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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第 10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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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升至树梢之上时,夜空又下起了雪。
参宴的一等人见天色不早,担忧雪夜驱车不便,皆纷纷告辞。
苏念奴惧寒,只站在廊檐之下送客。她披着厚厚的大氅,眼见所有人都一一辞别,独剩赵破奴兄妹尚未走,便走上前去。
赵破奴的脸色并不好。抑或说,他这夜的脸色一直不善。只是他寻常在外也时常一脸漠然的凶相,旁人并未看出有何不妥。
苏念奴今夜也因着贺兰俞在的原因,今夜忙着待客,一直与他避着嫌,并未多加关注他。
如今他正等着顾净言和陈漾告别,一人神色冷淡地站在枯树下,似乎兴致并不太高。
“将军。”苏念奴走近喊他,手里拿着一碗解酒汤,递了过去,“还暖着,喝一些吧。”
赵破奴撩起眼,由上至下地缓缓审视了她一阵,方接过了碗,一饮而尽:“多谢。”
他的声音落在冷雪中,有些疏离,并不亲近,让已有酒意的苏念奴发怔。
“你......”
她正要开口,询问可是心中不快,就听见顾净言扭头朝他高声喊:“兄长,我先行一步,你且自己回吧。”
苏念奴知道顾净言是在给时间他们谈话,但赵破奴却并未领情。
他直了直腿,把碗递回给苏念奴,回头应道:“不必,我这就走。”
苏念奴捧着碗,对他的态度感到莫名,心头尚未来得及失落,就见他用干燥的手为自己把吹乱的碎发勾回耳后,有轻轻摩挲了一下她微凉的脸颊,向来深情的眼虽有不舍,但在灯色下,她看见更多的是隐而未发的一种情绪。
他的手并未停留太久,只是极其短暂地逗留了一阵,在察觉她的脸颊温度不高后很快皱起了眉,低低地催促了一声:“你快回屋,别着凉了。”
苏念奴未能看清他的不寻常,连话也未来得及说,他已转身朝顾净言走去。
此时顾净言站在远处,也盯着她兄长瞧。见他朝自己而来还忍不住嘱咐:“与我一块儿走你也不可骑马,得跟着我坐马车。”
赵破奴也没争辩,低低地“嗯”了一声,语气似乎对此状况很是熟稔。
苏念奴垂头,轻轻摩挲了一下已被饮尽了的碗,转头回了屋。
因着下了雪,她身体惧寒得紧,这夜院子里早早便落了灯。
但她只是躺在床榻上不住回想着顾净言对自己说的话,心烦意乱地辗转反侧。
她觉着自己是有话要对赵破奴说的,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方才本欲酝酿好与他说,也因他似乎醉了酒而不得而终。
她素来是个急性子。心下想做的事,便等不到明日。如今心脏鼓噪地跳着,似乎就是催促着她出门去,与他见上一面。
好不容易到了后半夜,她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正要睡过去,却在朦胧之中看见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映在了纱帐外,吓得整个人一激灵:“......将军?”
她抹了抹眼,这才看清了是赵破奴正站在她的床榻前:“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赵破奴却并未答话,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双眸在漆黑之中亮得让人有些发怵。
苏念奴抿抿唇,坐直了身子去拉他的手,让他坐在床沿上,轻声询问:“你若是有话想说,不必藏在心里。我虽会察言观色,但也时常不明白你在想何事。”
赵破奴依旧不语,只是垂眉看着她拉着自己的手,轻而易举地握在了手心,轻轻的把弄了一阵后方抬眼看她。
黑夜之中,她的面容素净,一向挽起的端庄长发此刻垂在她的肩,生出一种天然的乖巧与柔顺,与平日的模样尽不相同。
赵破奴见状,粗粝的手指便弃了她的柔若无骨的手,转而攀上了她的脸颊。
他的手指常年握兵器,抚上苏念奴的脸时总是显得她的脸十分的小,微微就着下颌线去捧着便几乎要盖住她大半边的脸。但他只是捧着,带着厚茧的拇指落在她的唇角,来来回回地微微按了两下,惹来苏念奴皱眉。
“你......”
“日后,你不要对旁人笑了。”他突然开口,浸满酒气的眼与她对视,一字一句,极其认真地续道,“不要再与太子,谢少卿,还有云公子,有任何牵扯。”
他压着嗓音,头一回对苏念奴说话霸道得似是个将军。
苏念奴一时未能反应过来,正想问话就又听见他道:“谢珩钰与你有过婚约,所以受你母亲青睐,与你有所接触,也无可厚非;云公子与你是知己,你们亲近一些,也属应当......”
