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门》春茶煮水

134、承诺

　　山洞在周翊的面前土崩瓦解，连带着他的意识一同变得模糊。碎石砸落，却伤及不了他的身体，周翊仿佛站在了这个世界的中心，看着所有的一切渐渐消失。他依稀记得在倒下之前策宇寰带着微笑的脸，以及对方的话，久久围绕在他的耳边。

　　怎么才算活出自己呢？

　　千百年来，周翊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朝思暮想的事情只有如何死去，如何将九曲的诅咒之力从自己身上引走，长久以来，忽视的东西，远远超过了他所经历的东西。

　　比如爱。

　　比如亲情。

　　周翊不知道策宇寰久久不肯离开自己的原因，八百年来，对方依附着自己的灵力存活在这个世上，而他，似乎也没有发现策宇寰过于执著的东西。

　　他留下，到底是为了什么？

　　周翊心想，却百思不得其解。

　　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和策宇寰的初见。明明这是段早已模糊了的记忆，在某一刻，周翊却能清晰地忆起这一切。

　　草长莺飞，莺歌燕舞。那是个春天，阳光却明媚如夏。那时候周翊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总喜爱攀上树枝上乘凉，他眺望着远方，马驹在树荫下栖息觅食。

　　坐在高处，自然望得远，周翊感受着风的微醺，在朝阳的倾洒之下微微闭上了眼。

　　忽然，树下的马驹一声长鸣，还未等周翊坐直了身子探查，也不知是受了什么惊，马向着远处的山岗跑去。

　　它的速度之快，周翊很难赶上。待到寻到他的马驹，少年才发现它竟站在坡顶，对着不远处的牛群长啸。

　　牛群之后有人在放牧，周翊远远地望去，只能看见对方身着粗布麻衣，那悠哉的步伐倒像是在田野间漫步。

　　好奇心驱使周翊走了过去，走进了，这才发现牧牛的竟同样是一个少年郎。眼前的少年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周翊站在离对方数米远的地方唤了一声，对方回头的模样淡然，似清风明月。

　　“你是谁？”对方问道。

　　周翊没有回答，而是上前问道：“你这牛群倒是听话。”

　　少年郎笑笑，伸出一只手指。他的眼中满含笑意，看着周翊的眼神并不疏远。

　　“这是……”周翊看着对方愣了许久，他看见有一道金色的灵光缠绕在少年郎的指尖，灵光化作了一条长长的细线向着牛群的方向飘去，驱使着牛群朝着目标的地方走去。

　　“昔闻道家之人可以操纵万物，不知这可是道法之一？”周翊上前，显然很是好奇，“鄙人……”

　　“宇寰！”周翊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一声呼喊打断，他向着声源处望去，发现竟有另外一翩翩公子向着两人走来。

　　那人身穿一身墨衣，从衣服的布料上看来，地位十分尊贵。那人看着已接近而立之年，却没有束发，长发随着风飘扬在身后，走来的模样像是从天而降的仙人。

　　“师父！”策宇寰回头的时候笑容越发明亮，他三步并做两步跑去，“你看！今天的灵线没有断，这次算是成功了吧？”

　　十七八岁的策宇寰终还是有些少年心性，向着姜隽青邀功的模样稚气未脱。周翊回忆着当年的场景，竟发现不论是自己，亦或是对方，都已经回不到当年的模样了。

　　初见策宇寰时，他们都是少年。千年过去，策宇寰被困在周翊的身边，而他自己过得却像个活死人。

　　时过境迁。

　　事过境迁。

　　策宇寰随着姜隽青一起远去，他们的面容逐渐模糊，在山岗的尽头，与碧绿的草原连成了一块。周翊还是那个少年人，他久久凝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知不觉中，自己的嘴角竟也微微勾起。

　　美好的时光短暂，周翊被叫醒在一个转身之后。瞬间回神的滋味令人难受，心脏猛地收缩，身体在刹那间被人唤醒，周翊从躺姿猛地起身，胸口正一上一下地剧烈起伏着。

　　他心神未定，气急神乱，眼前前一秒还是姜隽青与策宇寰的背影，后一秒便被一股黑暗所笼罩。刚醒来时的视线还有些许模糊，周翊用手搓揉着眼睛，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身子忽然被另一个带有温度的怀抱拥住。

　　没有下意识地推开对方，周翊没有看清眼前人的身影，却能清楚地意识到对方的身份。他缓缓放松下身子，呼吸逐渐变得平稳，黑暗令两人之前的距离显得愈发模糊不清，周翊没有多想，他举起双手，环抱住了对方。

