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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不再隐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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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看起来复杂,其实还挺有趣的。”
从都堂出来,杨严齐察觉到笼在季桃初身上的阴翳,便紧跟在人家身后,像话唠似的,叭叭个没完。
“土尔特汗王阿尔斯楞,同时有两个老婆,一个是萧国女子,为阿尔斯楞生下长男蒙克巴特儿;另一个老婆出身没落的黄金家族——孛耳只斤氏,是兀良海和鄂勒哲玛的娘。”
“阿尔斯楞爱屋及乌,偏爱蒙克巴特儿,执意将长男立为继承人,年幼的兀良海被送往金国做质子,孛耳只斤家族无可奈何。”
经历过质子生涯的兀良海,因此才会在向人介绍自己时,特别强调自己姓兀良海,而鲜少提起名字额尔克。
兀良海的母亲对儿子日思夜想,以至于疾病缠身。
阿尔斯楞怕孛耳只斤氏死掉,才又叫孛耳只斤氏生下第二个孩子鄂勒哲玛,以缓她的思子之痛,不至于令他和孛耳只斤家族彻底翻脸。
三北之乱时,杨严齐为救父亲,率骑兵攻打金国舂耽城,从己方的刀下救出兀良海。
彼时孛耳只斤家族在动乱中帮助过幽北军,杨严齐遂于三北平靖后,不计阿尔斯楞勾结萧国,险些害死杨玄策的前嫌,送兀良海回土尔特。
杨严齐亲自去了趟土尔特王廷,无人知她和阿尔斯楞密谈的内容,总之,她离开后,阿尔斯楞不仅开始重用次男兀良海,还剥夺了长男蒙克巴特儿的继承人资格。
“具体些的事情,你为何只字不提?”休息的房间到了,季桃初站在门口,侧身问。
“要听吗?”杨严齐高高掀起厚门帘,一只脚迈进门槛,“我们进屋慢慢说。”
季桃初摇头:“兀良海还在这里,苏赫那边你也要解决,还得盯着寻鄂勒哲玛的进展,你去忙吧,我稍后就回乡下农庄。”
杨严齐的笑意,像冰一样在脸上咔嚓裂开,略感委屈:“好吧,苏赫嫁祸于你确实在我猜测之中。当时让你跟我来卫衙的,你如何都不答应,我欲和你同宿,你又不肯。”
季桃初险些语塞。
但没精力和这人口角争执:“好吧,是我的错,你赶紧去忙吧。”
说罢迈步进门。
“溪照,溪照?哎呀,姐姐……”杨严齐形影不离跟进来,拖长声音:“你想听甚,我都告诉你的,别赶我走嘛。”
季桃初深感疲惫,抬起一只手,掌心朝外,是个利落的拒绝姿势:“我有些累,不想再多说,也不关心那些阴谋阳谋,你让我回农庄,好吗?”
