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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不谈之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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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过路纸回来,从不守灵的梁滑,因着白天被村人将此事说到脸上,怕丢人,这才安排儿子朱彻送朱仲孺回家,她留下守灵。
梁侠和季桢恕睡在灵堂东边,由两床草席铺成的垫子上。
季棠在季竹韵姊妹俩,睡在里屋,梁文兴生前的床上。
秋夜格外冷,梁侠心有不忍,叫裹着大披缩在角落的妹妹,同她在草席上挤挤。
梁滑端着副要死不活的可怜样,死活不肯歇息。
这副假惺惺的样子,比季桢恕在官场上见到的那些嘴脸,更叫人恶心。
至于杨严齐,被梁侠安排和季桃初一起,睡在东厢房。
东厢房里的床,是梁文兴二十年前亲手给小孙女做的,并不算宽大,眼下躺着两个人,稍微一动便咯吱咯吱响。
季桃初没想到,看着挺瘦的杨严齐,躺下还挺占地方,只好贴着床边,尽量不动。
不知过去多久,她躺得后背发麻,小心翼翼翻身,床板不负所望地咯吱起来。
听得人尴尬。
朱彻送回他爹,重新折返来,被梁滑心疼地训着,彻底吵散季桃初的睡意。
“腰还疼吗?”她问里面的人。
杨严齐声音清醒,答非所问:“你手还疼吗?”
压过路纸时她摔的那下,擦破了手掌根。
“不疼了。”季桃初道。
“我也不疼了。”杨严齐回。
又是片刻沉默。
院里传来动静,是深夜饥饿的朱彻,拉他娘去厨房给他做夜宵吃。
“吃炒肉吗?”夜太静,梁滑的声音清晰传来,带着讨好。
朱彻欣然:“吃吃吃!”
炒好的肉放在东厢房,季桃初准备起身开门,已经掀开半边隔挡,被杨严齐拉住胳膊,低语:“放心,不会来敲门。”
“为何?”季桃初下意识问。
杨严齐没答。
且听梁滑在院里道:“肉在东厢房,我去给你搲一碗来。”
“别别别,别去,”被朱彻拦住:“我忽然不想吃了,大晚上的,煮碗素面就好。”
换来梁滑宠溺的嗔骂:“你奶奶了个腿的,就会遛你老娘,看你以后娶来媳妇,是不是也这样……”
那母子二人去了厨房,院里重新恢复寂静。
季桃初方才起身又躺下,不知自己挪了位置,一偏头,竟险些碰到杨严齐的脸。
快速往后仰,拉开距离,气声低问:“你怎知朱彻不叫梁滑进来?”
杨严齐:“朱彻怕我。”
“说的跟真的一样,”季桃初差点笑出声:“上午是谁被朱彻骂了,还不知道还嘴?”
杨严齐声音很低,说话时,下意识地靠近过来:“他欺软怕硬。”
为掩饰床板咯吱的尴尬,季桃初道:“朱彻和他爹一样是个混球,你就不怕惹恼他,他真动手?”
杨严齐:“他不敢,我有他把柄。”
“呦,”季桃初好奇:“啥把柄?”
杨严齐道:“你以前,有没有听梁滑说过,我在朱家偷看别人洗澡?”
何止听说过。
季桃初:“梁滑说,你十二岁的夏,见天偷看家里丫鬟洗澡。”
“这你信?”杨严齐语调轻快:“我十二岁上,在武卫的漠北军里当兵,只在夏时回去过虞州两天,再说,我一个女的,偷看女的洗澡,合理?”
季桃初迟疑着改口:“要不然,是偷看男的洗澡?”
一下子就给杨严齐逗笑了,不过,她笑起来真好看。
哪怕是在光线昏暗的隔间里,也能觉出她笑起来眉目生动,顾盼生辉,像日光照在琉璃上,让整间屋子变得五彩斑斓。
杨严齐道:“偷看丫鬟洗澡的是朱彻,他怕他娘发现,栽赃到我头上。还有,那甚么,”
嗣王笑盈盈的,气息打在季桃初耳畔,也打在她心头,痒痒的:“梁滑是不是也说过,我曾给朱家丫鬟下药,把人睡了?”
在梁滑嘴里,杨严齐是个无恶不作的绝世混账。偏偏以前有一阵子,季桃初了解杨严齐,都是通过梁滑。
“啊,”季桃初学精明了,“我知道,你是女的,怎会睡女人?”
说不清杨严齐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究竟浮动着何种情绪,顿了顿才道:“其实也是朱彻干的,那年他才十三。”
朱彻十三时,杨严齐和季桃初十五岁。
“乖乖啊……”这些事,完全颠覆了季桃初对朱彻的认识。
她和表弟算是一起长大,她以为足够了解朱彻,没想到只是了解个皮毛。
那么,梁侠梁滑姊妹两个闹矛盾,朱彻搅和其中,还为此与季桃初交恶,更是合理。
院中灯火透过窗户铺进来,杨严齐看着季桃初一愣一愣又一愣的傻样,忍不住笑腔。
“姐姐唉,亩产提高四十斤的粮种,都能让你给培育出来,这样聪明的脑子,是怎么被朱彻那蠢货给骗住的?”
