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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极乐 ...


  •   “……千里……”

      他在无明中行了十四载,春发夏繁,秋丰冬静,岁岁年年,人来人去,日月尚有阴缺之时,世人苦恼却太多。
      无尽的贪嗔痴,烦恼怨,他始终听着。他是灵童,活佛,上师,无人再提起那老和尚,也再无人记得他叫季千里。
      时日久了,连他自己也已不记得。

      果真,那呼唤又变为“上师……”

      他不后悔。
      他是这世间最无用之人,耽于世上最无聊的幻想,却享了这世间最最快活。
      他不后悔。
      发生过的事永不能忘记,那实实在在的血海就在那里,必也得以肉身寸寸涉过,受之染污,日夜锤炼熬煎,百死、千死才足以偿还。
      他不后悔。
      十四年了,他多少坐享了心安,也并非到了而今要反悔。

      他只终未料会重见那人,听他言语,怕临到头他重又病了,多少有些放心不下。

      他的头发怎么白了……
      他的武功又是怎么没的……
      苏老施主当初为什么说若没有他……不知当时人家或否折磨、羞辱、逼迫过他,怎么从来也没人告诉他一声,连他自己也不跟他说……
      智云为什么要绊倒他?
      他已枯坐十四年,不敢动意念欲,他后来再来带他走,他也只是跪在这里……他为什么要绊倒他,笑话他?当时那声音,也是别人把他……

      “千里……”

      不过,原来他又忘了……
      他实在不知他是如何忘记,可他若真的忘了,那也未必不好……

      “……上师……请先……”

      他沉睡在漫长的、似真似幻的往事梦境中,只觉周身微热,又仿佛听到无数钟声呜咽,一张眼,眼前万丈金光云海,上下虚明,犹如波影世界,又似极乐净土。
      上师他老人家身穿僧袍,被割下的头颅重又长回脖颈,依旧慈悲合手,盘膝坐于老松下。身边一池清水,面前几个合手俗人。
      远远看见他,朝他微微一笑。

      他吃了一惊,朝他走去。
      云雾绕过,只觉身如轻絮,低头、抬头,那身影却已不见,一对中年夫妇站在屋檐下,乌发锦袍,笑语连连,“千里今日要回来了。”
      他低低喊了一声“娘”,又听一道娇嗔,“真欺负人!从我肚里出来,却一个也不像我。”
      那声一听便是他阿姐季月明。
      她的孕肚已不见,与一个天蓝长袍的男子扑在两张摇篮上方,篮中装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咯吱咯吱笑个不停。

      “夫人受累,让我捡了个便宜,那名儿就让明儿你来取好了。”
      “知道就好,可取什么呢,我可不想要什么云啊雨的。”
      “好,好……”
      他眼眶微热,不去打扰,回头又去看娘,那里却已变成几个彩衣少女。
      刺绣的,浇花的,做糕的,还有两个比剑的,那青的道,“平儿,你好厉害,再练几日,我该斗不过你啦。”
      那黄的道,“那是自然,我也就是比你晚了几日,再来!”
      他慢慢认得别人是桑麻,泼光,望春,平沙……那青的却有些陌生,似和江初阳有些微相像,只多了端丽温柔,“我可没你这么勤快,我累得很了,不如先喝茶吃糕,睡一觉再比。”
      黄的那个身姿娇小,眉眼跋扈,哼地一声,撒娇似的,“谁要睡觉了?你既累了,说好今儿有龙舟会,你还去不去?”
      “我还能说不么?”
      不多时两人挽手而去。

      他怔怔跟着她们走,那两人只像飘在云上,也是眨眼便散,蓦地,他又撞上山一样坐着的江凤吟,一张棋盘隔了两端,另一头竟是方脸长须的越兴海。
      二人手脚都好,抵额苦思,不发一言,好半晌才落下一子。身后几个侍女正端茶送水。
      他依旧看不明白,缓缓后退,一人在身后道,“原道我儿今生也看不见,多亏先生赐药相救!”
      朝边一退,面前便多了块岩石遮住他,只见云海中依稀排着长队,一个长脸方额的中年男子搀着个拄杖青年,不住朝一老者躬身致谢。
      那青年身边还跟了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哥哥,以后你就能看到念咚啦。”
      在他之后,一个鹰眼高鼻的青年梗着脖子道,“我却被人割了脖子,总是吞咽不顺,你有什么法子?”
      那老者微笑着道,“一道疤痕,我给你去了便是。”
      不知怎么伸手在他脖子一摸,那人喜道,“果真好了。”