“回不去的,”杨严齐看着季桃初憔悴的模样,万不敢再耍赖,实话实说:“琴斫城已戒严,只进不出。”
“……”戒严,应该是事发时便已戒严了。季桃初迟钝地点头:“哦。”
她甚么也没说。
杨严齐急切地拉住她的手:“溪照,你不要这样,如果被昨晚的事吓到,你可以哭,如果觉得生气,也可以骂我捶我,你不要再这样了,你这样,让我感到不安。”
“没有,没有,我只是没经历过那样的场面,有些后怕,缓缓就好,而且——”
季桃初随手抹了下额角碎发,勉强扯出个笑,没有察觉到自己语无伦次。
“出席招待宴是我自己的决定,是我想出来见见世面,对,留宿官驿也是我的选择,和你没有关系,那个啥,还要多谢你,不仅昨夜救了我,今日还及时帮我洗清嫌疑,实在是感谢良多。”
“可是你不开心,”杨严齐望进她的眼睛:“昨晚在官驿见到你时,我看到了你脸上的麻木表情,溪照,不要把情绪咽进肚子里,无论当时以及现在你是怎么想的,你都可以告诉我,我在听的。”
几句话铿锵砸进心里,砸得季桃初鼻子泛酸,搞不好又要掉眼泪。
咬住舌尖控制须臾,确保不会掉眼泪后,季桃初抬起眼睛看过来,旋即又垂下眼皮;缺乏血色的嘴唇动了几动,欲言又止。
少顷,在杨严齐的耐心等待中,她抽出被杨严齐拉着的手,故作轻松:“不麻烦你,我习惯了,很快能调整过来,不用担心我,谢谢。”
遇见事情时,她的理智率先出来处理情绪,身体却拒绝参与到情绪的表达中。
甚至,身体会先于本能意识,去接受大脑发出的感情冻结指令,最终显得她冷漠,麻木。
杨严齐知道,她的冷漠麻木,并非天生。
或许是崩溃大哭后的茫然,是绝望孤独下的压抑,是束手无策时的无助。
对于这些,季桃初找到的解决办法,是用精密的理性来压抑汹涌的感情,让自己置身事外,做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
局外人长期克制着情绪,更加重了压抑形成的身体麻木。
杨严齐想说点甚么,喉咙里却堵了个酸软发涩的热块,令她发不出声音。
“我这点破事不值一提,别耽误你干正事,赶紧去忙吧。”季桃初装作若无其事,又开始撵人。
杨严齐赖着不走:“不是说要以朋友方式相处吗?你心里不舒服时,难道也不和王容岳她们说?”
季桃初想告诉杨严齐点甚么的,话到嘴边,先红了眼眶。
她憎恶自己的懦弱,干脆嘴硬到底:“她们才不会问我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这不是乱七八糟的问题,”杨严齐拉她到床边坐下,歪头问过来,“这是我对你的关心,你感受到了吗?”
季桃初在心中点头,我感受到了的,又在心中摇头,我无法确定,你的关切是出于好心,还是出于别的目的。
“谢谢你。”季桃初深深吐纳,望向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我只是,觉得你太可怕了。”
可怕?
饶是擅长表情伪装如杨严齐,闻言还是愣住须臾。
“怕,怕我?”杨严齐反思,“因为在都堂时,我和兀良海说的那些话?”
季桃初交替捏着双手,心若擂鼓,尾音发颤:“是。”
她缓慢谨慎地措辞,每句话先在脑子里徘徊数遍,确保词能达意,也确保不会惹怒杨严齐。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兀良海是你朋友,必要时也会是你的棋子,看到你们在都堂的交谈,我想,他日你会不会,像对兀良海那样对我?”
她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戚感:“我拿不准,你叫我去都堂,是不是杀鸡儆猴。”
杨严齐脸上露出片刻茫然,好似被一百门神机大炮迎面轰炸了,炸得焦头烂额,顶冒黑烟。
少顷,她拉季桃初起身:“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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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制详尽的巨型舆图挂满整面墙壁,其上除却战事使用信息,还有村庄人口数量与构成,河流、水井、地窖、池塘、芦苇地、沼泽、沙地等,标注密密麻麻。
“这是瀚海十六城的舆图,但比普通作战图绘制的更加详细……”季桃初举着灯,粗略地浏览舆图,图上并未有任何特殊标注,但出于对杨严齐的关心,她下意识仔细看了杨严齐收复的五座城池。
她抬起胳膊指过去,尽管够不着:“这五座城池可以连成新的防御区,如果修成军镇……”
话没说完,浑身汗毛疯狂竖起,她陷在天大的惊愕中,难以置信:“你想,你想做甚么?”