他的话并不似是要等苏念奴回应,不过是刚发号施令,又自顾自地为苏念奴寻好了理由,只是到了秦尧之这儿,他却明显不依不饶起来:“可是太子,他与你非亲非故,你为何要笑?你喜欢他?”
在赵破奴的眼中,苏念奴从来不是爱笑之人。她在言辞间虽常有笑意,但眸中的淡漠疏离清晰可见,仿佛谁也不亲近。
直至今夜,他亲眼看见了苏念奴在秦尧之走时,满心欣赏与喜悦地望着他的背影,与贺兰俞说着什么。
阴暗与嗜血的怒意涌上心头,让他几欲要杀了秦尧之。
苏念奴显然未曾预料他有此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正发怔又听见他道:“太子他......”
话开了头,他又急急停住,唇微微一抿,眸色闪过懊恼与自厌,没有再开口。
情到浓处,当他望见她的眼,她的唇,那扎在自己心里的刺便在里头搅动起来,疼得难以自已。
可这样阴鸷的占有欲会吓着她,背地嚼他人口舌,更非君子,她不会喜欢这样的自己。
苏念奴闻着他身上尚残留的微薄酒气,拧眉思索了好一阵:“我何时与太子有牵扯了?”
秦尧之贵为太子,今夜的一举一动皆瞩目,谁人都不敢怠慢。她仔细回想,并未觉自己今夜与秦尧之有何牵扯,反而是略带几分疏离地敬重他。
赵破奴却不愿听她辩解,低声反驳,语气颇有几分蛮不讲理:“你有。那日在菜市,你对他笑,你的眼里有他。”
在韩王受刑那日,他曾隔着雨幕望见她对秦尧之弯起了眉眼。
尽管那日她带了面纱,可赵破奴能感受到,她是欢喜的。
真心实意地,因为欢喜而弯起了她不常对外人肆意欢颜的眉眼。
赵破奴过去在京中曾与她有过数次点头之交,他清楚苏念奴并未把人切实记在心中的眼眸是何种模样。
所以他很清楚,在苏念奴眼中,秦尧之与旁人不一样。而这种不一样,与他,与谢珩钰和云引之都不一样。她心中欢喜,虽有几分身份上的敬重,但更多是欣赏。
顾净言曾告诉他,欣赏一个人,便是喜欢的伊始。
无人知晓那一刻他内心的慌乱。胸膛将将愈合的伤口似是又撕裂开来,流出的血浸上鼻腔,几乎要把他淹没。
只是他一向习惯自我消化情绪。加之后来他确认了苏念奴对自己的喜欢,便把此事抛诸脑后了。
直至今夜,数杯黄酒下肚,甚少饮酒的他脑子搅成了一团浆糊,闭目后脑海全是苏念奴倚在贺兰俞身上望着秦尧之背影的轻声细语。
她在说什么?是对贺兰夫人夸赞太子的话吗?是觉得太子更为良配吗?她在笑时对秦尧之是何感情?心中可有想起坐在一旁被冷落的他?
疑问如雨后春笋般,拔了尖儿地疯长,积满了他整个胸膛,迫使他在大雪的夜再次做起梁上君子,跑来见苏念奴。
苏念奴凝望着他执拗的狼眸,恍然想起了那日在菜市口,自己是在与太子交谈时碰见了他。
当时他的眸色狠厉,自己与他说话也并未回应的模样,难道竟是因为看见了自己对太子笑不成?
她讶然地反应过来这一切,不禁失笑。
于是双手捧着他的脸,柔声告知了他真相:“那日在菜市口,太子与我说了一句话。今夜太子走时,我对母亲说的,也是此事。”
赵破奴抿了抿唇,心中有些发怵,犹豫着该不该听她把话说下去。
但苏念奴可由不得他抉择。
那个飒爽的秋日,她方与韩王激辨完就见他身首异处,不由心有戚然。而正是这时,素来端庄高贵秦尧之走到她面前,恭敬地作揖,言语恳切:“尧之欠郡主一句谢。今日受教,自当谨记。他日为君,必以民为本,治天下人之天下,而非秦氏之天下。”
苏念奴提起这句话,仍然忍不住要笑。
她朝赵破奴弯起眉眼,得意道:“将军可记得,当初阿炎离京前曾质问过我们,太子是否会是明君。其实我当时也并不确定。但今日看来,他似乎,确是要比别的皇帝要好一些。”
她这话说得实在忤逆,是压低了声音凑在他身边说的。说着,人已经顺势歪倒在赵破奴的怀里,仰着脸续道:“我欢喜大魏将来会有明君。若是四海清明,将军或许也不必再打仗了。”
赵破奴搂着她纤薄的身体,萦绕在鼻息的残余酒气被她的芬芳所替代,本被烦扰堆满的心头因她一句话而发起了热来,喉间陡然生津,手不自觉蜷起。
四目相对,苏念奴察觉了他的异样,遂也闭上了唇,只凝望着他那双洛京闻之变色的嗜血狼眸。她半点不知胆怯与退让,执拗地等着他主动。
酒气涌上脑袋,一贯自持的将军终于低下了头,吻上了那双渴望已久的唇瓣。
她的唇总是很软,柔似棉絮,诱着他深入。于是他把手探过她的细腰,用力一提,把人完全放置在自己的腿上。
苏念奴被他吓得微微退开,双手忙不迭揽住了他的颈脖,动作自然得毫不意外。
她仰面,撞上他炙热的眼,竟未发觉自己已全然习惯了他的霸道与亲近。
可她仍旧笑着,眼眸似是一弯明月,里头浸满了欢喜与爱慕:“看清了吗?”