      ……他躲在岩石后,痴痴望着那老者眉眼,看他把一个又一个断手歪脖的人治好,一一数过,一个,两个,三个,十个,百个……都好似在哪里见过。
      那其中还有几个叽叽喳喳的小孩子,那老者亦甚是耐心,直待最后一人离去,方才站起身来。
      云雾中又飘来一个女子,不知怎么面孔被雾遮挡,只看身形如仙子一般,“你瞧,你要助人,谁都可以帮好。孩子是这世上最无辜的,你都是有孙儿的人啦,可别把人教坏。”
      那老者连连点头,“是了,是了,他到哪里去了,今日却未瞧见。”
      “那是个野孩子,我只知晚儿刚还发火来着,大概又闯祸惹她生气啦。”
      他们且走且说,朝着岩石走来,忽然那老者看见他,终于不似旁人视若无睹,“小孩子,你看见我孙儿没有?”
      他摇了摇头,“我看不见呀。”
      又急问,“他在哪里。”
      那老者笑道,“你双目完好,怎会看不见?他在哪里?我也不知,我们只知他是个极贪玩的小孩子。”

      他这时才发现自己能看见了,狠狠眨了眨眼,“你要去找他,把我也带上,好不好?”
      那老者嗯了一声,“那你就跟着我们罢。”

      然而一眨眼他便到了五步之外。他刚跑到一半,二人又已到了七八丈之远。
      总不过三下,他就全看不见。
      “等等我啊,喂,喂!”
      “我还有话没跟他说……”
      人来人往,也如云来雾去,飘飘走走就散了。
      他四处张望,四面八方,都无明路,怔怔道,“……我还没说,我帮他求菩萨了,菩萨说,他不是什么凶兽。”

      “千里……”
      有人在唤他。
      最初那妇人望了过来,他转过头,而后许多人都像注意到他,依稀喊“千里”“二哥”。

      太多年未听人这般唤他,鼻头猛地发酸。他揉了揉眼,终于决定就此罢手,转而投向他娘的怀里,“娘,娘,孩儿也来这里啦。”
      “好孩子,从此你就留在娘身边罢。”
      “……孩儿也能留下吗?”
      “娘在这里,你不留下要去哪?你看这是谁?”
      “二哥!”有人忽然跳到他身后,将他肩头一摇。
      原来是先前那黄衫少女,不知怎么又回来,背着手,歪着脑袋,“你怎么也来啦?”
      “平……”
      他怯怯看着她的眼睛,“……你……你原谅我没有?”
      “不是说了么,”她娇憨地抽了抽鼻子,“到那时我原谅你!”
      他陡生欢喜,犹如私心偷来的欢喜,感到他娘摸着他脸颊,不知羞地紧靠着她。

      在还未离家的幼年,他也曾这般投进母亲的怀里。他不知那滋味数年了。
      他想还是做凡人好,凡人才能有这般温暖体温,才有人记得他叫季千里。
      “千里。”
      “嗯!”
      “千里。”
      “……嗯!”
      “上师……”
      “千里……”
      “嗯……”
      “千里,千里……”
      他一直在回答。
      但分明一直在回答,谁叫他他都应了,那声还是唤个不停。

      起初是欣喜,而后仿佛焦急,一声连着一声,让他都不安起来,“我答应了啊……你在哪里?”
      “……我就抱着你……”
      他又吓了一跳,瞪着眼,“我看不见你呀!”

      四周波影风光,如此明亮,谁都能看见,他孤零零的一个,怎么还有人说抱着他。
      但那人却像不曾骗他,在一个他看不见的世界里,仿佛真有人握住了他的手,“看不见也没关系……我现在握住你的手了,你回来好不好?”
      他这样一说,似乎这声音、这手也都分明。
      那仿佛早就埋在他神思深处,如蜜糖也似砒霜,刀剔手剜都未能除去,后教一阵腥甜遮了掩了,才多年未见天日。他打了个颤,犹豫了一下。
      “千里……”那声竟有几分可怜。
      “可是,可是这里有我娘……平沙也原谅我了……”他咕哝着,不想惹人伤心,“我不想回去了……我好累,让我留下来好不好?”
      “……上师,下一任灵童在何处?还请快快说明。”
      谁在问?问谁?
      他不想理会。
      “……你留下,那我怎么办……”先前那声音却又道。
      他一听这人说话,便不能不去理会。仗着他娘在,平沙在,许许多多人也都在,终于有那么一瞬他心安理得,“……你……是你先不要我的……你不喜欢我……”

