终身不嫁,病了、老了,你会将她赶出家门?”
朱彻:“自然不会,我会照顾她,我死了,还有我儿子照顾她,哪怕俺妹妹嫁人,我也会一直为她托底。”
季桃初:“你都肯照顾你妹妹直到老死,为何我二哥四哥会赶我走?”
“因为你不是他们亲妹妹!”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母同胞的姊妹兄弟,才是真正的姊妹兄弟。
季桃初被朱彻的观点震惊到,停步同他辩:“照你这么说,你爹爹和你大姑母是亲姐弟,那为何你大姑以前在这里住时,你爹要不管不顾地撵她走?”
朱彻脱口而出:“因为朱凤鸣住的房子,是俺爹的!”
季桃初:“朱家家主是你爷爷,那个院子又是你大姑从小住到大的,几时成了你爹的?!”
朱彻噎了噎,抬起下巴犟嘴:“俺娘说,朱凤鸣已经嫁人,家里的一切,该是俺爹的!”
季桃初:“等你娶了媳妇,你媳妇也说家里一切都是你的,要撵你妹妹滚蛋呢?”
“她敢!老子抽死她!!”
“你娘撵你姑走,你爹为何不抽死你娘?”
“因为……因为……哇!!”词穷的朱彻失声爆哭,甩着鼻涕回去找娘问原因了。
回忆戛然而止。
季桃初简单告诉杨严齐:“我当农师,是为了赚钱养活自己。”
至于不忍生民艰难苟活,想为改善百姓生活出一份力,诸如此类的大慈大悲心怀苍生之言,季桃初实在说不出口。
杨严齐道:“我做这些,不过是在其位,谋其事,至于以后,我没想过,不过你放心,若是有朝一日王府出事,朝廷不会为难你。”
朝局和时势推着她一步步走到现在,真是半点不由人。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季桃初半信半疑:“你有这么好心?”
杨严齐笑着搓了把脸,一拍膝盖,摇头叹息:“我对姐姐掏心掏肺,姐姐看我是狼心狗肺,真是令人难过。”
“你差不多得了,”被季桃初假嗔,含笑的眼睛带着认真:“使团的事,你要如何向朝廷交待?”
杨严齐:“你差点被苏赫抹脖子,是阿尔斯楞该给幽北和关原交代,朝廷得派人来安抚我们,你不是要赚很多钱么?很快就有了,一笔天降横财。”
瞧着杨严齐笑靥如花的模样,季桃初忍不住心尖发烫,赶紧转开目光,故作严肃:“给你说啊,以后再有这种事,必须提前和我讲,再不打招呼地将我牵扯进来,跟你没完。”
“那不行,”杨严齐笑着拒绝:“我做的事,你可以不参与,但必须都知道。”
“知罪而不报,你害我?”
杨严齐脸上难掩疲倦,乌黑眼睛依旧明亮,带着叫人道不明情绪的笑意:“你很聪明,只有知道我都做过些甚么,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时,你才能独善其身。”
我想要你学会真正的生存之道,恒我县主没有教给你的东西,我教。
“呸呸呸!”季桃初拍小几,“童言无忌,大风刮去,甚么东窗事发,独善其身,谁敢害你,我同她拼命!”
杨严齐笑意难止:“是谁方才说大难临头各自飞?溪照还要为我拼命?”
季桃初逞了一时的口舌之快,说完羞得满脸通红,假装镇定地喝斥:“不是说要做朋友吗?我对朋友都是肝胆相照,莫说是你,换成容岳敬文思鸿她们中的任意一个,老子都为她们两肋插刀!”
“好!”杨严齐拍手叫好,“溪照不愧是季后侄女,侠肝义胆,有大家风范!”
“你给我住嘴!”季桃初反而更羞涩,耳垂红得要滴血,撑着小几色厉内荏威胁:“再胡说八道,一脚踹飞你。”
杨严齐忽然凑过来,反手用虎口卡住季桃初下巴,从两侧捏住后者脸颊。
捏得季桃初撅起嘴,露出俩门牙尖尖,像兔子:“你干嘛?”
杨严齐不由分说,低头亲下来。
在季桃初震惊得瞪大眼睛时,这人回身撤离,得出个结论:“嘴这么硬,亲起来还不是软软的,还是栗子味呢。”
“……”被亲傻的季桃初终于回过神,起身扑过来:“杨严齐,我跟你拼了!”
土豆精像个小炮仗一样撞进自己怀里,杨严齐干脆被按在罗汉榻上打闹。
恕冬慌神冲进来时,就看见她家大帅被人骑在身上揍,吓得脚底打滑,险些摔个四脚朝天,捂着眼睛连连后退,撞翻好几个凳子。
“大帅,那个,大帅,关北张世子来了,骑着,不是,提着刀要杀兀良海王子!”
“哎呦,”正模仿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季桃初,失口道了句:“兀良海东窗事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