她轻声问,语气轻佻:“我看殿下,与看将军的欢喜不一样。”
赵破奴被她的笑所诱惑,虽并未应答,手却已经狠狠钳住她的纤腰,大半个人被托起贴上了腰身,逼得她鼻尖贴着他的。
这次他用了一些力气,苏念奴被勒得有些疼,只能撑着他的胸膛,勉强退开与他正视。
他的眸中有着诡异的炙热,瞬间变得危不可及。
她颇有些惊惧地望着眼前高大的男人,启唇又道:“你——”
话音方起,便被他完全把声音夺去。
他吻得热烈,少有尝试的黄酒后劲与她的挑逗,试探,娇媚,亲吻,不断哄骗他,诱惑他,要他丢盔弃甲地溃败,承认自己的情与欲。于是手便失了控,全然无法分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地胡作非为起来。
苏念奴眼见事情要失控,忙不迭张唇狠咬了他一口才得以喘息。
“不可以......”她为难地低声拒绝,“我们不能......”
赵破奴听明白了她的话,也知晓自己失了分寸,遂不再勉强,只是垂首搂着她,脑袋搁在她的肩上,用嘶哑的声音对她道歉。
苏念奴听出了他的隐忍,望着纱帐的眼有些恍惚。
她知晓这不对,可她有些心疼。心疼他患得患失的半夜跑来,也心疼他此刻的难受。
“虽然不能......”她用发干的声音在他耳边缓声道,说话时双眸微微敛起,似是在自言自语,“但我可以帮你,我知道要怎么做。”
她在官奴所里,学过不少这些。
赵破奴呼吸明显一窒,搂着她的手也僵硬了起来,一时间不知该怎么答话。
苏念奴咬了咬发疼的唇,鼓起勇气肯定道:“我想试一试。”
她其实心中早有疑惑了。自己与赵破奴的身形差距迫大,若是真有那一天,她当真能如画册里一样吗?
她性情内敛,这话自然是谁也不曾说过的。
但总得先看一看,若是看过了,她觉着不可行。或许也可以商量着,往后用别的方式帮他。
她心里打定了主意,便由不得赵破奴拒绝,何况赵破奴,心中也舍不得拒绝。
万幸苏念奴到底怕羞,没敢燃灯,只在黑夜之中摸索着去行事。
因为她看不见,所以动作反而更让赵破奴敏感,只是当真见识过了,面上更是骇得脸色十分难看。但好在,时辰并不久,于是赵破奴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苏念奴手指微微松开,歪头想问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赵破奴盯着她的脸,知晓她并未看清,以为自己已然了事,便也扯过手帕去为她擦拭。
“我无事了。”他沉声擦着她的手,后来又觉残留的感觉会让她难受,便直接起身去取了壶里的水,打湿了手帕仔细给她重新清洁。
黑灯瞎火的夜里,苏念奴是半个瞎子,除却能见他动作的模糊黑影,什么也看不清。她并未觉得方才有什么,更多的不过是好奇。如今了事也并未有羞赧,只垂首感受着他为自己擦拭手掌时的温柔。
待到他整理干净,房内终于燃起了灯。
“我有话想问你。”苏念奴眯眼适应了一会儿,决定与他聊一聊。
被顾净言口中的“秘密”困扰了整整一夜,如今时机正好,她需问个清楚。
她把自己从顾净言处听来的话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次,牙齿忍不住磨了磨内唇,小心翼翼地问:“净言说的,可是真的?你又是从何时得知娘亲尚在世的?”
