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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赌 ...

  •   秋日的刑部大牢,阴冷潮湿的气息仿佛能渗入骨髓,连墙角稀疏的霉斑都透着一股沉甸甸的绝望。
      甬道深处,一间单独的石室内,陶钧尧靠坐在冰冷的石墙边,肩头的绷带已经换过,但失血过多的苍白依旧刻在脸上。
      他闭着眼,仿佛在假寐,又仿佛在聆听牢狱之外,那场因他而起的滔天巨浪正如何渐渐平息。
      脚步声在空旷的甬道中响起,沉稳,清晰,由远及近。
      不是狱卒那种拖沓而戒备的步子。
      陶钧尧缓缓睁开眼。
      石室门口,宁珺莞的身影逆着甬道尽头透来的微弱天光,玄色宫装如同融入了这牢狱的阴影,唯有那张脸,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清晰,冷冽,带着一丝难以描摹的疲惫。
      她挥手屏退了引路的狱卒和随行的影卫。
      厚重的铁门并未完全关上,留了一道缝隙,足够光线和声音流通,也足够维持着钦差与囚犯之间应有的、不可逾越的距离。
      宁珺莞在距离石室数步之遥的地方站定,目光落在陶钧尧身上,平静无波。
      像是在审视一件刚刚结束的、与她息息相关的器物。
      “三皇子宁烁,已削去宗籍,圈禁皇陵,非诏永世不得出。”
      她开口,声音在石壁间回荡,带着冰冷的回音。
      “其党羽或流或斩,京畿暗营已由父皇亲军接管。”
      陶钧尧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江南盐税案,由林清源、赵明诚主理,账目正在厘清,涉案官吏盐商,皆按律查办。”
      宁珺莞继续道,像是在做一场公事公办的汇报。
      “你父陶文远,闭门思过,相位……名存实亡。”
      陶钧尧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了然: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陶家……该有此劫。”
      两人之间陷入一阵沉默。
      只有牢狱深处隐约传来的镣铐声和滴水声,提醒着此地的森严。
      宁珺莞的目光在他肩头洇出的淡淡血色上停留了一瞬,复又抬起,直视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你早知道是宁烁。”
      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陶钧尧没有否认,坦然迎上她的目光:
      “猜到七八分。
      只是……缺一个能将他彻底钉死的契机,也缺一个……
      能让陛下不得不信的证据。”
      “所以,你用自己的命,和陶家的半壁前程,做了这个契机,也造了这个‘证据’?”
      宁珺莞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澈。
      “那封所谓的宁烁亲笔信,是你伪造的。
      沈万三临死前的‘三’字,是你引导的。甚至途中那些看似针对你的灭口刺杀,有多少是你将计就计,借力打力?”
      她的质问,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那场惊心动魄的棋局之下,隐藏最深的核心。
      陶钧尧看着她,昏暗中,他的眼神复杂难辨,有被她看穿的释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棋逢对手的激赏。
      他轻轻咳了一声,牵动伤口,眉头微蹙:“殿下既已看透,又何必再问?”
      “本宫问你,”
      宁珺莞向前踏出一步,逼近石栏,目光灼灼,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最后一点伪装也焚烧殆尽。
      “你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向宁烁报复?为了替你陶家在这必死之局中挣一条活路?还是……”
      她微微停顿,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为了你口中那‘未泯灭的东西’,那不愿天下沦为棋盘的……抱负?”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轻,却重重砸在陶钧尧心上。
      他沉默了片刻,抬起未受伤的手,轻轻拂过冰冷粗糙的石栏,指尖沾染了湿冷的尘埃。
      “殿下觉得,是哪一种?”
      他不答反问,抬起眼,目光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
      “或许……皆有之。臣非圣贤,有私心,有算计,有所图。
      扳倒宁烁,是为除却夺嫡路上最阴险的对手,亦是报他构陷刺杀之仇。
      保全陶家,是为血脉亲缘,亦是留存他日东山再起的根基。至于那点抱负……”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宁珺莞的肩膀,仿佛看向牢狱之外那片他暂时无法触及的天地,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缥缈的喟叹:
      “殿下可知,这天下如舟,行于沸鼎之上?世家贪婪,蛀空梁柱;
      皇子争权,动摇国本;边患频仍,民力疲敝。
      纵有殿下这般锐意革新者,欲挽天倾,然独木难支,狂澜既倒……
      臣这点微末才华,这点不甘之心,若只能随家族倾覆而埋没于刑部大牢的尘埃里,与随波逐流、助纣为虐,又有何异?”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宁珺莞脸上,那眼神清澈而执拗,带着一种飞蛾扑火般的决绝:
      “臣选了一条更险的路。踩着家族的血,借着殿下的势,扳倒最强的敌,将自己也置于这囚笼之中。
      臣不知前路是再造之功,还是万丈深渊。但至少……臣选了。”
      宁珺莞静静听着,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她看着他苍白而平静的脸,看着他那双燃烧着复杂火焰的眼眸。
      算计是真的,抱负也是真的;
      私心是真的,那点未曾泯灭的东西,或许……也是真的。
      人性如此复杂,岂是简单的忠奸善恶可以界定?