“你说,”杨严齐还强调似地问过来:“你是不是蠢。”
季桃初:“……”
季桃初不再惊诧了,她想缝起杨严齐这张刻薄的嘴。
哪有骂别人还要别人附和的。
“真是蛮横,怪不得小字蛮。”季桃初低声嘀咕着回两句嘴,又掀起眼角飞快看过来两眼,一副不满又不敢当面说的窝囊样。
真是奇怪了,在杨严齐面前,她莫名心虚,哪怕占理,依旧底气不足。
谁知杨严齐耳朵这样灵光,忽然用标准的邑京官腔纠正道:“不是蛮横的蛮,是颟顸的颟。”
关原及其以北的广大地区,在方言上将“颟顸”发音为“蛮憨”。
季桃初反驳:“我小时候在朱家见到过你的名,朱彻用刀子在青砖墙上,刻了‘杨蛮败家子’五个字,就是蛮横的蛮。”
杨严齐:“那是因为他不会写颟顸的颟。”
季桃初:“…………”
也是万万没想到。
杨严齐笑腔依旧,认真,又不那么认真。
“你就是太老实,不知道别人玩得有多花,才会被吓唬住。以后还是多开开眼界吧,成天研究种地,脑子要研究痴了。”
出乎意料的,痴脑子的季桃初,没有计较杨严齐的奚落,而是问了句:“你也玩得很花吗?”
杨严齐犹豫瞬息,笑得更加灿烂甜美:“现在已经不玩了。”
“为甚么,”在没人知道的地方,季桃初心跳忽然变快了些许,只好故意用调侃来遮掩那份说不清楚的心思,“难道是因为这几年忙,没时间?”
杨严齐:“不是没时间,是不想了。”
“哦。”季桃初没再追问下去,她按住满腔好奇,及时停止这个话题。
长得好看的人,一般都玩的比较花,那些知道自己长得好看的人,玩得更花。
杨严齐诚然有副绝好皮相,只是不知,她知不知自己有副好皮相。
“哎,”季桃初看过来,意外对上杨严齐昏暗中透着灼然的目光,脸颊一热,问:“下午时,你说还要找梁滑算账,算啥账?”
杨严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到时候,到哪个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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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梁文兴出殡。
午时末刻,起棺出殡前,习俗里有个“耍婿”的环节。
来丧礼帮忙的村人,将朱仲孺和终于现身的季秀甫,双双按跪在棺前,说些油滑起哄的吉祥话,向二婿讨红封。
季秀甫眼疾手快,在被按到地上时,一把拽了杨严齐也跪下。
“我已年近五十,不再贪图升官发财,”季秀甫死死抱住杨严齐胳膊,冠冕堂皇转移炮火:“孙婿也是婿,老爷子的孙婿还年轻,大伙的吉祥话,她来受!”
杨严齐哪经历过这事,腰疼也没好彻底,跪在那里被按着戏耍,半点反抗不得,更糟糕的是,她没准备红封。
不给红封,耍婿的人不肯罢休。
午后略热,眼见杨严齐又挂上一脑门汗,季桃初在梁侠授意下,拿着临时装好的红封上前解围。
季桃初才费劲巴拉将杨严齐拉起来,拽到一旁,有人凑热闹,一脚将在旁围观的梁滑,给踹得扑出去跪跌在她爹灵前。
“哪个短命——”恼火的梁滑爬起来就要骂,转身后却忽然变脸,眼中凶光瞬散,笑嘻嘻看向踹她的人:“原来是俺卫四嫂子,今日没见恁家晏松?他还没讨媳妇吧?唉,这痴心的傻孩子……”
被扶着的杨严齐,明显感觉到季桃初动作僵了僵。
那厢,卫四嫂子起哄着,要梁滑两口子给红封,现场吵闹得紧。
季桃初弯腰拍掉杨严齐袍子上的灰,仿佛洞悉杨严齐的心思,主动道:“孟晏松,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人。”
“你们关系很好?”
季桃初:“我叫季晏如,他叫孟晏松,不难猜吧。”
以前大家都说,她和晏松,连姓氏都是绝配。孟仲叔季,一个占头,一个占尾,人丁兴旺,生生不息。
杨严齐没再说甚么。
梁滑油嘴滑舌与众人周旋,眼见着吉时已到,执事人催请季桢恕发号,要及时撤灵起棺。
梁滑耍泼皮不肯给红封,几乎惹恼众人,季桢恕替她分发了几份红封,好使出殡发丧按时进行。
待下葬的所有事宜结束,梁文兴彻底结束他的一生,梁家的篱笆小院终于安静下来。
此时骄阳西遁,冷风瑟瑟,秋正浓。
难得红霞漫天,铺在萧索凌乱的院里,满目冷清的灿烂。
梁滑怕梁侠要她分担老父亲治丧的钱,一家三口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梁侠在厨房煮粥,季桢恕带着其她人打扫,出来倒垃圾的杨严齐,看见季桃初站在街口和人说话。
她身披晚霞,发梢上跳跃着无数细碎的橘色暖光,与面前之人交谈时,仰起脸有说有笑,眉目生动,举止自然,像画儿一样。
真好看。
她面前的年轻男人,是孟晏松。
脑海里再次回想起那日季桃初的话。
“你我为人臣子,当知圣意之下,唯有从令。”
不愧是季桃初,懒得撒谎,懒得敷衍,答案如此坦荡直白。
梁家庄不过五六百户,任何消息都不难打听,出殡那会儿功夫,近卫打听来所有和孟晏松有关的情况。
有人说,孟家子痴情等待心上人,可惜,心上人是这梁家庄飞出去的金凤凰,身份太过高贵,哪怕两情相悦,终究还是败给门不当户不对。
还有人说,孟晏松是梁侠亲自挑选的小女婿,只待时机成熟,便将孟晏松招赘进侯府。
可惜,梁文兴葬礼上,季桃初身边,忽然蹦出来个女姑爷。
村人私下里议论疯了,不是因为季六姑爷是女子,而是惋惜季晏如和孟晏松天造地设的姻缘。
“月老不开眼啊,”上午吊唁时,杨严齐听见有人这样聊天,“俩孩子好好的婚事,竟然被逼拆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