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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 7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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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仁钰抵达上海的消息,像一滴冷水落入滚油,在沪上圈层里炸开细密的波澜。
程述接到姐姐程净秀电话时,正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灰蒙蒙的黄浦江,江面上外国轮船缓缓行驶,汽笛声穿过潮湿的空气,变得沉闷而遥远,他握着话筒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木柄。
“对于你主动退出特勤局组建的事,姐夫是有些不高兴的。”程净秀的声音从北平传来,隔着电话线,依然能听出几分孕期特有的疲惫却又强打着精神,“这次到沪上他出发前连我都瞒着,你自己有个数。”
程述的目光落在江面一艘正在转向的货轮上,声音放得轻缓:“姐,你好好养胎,这些事不必操心。”
他是真的不想让孕中的姐姐多思。程净秀嫁入杨家这些年,从一个明媚张扬的闺阁女儿变成了如今周旋各方的杨少夫人,其中的不易,程述比谁都清楚。
可这件事,本质上压根就不是他跟他姐夫的矛盾,他退不退出“老家”权力圈层,这是杨仁钰能过问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只有细微的电流声,程净秀何等聪明岂会听不出弟弟话里的疏离,但她有她的立场:“阿述,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只是仁钰他毕竟是你的姐夫,有些场面上的功夫……总要做足。”
程述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弯了弯。真当他老子没了,还是杨家儿子就他一个?
杨仁钰论排行,并不是杨家第二个儿子,但因为某些原因,杨家公开承认的公子他的确排行第二,这个“第二”的位置本就微妙,如今倒真摆起继承人的架势了。
“我明白,”程述的语气听不出波澜,目光却变得锐利起来。
看来他这位姐夫,此行目的并不单纯。
挂断电话后,程述在原地站了许久。窗外,天色愈发阴沉,似乎要下雨了。他慢慢踱回宽大的办公桌后,却没有坐下,只是用指节轻轻敲打着光亮的桌面。
人有时候除了知道自己姓什么,同时还得知道自己的斤两。
这话他真想当面摔给杨仁钰,哪怕杨大帅真有把权柄传子孙的想法,也绝对不会让杨仁钰继承,这不是他程述妄言,而是摆在台面上的事实。
除了本事不到家外,他这姐夫还有一个致命缺点那就是他心性不够狠。
平日里看着派头十足,在哪都讲究,处理公务时也颇有雷霆之势,可程述看得明白那不过是纸糊的老虎。
真正遇上硬茬子,或者被人捧着哄着设个局,很容易就被装进去。
上次北平那批军火“误运”的事,不就是被人下了套,最后还得程述暗中派人去收拾烂摊子?
这样的人做亲戚、做上司,对大家浑水摸鱼都挺好,至少不必整日提心吊胆,担心被他从背后捅刀子。
可是这样的人,在这各方势力犬牙交错、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的乱世里,掌不住大局。
非但掌不住,只会拉着所有人一起掉进坑里,万劫不复。
这些程净秀未必不懂,她自幼聪慧,又在杨家大染缸里浸淫多年,眼光毒辣不输男子。只不过,她所在的位置——杨仁钰的妻子——不允许她觉得这是个问题。
或许在她看来,丈夫的这点“仁厚”和“易信于人”,反而是获得“人望”的优点。
毕竟一个看起来不那么锋芒毕露、甚至有些“好说话”的潜在继承人,总能让下面的人觉得将来日子会好过些。
可是程述不同,他跟着杨大帅这些年,当了这么多年的刀子,染了一身洗不净的血腥气,也淬炼出一双看透人心的眼睛。
他其实比很多人都更了解那位执掌东北、虎视天下的杨宗业的心性能有多硬,格局能有多大。
杨宗业,那是能从草莽中一路踩着敌人的尸骨、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拼搏到如今占据北方半壁江山局面的人物。
他的心性与格局,压根不是杨仁钰这等生长于权势温室、最多只经历过一些家族内部倾轧的公子哥儿能随意揣摩的。
别的事程述不敢说百分百把握,但就要不要安排子孙“接班”这事儿,他就敢拍着桌子确定是绝对没有的。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是他的秘书。
“先生,刚接到确切消息,杨二公子于下午三点一刻抵沪。同行的除了常规卫队,还有总参二局的李焕民和一位生面孔,据说是从德国刚回来的经济学博士。”
程述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清明冷静。
李焕民是杨仁钰的智囊,以诡计多端著称,那个德国回来的博士…看来他这位姐夫,胃口不小,只怕不只是想来摘沪上这颗桃子,还想在沪上这金融重地来试探那位。
“知道了。”程述的声音平静无波。
“需要准备特别接待吗?”