      “你可知,即便你助本宫扳倒了宁烁,你陶家过往罪责,依旧难逃律法?”
      她声音低沉。
      “知道。”
      陶钧尧答得干脆。
      “所以,臣在此处,等候发落。”
      “你不怕死?”
      “怕。”
      他笑了笑,那笑容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苍凉。
      “但比起浑浑噩噩地活着,或是随波逐流地死去,这样的结局,或许……更值得。”
      宁珺莞不再说话。她看着他,看了很久。
      牢狱里的光线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前世陆运的影子,与今生陶钧尧这复杂而真实的面目,在她心中激烈地碰撞、融合。
      最终,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身。
      “你的命,本宫说过,会留着。”
      她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封。
      “这天下疮痍,需要刮骨疗毒。你的才华,你的狠辣,你的算计……或许,正是这副猛药里,不可或缺的一味。”
      她迈步向外走去,玄色衣袂在潮湿的空气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
      “等着吧。待江南尘埃落定,待这朝堂……需要一把新的快刀之时。”
      她的身影消失在甬道的尽头,脚步声渐行渐远。
      陶钧尧依旧靠坐在冰冷的石墙边,望着她离去后空荡荡的门口,望着那缕从缝隙透入的、微弱的天光。
      肩头的伤痛隐隐传来,提醒着他此刻的处境。
      他缓缓闭上眼,唇角却勾起一个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弧度。
      等着吗?
      他会的。
      这盘以天下为注的棋局,他既然已经落子,就绝不会轻易离场。
      哪怕身在囚笼,他的心,他的谋算,早已穿透这冰冷的石壁,望向了那波诡云谲的朝堂,望向了那个渐行渐远、却仿佛与他命运愈发紧密纠缠的玄色身影。
      余烬未冷,风起之时,便可燎原。
      刑部大牢的石壁沁着深秋的寒意,渗入肌骨。
      陶钧尧靠坐的姿态未变,肩头箭伤处的钝痛如同潮汐,规律地提醒着他这幅躯壳的脆弱与存在。
      甬道尽头那点微弱的天光,在宁珺莞离去后,似乎也黯淡了几分,将石室内的阴影拉扯得更加浓重。
      他缓缓睁开眼,眸中方才面对宁珺莞时的疲惫、坦诚与那丝执拗的抱负,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潭般的沉寂与一种极度清醒的锐利。
      哪里还有半分重伤虚弱、听天由命的囚徒模样?
      他微微动了动未受伤的右臂,指尖在冰冷的石板上极轻、极有规律地叩击了三下。
      声音细微,几不可闻,却仿佛某种信号。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甬道外传来狱卒恭敬的低语和钥匙串轻微的碰撞声。
      随即,一个提着药箱、身着低阶官袍、面容平凡无奇的中年人低着头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面无表情的狱卒,守在门外。
      “大人,该换药了。”
      那“太医”声音平淡,打开药箱,取出干净的绷带和药膏。
      陶钧尧配合地微微侧身,任由对方解开他肩头染血的旧绷带。
      伤口暴露在阴冷的空气中,皮肉翻卷,依旧狰狞,但细看之下,边缘已有细微的收口迹象,远非他表现出的那般凶险反复。
      “太医”手法熟练地清洗、上药,动作一丝不苟,眼神却始终低垂,不与陶钧尧有任何交流。
      直到重新缠上干净绷带,打好结,他才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极快地说道:
      “三皇子残余势力,已清理八成。江南盐税账目,林清源咬得很死,我们的人折了两个。相爷让问,下一步……”
      陶钧尧闭着眼,仿佛在忍受换药的痛楚,喉结却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模糊的、介于喘息与音节之间的气音:
      “……等。”
      “太医”手下动作未停,继续用气音道:
      “公主殿下今日朝会后,去了京郊皇庄,似是查看今岁粮储。
      陛下……咳血了,太医院封锁了消息。”
      陶钧尧搭在膝上的左手食指,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太医”不再多言,迅速收拾好药箱,躬身退了出去,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石室内再次恢复死寂,只剩下陶钧尧缓慢而均匀的呼吸声。
      他依旧闭着眼,脑海中却已飞速运转。宁烁倒台,空出的不只是夺嫡的位置,更是朝中巨大的权力真空和无数亟待填补的势力范围。
      皇帝病重……消息被封锁,但既然他能知道,其他人……
      太子?