　　“杭谨庭。”他轻轻呼唤着对方的名字，却没有等来对方的回应。

　　“杭谨庭。”周翊再次开口，在一阵沉默之后，感受到了对方似乎正微微发着抖。

　　而亲吻来得突如其来，周翊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忽然身子便被人拉开。嘴唇上覆盖了另一人的温度，周翊没有反抗，他微微仰着头，任由对方欺压在自己的身上肆虐。

　　被杭谨庭亲吻的时候令人心安，周翊能感受到自己的脸被对方的双手捧住，唇齿相依的感觉，让他不由得加快了呼吸。

　　不同于在乌篷船里的那次蜻蜓点水，点到后戛然而止，此刻的杭谨庭显然是带上了自己的情绪，或害怕，或激进，他抓住周翊的手过分用力，仿佛一松开，怀中的人就要再次弃他离去。

　　周翊能感受到自己背抵一面石壁，但在两人亲吻的推搡之中，后背被石头磨的有些生疼。亲吻之时，他同样伸出手来环住了杭谨庭的腰，他的举动被对方感知到，接下来的过程便愈发澎湃。

　　一吻尽，两人额头相抵，他们坐拥在一条狭窄的密道之中，每一次呼吸的似乎都是彼此的气息。

　　周翊的喘息声很重，似乎还牵扯到了身上的伤口，他将脑袋缓缓埋入杭谨庭的颈窝，用着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轻呢道：“对不起。”

　　“你对不起我什么？”杭谨庭的语气严肃且冰冷，似乎完全不像是刚结束了一个缠绵热烈的吻。

　　“如果再有下次，就罚我永生永世，找不到解开诅咒的方法。”周翊微微抬起头，黑暗之中，杭谨庭的面容模糊，他眯起眼睛努力想要看清对方的模样，“解开灵线，我只是不想你出事，不忍心……看着你受伤。我也喜欢你，所以也会把你的安危看得高于一切。”

　　周翊放软了语气，惹得杭谨庭发不起火。他用手掌轻轻抵住了周翊的后脑勺，把对方的下巴按压在了自己的肩头，杭谨庭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愤怒、恐惧，或者是欣喜，他已然说不清楚。

　　杭谨庭沉默了许久，在周翊看来或许更长，他终是叹了一口气，酝酿了好一番，最终也只是吐露了三个字：“……我也是。”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足以让周翊的心堤塌方，他紧紧地抓住杭谨庭的衣服下摆，身体止不住地向上攀去。他拥抱着杭谨庭的模样像是植物拼了命地在汲取养分，周翊感到了眼眶正变得湿润，渐渐地，有泪水顺着他的脸颊向下滑落。

　　千百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哭泣。

　　“我不怕了。”周翊忽然开口，“我不怕什么生离死别，我眼里看的就只有当下了。我不想和你分开，也不会再抛下你了。”

　　“这可是……你说的。”

　　杭谨庭有些木然，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产生了幻觉。他推开周翊，又轻轻在对方的唇上落下一吻，瞧见对方没有躲开，甚至顺应着自己再次吻上，他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嗯，我说的。”周翊道，“我害怕百年之后你离我而去，但我更怕你现在在我眼前消失。如果这是你想要的，也是我想要的，只要我给得起，人或者心，我可以全部托付予你。”

　　“我不贪心，也不需要那么多。”杭谨庭说，“其实我只是要你的一个承诺就足够了。”

　　“什么承诺？”

　　“不要再一个人离开了。”杭谨庭的语气近乎卑微，“我看着你被鼍龙带走、吞下，想要回来却无能为力，只能随着水波，看着自己离你越来越远，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

　　周翊反问：“什么想法？”

　　“如果可以，请也把我一起带走。”杭谨庭说，“不管是你，又或者是鼍龙。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了，但我实在不能失去你。”

　　周翊愣在了原地，半晌之后，他才说：“我说过，如果我再……”

　　周翊的话还未说完，杭谨庭被忽然用手捂住了他的嘴。似乎知道对方即将出口的话，他轻声道：“不会的。”

　　周翊没有回答，杭谨庭重复道：“不会的。”

　　杭谨庭承诺周翊时的模样真诚，黑暗中瞧清了他的深眸，周翊猛然一阵心悸。他脸颊上的泪痕被杭谨庭吻去，在狭小的空间中，享受着只属于彼此的气息。

　　周翊眼中的星河被揉碎，散落了一地，落了杭谨庭一身，被对方捧在手心中虔诚地瞻仰。天地之大，也总有一人愿意长久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