赵破奴坐在她身侧,拢着她柔弱无骨的手轻轻揉捏,如实答道:“离京前夜,陛下微服到军营见过我。他告知了我贺兰夫人尚在世,并以贺兰夫人为条件,要我在平陵寻时机绕道,及时回京阻拦韩王谋逆。”
苏念奴并未注意到他体贴的举动,反而猝然一惊,下意识开口:“陛下,他怎会把娘亲......”
“陛下似乎早就知晓了。”赵破奴微微摇头,轻声打断她,“知晓你对我有多重要。”
苏念奴的眼猛地睁大,心脏微栗,一个令她难以置信的念头,逐渐在她的脑海形成:“你是说......从选择把我留在洛京伊始,陛下就算好了?”
算好了赵破奴会赶回京中,亦算好了他会投靠太子与韩王对抗。
赵破奴见她面色有些难看,伸手把人拥入怀中,安抚道:“也不全是。他约莫是在我回京后察觉出了一些端倪。当时我离京太急,他亦只知韩王有所动作。徐统领在霸柳的私军尚欠气候,他不敢赌。”
因为不敢赌,所以才要在他匆忙离京前急急跑来,把手中的棋都告诉了他。
于赵破奴而言,回京救驾并非唯一抉择。当时边境急困,他必须回一趟平陵才能稳定局势。而平陵于洛京并不近,他若是决意带走苏念奴,皇帝也并无他法。
因此皇帝才拿出了贺兰俞这个砝码。韩王杀陈逊与苏鼎之仇,加之贺兰俞的命,足够让平陵军彻底倾向太子,保住大魏正统。
如此粗糙的手法,足见皇帝当时的慌张。
苏念奴听他说着,人也渐渐冷静了下来,思索了许久,才敛眉喟叹了一声:“陛下当真是算无遗策。”
此前她尚觉得陛下留着母亲的命,甚至原谅了自己的荒唐之举,当的上仁君。如今看来,倒也并不全是仁德所致。
她想着,身体便忍不住有些发寒,难以自抑地打了个冷颤。
赵破奴察觉到了她的颤抖,不由轻声宽慰道:“陛下一心铲除王谢两家,如今也算得偿所愿。他欲为太子开路,我们只要不生异心,便不会有事。再者,只要你认为太子是明君,那他便值得我为他效力。”
苏念奴听着他的话,低声笑了:“这与我有何干系?若旁人说他不是明君,我却非说是明君,你也愿为他效力不成?”
赵破奴并未把这话当玩笑,反而认真地想了一阵,应道:“嗯。只要你说是,他便是。”
苏念奴发怔,有些不解,追问为何。
“你和旁人不一样。”赵破奴低眉对她很浅地笑了一下,“初时与你相识,你叫我去参军,为你守护大魏百姓。那时我其实并不理解这是何意。琢磨了许久,以为你不过是寻了个由头,让我找个法子出人头地。”
他极少对苏念奴提起旧事,如今难得提起,苏念奴听着他缓慢地解释,并不愿打扰。
“义父在收我为子,问起我为何参军时,我又想起了你这句话。那日过后,我便时常在想,义父挂在口中守卫大魏江山与守卫大魏百姓的差别在何处。”赵破奴微微仰目,回想起了那些坐在廊下望月的日子,“如今我已有了答案。”
他一字一句地辩清苏念奴的心,那些藏在最深处惊世骇俗的秘密,被他彻底看了个干净:“所谓江山,非是君主,而是百姓。我守卫江山,也不为秦氏,而为百姓。在你心里,忠的非是君主之道,而是黎民之道。”
他微微一顿,重新望向苏念奴,凝视她的双眸:“我此生,愿与你笃信同道。”
只要是你所信,所愿,亦是我的信念,我的期盼。
这便是赵破奴的答案。一个比起苏念奴以为会随口说出的甜言蜜语更令她心头发颤的答案。
漆黑的夜,外头尚有风雪急促敲窗,但苏念奴从未有过一刻觉得如此笃定地坚信,眼前人是她此生结伴的唯一人选。
她倾身用力拥着他,剧烈跳动的心跳几乎蔓延到了赵破奴的心胸。
“赵破奴。”她轻声叫唤他的名字,“我方才做了个决定。”
她微微弯唇,眉眼轻盈地在笑。
同道者恒爱,殊途者离爱。
我是这样庆幸,能在人生最孤伶苦困之时重遇已能庇护一方的你。
纠缠如麻的恩义与爱恨,亦是你我的姻缘线。
这一切致使我们初是殊途,却终同归。
所以,请你认真听我的心声。
一句悦然的嗓音低哑地自赵破奴耳边响起,令他整个人僵直,怔在了原地。
这些年苦求而不得的明月,终在这一刻纾尊降贵,不顾一切地朝他奔来。
“你来求亲吧,我想嫁给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