      其他皇子?
      还有那些蛰伏的勋贵世家,恐怕都已闻风而动。
      宁珺莞……她去查看粮储?
      是了,北境雪灾的教训犹在眼前,她是在未雨绸缪,也是在积累她自己的筹码。
      这个女人,比他想象的成长得更快,更敏锐。
      她今日来此,看似只是告知结果,实则何尝不是一种试探和……某种程度的摊牌?
      她说需要他的才华,需要他这把快刀。
      陶钧尧唇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他当然会是一把快刀,只是这把刀最终会为谁所用,斩向何方,还未可知。
      他需要这囚笼作为暂时的屏障,也需要宁珺莞的“需要”作为阶梯。
      陶家这艘破船需要修补,但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借助这股力量,登上更高的位置,看到更远的风景。
      前世他是陆运,是许无星的少年郎,满腔赤诚,最终却落得个大婚之夜血溅婚房的下场。
      这一世,他是陶钧尧,是世家倾轧中长大的嫡子,他比谁都清楚,情爱不过是这权力棋局上最无用的点缀,唯有力量,唯有掌控,才能活下去,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他对宁珺莞,有情吗?
      或许有。
      可那是源于前世记忆的惯性,如同水底的暗流,偶尔会涌动。
      更多的,是算计,是衡量,是将她视为这盘天下棋局中最特殊、也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接近她,影响她,必要时……利用她。
      他缓缓抬起右手,摊开掌心。
      牢狱中光线昏暗,掌心纹路模糊。
      但他仿佛能看到,那上面交织着家族的命运,他自己的野心,以及……
      与那个玄色身影纠缠不清的未来。
      “等着吧……”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宁珺莞离开时的话,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铁石般的坚定。
      他会的。
      他比任何人都有耐心。
      与此同时,京郊皇庄。
      宁珺莞站在高高的谷仓栈桥上,看着下方如同金色河流般被计量、灌入麻袋的新粮。
      秋风带着谷物干燥的香气拂过她的面颊,吹动她玄色的衣袂。
      林清源跟在她身后,禀报着江南盐税案的进展,语气带着疲惫,却也有一丝振奋。
      宁珺莞静静听着,目光却有些游离。
      脑海中不时闪过刑部大牢中,陶钧尧那张苍白而平静的脸,闪过他谈及“天下如舟,行于沸鼎之上”时,眼中那抹复杂难辨的光芒。
      她知道他不简单,知道他满腹算计。
      可他最后那几句话,那点看似残存的“抱负”,却又如此真实地触动了她。
      这天下,愿意并且有能力去“刮骨疗毒”的人,太少了。
      “殿下,”
      林清源禀报完毕,迟疑了一下,低声道。
      “陶钧尧此人……心机深沉,不可不防。他今日能反手卖了三皇子,来日……”
      宁珺莞收回目光,看向远处天际舒卷的流云,声音平静:
      “林大人,这朝堂之上,谁人没有心机?水至清则无鱼。
      重要的是,这把刀,是否锋利,以及……握在谁的手里,指向何方。”
      她顿了顿,脑海中浮现父皇近日愈发憔悴的容颜和那被刻意压下的咳血消息,眼神渐渐变得幽深。
      “传令下去,加紧各地粮仓巡查,尤其是边军粮饷,不得有误。另外……”
      她微微侧首,“让暗枭留意着刑部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报我。”
      “是。”
      林清源躬身应道,心中却是一凛。殿下对那陶钧尧,终究是……不同的。
      宁珺莞不再多言,转身走下栈桥。秋风卷起她的袍角,猎猎作响。
      她知道前路艰险,知道身边虎狼环伺。
      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她便没有回头箭。
      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是棋子还是利刃,只要于这天下有利,于黎民有益,她都不吝用之。
      至于那颗在囚笼中依旧跳动着的、充满算计与野心的心……
      她总会找到方法,将其真正收服,或者……在必要的时候,彻底碾碎。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金色的谷堆上,坚定,孤独,却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微光虽弱,亦可刺破沉沉暮霭。而这盘以天下为注的棋局,才刚刚步入中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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