“不必,”程述淡淡道,“按正常礼节即可。”
秘书应声退下。办公室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只有雨声依旧喧哗。
程述知道杨仁钰这次来,是带着兴师问罪的架势,也是来展示肌肉,更是来试探他程述的底线。
他这位姐夫,恐怕至今还认为他程述的退出,是一种怯懦或是对他继承问题的不信任。
拿起桌上的一支钢笔,在指间灵活地转动着。冷的金属触感让程述思维愈发清晰。
也好,就让他亲眼来看看这沪上的水,到底有多深,也让他明白有些位置不是谁都能坐得稳的。
真以为他程述离开了特勤局,就成了没牙的老虎?他在沪上经营这么多年,布下的暗棋,织就的关系网,又岂是一个空降的“二公子”能轻易撼动的?
这场戏,刚刚开幕。他很有耐心,陪着这位姐夫,好好演下去。
直到,幕落之时。
杨仁钰的专车正驶过外滩,前往预定下榻的礼查饭店,车内杨仁钰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击着。
“二少,快到饭店了。”副官低声提醒。
杨仁钰睁开眼,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带:“程述那边有什么反应?”
“程先生想来应该已经接到少夫人的电话了。”副官谨慎地回答,“需要现在联系他吗?”
“不必。”杨仁钰摆摆手,“让他先琢磨琢磨,我这个姐夫突然到来,他总得有时间准备说辞。”
车队在礼查饭店门口停下,饭店经理早已带着侍者列队迎接,杨仁钰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大厅,眼角余光却瞥见饭店转角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微微上扬的嘴角抿平——那是程述身边的人。
第二天上午,程述去了礼查饭店。
杨仁钰正在套房的客厅里用早餐,见程述进来,热情地起身相迎:“叙之来了!快坐,一起吃点儿。”
他穿着一身休闲西装,神态轻松自如,仿佛真是来上海度假的。
程述在他对面坐下,侍者立即添上一副餐具。
“姐夫这次来的如此匆忙,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安排接待。”程述客气地说,绝口不提自己早就在饭店做了安全布控的事。
杨仁钰摆摆手:“公务考察,不想惊动太多人,再说你现在忙着交接工作,我也不好打扰。”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暗藏机锋,程述退出特勤局组建工作的事就这样被摆上了台面。
“特勤局组建是大事,我资历尚浅,确实难以胜任。”程述从容应对,“倒是姐夫这次来沪,若有需要协助的地方,我一定尽力。”
杨仁钰切开盘中的煎蛋,状似无意地说:“说起来,我昨天见到陈之焕了。”
陈之焕是即将成立的特勤局内定的副局长,也是程述的以前的手下。
“陈副局长能力出众,有他从旁协助叶局长想来特勤局应该是如虎添翼。”程述面不改色。
杨仁钰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阿述,这里没有外人,咱们就不必打官腔了,你是我小舅子,咱们是一家人。”
他放下刀叉,身体微微前倾:“我知道这是父亲的意思,你我都无能为力。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亏待自己人,等以后……”
程述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在水面的茶叶:“姐夫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如今留在沪上对我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杨仁钰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你真决定了?”
程述抬眼看他:“很久以前,大帅就决定了。”
杨仁钰沉默片刻,重新挂上笑容:“也是,父亲他老人家的安排,自然不会有问题,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了。”
早餐在看似和谐的气氛中结束,程述告辞时,杨仁钰亲自送他到门口。
“对了,”临别时杨仁钰仿佛突然想起什么,“过两天,我想设宴请几位沪上名流。”
程述点头应下:“应该的,我一会儿让人把沪上名流册子送来,姐夫定下想要请的人,其余杂事我来安排。”
他们是姻亲,这些表面的亲近与体面,不论心里怎么想,眼下都要给足对方,不然那是犯蠢给自己找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