杨严齐手里也提着盏灯,帮季桃初逐个照亮那五座城池的标注,面露欣喜:“我果然没看错人,以姐姐的聪慧,不来给我做军师实在可惜。”
焉山以北,汉应失城十六座,几十年里完全收回的只有寥寥数座,因后勤补给无法全时供应,城池收了丢,丢了收,反反复复,争端不休。
杨玄策的目标是收复所有失城,杨严齐却不然。
她精心挑中其中五座城,他日一旦使五城间结构成筑,焉山之南的倒沙关、京武关及衹母关三守关,便将从御敌屏障,变成幽北军强有力的军备后盾。
将焉山纳入边境防线,是史无前例的布置,虽得季后暗中准允,可事若不成,丢的便不只是杨严齐的身家性命,更是幽北军几十年来打下的这片安稳。
但这不是杨严齐需要过多顾虑的。
“从堪舆图上看,五城之间距离均在二百里内,”杨严齐拿着杆子指给季桃初看,眼里亮晶晶:“我们预计扩修烽燧至一千四百座,在焉山之北设兵布防。”
她是如此自信,又是这般沉稳:“届时,再强悍的敌人,也绝不敢绕过重兵布防的军事重镇。”
杆子下移,划过焉山一脉:“重镇之后是道阻崎岖的焉山,无论是重甲还是轻骑,被五城防线截断后勤保障之后,在焉山山道面前,他们将失去所有手段。”
“三关防御将从被动转为主动,边民不再受边部侵扰之苦,我军也有了更长的缓冲区。”
这是盘大棋,大到令执政者咋舌惊叹,更令季桃初震撼到失语。
这是场非倾一代人力能成的苦久之功,久到一世二世难料胜负。
昏暗的军事房内,两盏灯灯芒交错,地上两个人影也交叠在一起,那道娇小的影子,忽然接连向后退去,与对方拉开距离。
季桃初感觉自己不认识杨严齐了,同时又能迅速共情杨严齐处境,理解她的所有行为。
三北之乱中,杨严齐屠城之举,在朝廷备受争议。
一些人在平定三北的喜悦中,以“忠言逆耳”的正派忠臣形象,跳出来敲打功震朝野的新星良才杨严齐,以至一朝之事,万数来争。
人习惯于盯着眼前,最远莫过于看得一世,莫过争得一世。
若能争得一世,便已是多数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大良才,歌颂之,曲褒之,青史笔下一行几字以传之,而不争一世争万世者,古来几人?
“不够的,各方面都不够,远远不够,”季桃初从来没有接触过军政庶务,甚至此刻脑子里一团乱麻,但就是能说到关键处。
“以幽北现在的情况,税赋远不够支持你建设如此宏大的工程,朝廷本就提防边王势大,绝不会资你以金银财帛,杨严齐,你肯定还有后手。”
杨严齐独自站在巨大的舆图前,阴影吞没她半边身体,手中灯笼照亮她半边线条分明的脸庞:“是啊,我现在发愁的,正是光靠幽北这点收入,远远达不到我的需求。”
“在金城酒楼偶遇那次,你后来说,当时我身边那个孩子不会害我,真叫你给说对了,”杨严齐坦白道。
“她就是霍让,苏察之战中为保护我,叫敌人捅穿肚子,痊愈后放停离军了,当下,她在幽北的三百行辗转活动。”
霍让年纪虽轻,稍加历练打磨,来日必是商贸能力第一流的能人,幽北区区二十州,岂会够她玩。
面对季桃初的恐惧和质疑,杨严齐选择彻底摊牌。
“我二舅父在邑京做官,身居九相之一,这你是知道的。
“季后身边有个女官陈鹿鸣,她是陈鹤衔的亲姐姐,是幽北的人。
“上次你离开奉鹿时,陈鹤衔也南下,去到澈州首府任职。”
“今次设计兀良海,将他彻底拉进我的阵营,无非是要将阿尔斯楞那个墙头草赶下台,扶持兀良海统领土尔特部落,以确保五城防线顺利修筑。”
“姐姐,”杨严齐站在舆图下,指着五座城池告诉季桃初:“这便是我的所有筹谋,说破天也没啥,你不用害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