      “喜欢,喜欢的……”
      那声受了屈,带着几分急切,如同将他圈入一处温暖之地,“……我没有不要你……”
      “……可你不要我死……也什么,都不跟我说……你怪我……”
      “傻瓜,我骗你的,我说了大话却做不到,怕你笑话我……”
      “……那你也和别人……拜堂成亲,有孩子了……”
      “哪里来的孩子,”那只手轻抚他眼角,“你不是不喜欢小孩子么,那是……”
      后几个字他没听清,却也笑道,“你又骗我……”
      “……我再也不了……等你醒了,再罚我好不好……”
      “嗯……我醒了,汇……”
      “嗯?”
      “……头发……”

      他很快摸到了,大概是那人递来他手里,他手指顺着缓慢爬上,摸到他脸颊。
      “……白了……怎么有……水……”
      “……下雪了……”那声微重,“下了好几日雪,今日已是三月初九来着,天暖了,也就化了……”
      “……哦……原来,三月初九了……那我又睡了好久……”
      “嗯……我听见你好些日没醒……千里,你怎么忽然……你又做梦了是不是?”
      “……嗯,好梦,坏梦,都是……我,我再不烫啦,”他笑了笑,摸他眼睛,“汇,你也不……我也原谅……”
      “快问!”陡然插.入几道呵斥。
      这令他神思一晃,声猛断。
      “……千里?”
      波影微虚,这厢众人忽全簇拥过来,笑意盈盈,仿佛急带他赶赴某地。他恍惚一半在此,一半在彼,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千里……”
      “……嗯……?”

      那只手更紧地握住他,声也微弱几分,“……先别睡,不把你留在这儿,我带你走……千里,先不要睡!”
      他振作几分,“嗯……不睡,是娘他们拉着我……嗯,娘……”
      他想轻轻挣脱他娘,告诉她自己还有几句话说,再给他一点儿时间。
      不贪多,就最后一会儿。
      那身周力道温柔,但被他们这般紧密挨碰,却陡然抽走他全身气力,“……是娘……”

      “不要睡……我们去江南好不好?……正赶上晚春……”
      “……嗯……”他笑了笑,“……江南好……晚春也……”
      “好……你先别睡……等我……”
      “……问……灵童……何处……”
      “……好……等你……”
      “放肆!”
      那人却猝然离了他,他的手立刻垂落榻上。
      一阵哐啷响动,仿佛许多年前那串被人拖高拽低的锁链声。
      “……圆寂……当焚……守……塔……让你……天恩……浩荡……”
      更多人拥挤过来,似将他五感都剥离,他生怕像方才那老者般忽然消失,竭力抓了他一把。
      “……够……够了……汇……汇……”
      “我在……你等我……”
      “……你……你不是……”
      “……不需很久,我这就带你出去……”
      “……切莫……胡……”
      他握住他手,“……我们去个很好很好的地方……在那里化作两道……”

      身连着一轻。
      仿佛有人先一步淌出,将他肉身拉离上岸,送入一朵轻云。
      那云颠倒着,沉浮着。
      他又仿佛听见雪声,咯吱,咯吱。
      仿佛又多了几分知觉,“……好……在那里……”

      “嗯,就在那里……”

      他随那轻云沉浮着,颠倒着,几乎感到有风钻入鼻腔。
      那几乎是一缕真正的春风,再不腥甜,只将血海吹出一点儿清明。

      “……化作……两道……白……”

      他颠倒着,沉浮着,在最后身如尘埃的刹那,时光被无限延长——

      他到底还是想说一句对不起。
      说他不过是个凡人,既懦弱,又可恶。
      想着要原谅,心却多少污脏。要他洒脱,又妒他太洒脱,虽则只有那么一点儿,还是盼他手中虚虚握着他的线,让他永远飞不远。

      但他在那最后也没说出原谅了他,大概还是因他毕竟不是金像,他也毕竟不是凶兽。
      ……他们毕竟也有过血肉。
      虽则那算不得好血肉。

      这世上一切虽都不过梦幻泡影,那梦幻、泡影却也从来不假。这人世虽无常,但那无常也许才正是永恒。
      不过……总还会有下个春天,那时每条枯枝依旧会发芽……
      ……他实在盼他也迎来一个早春,像最最无辜的嫩叶,在风光中尽情享受,好好地、重……

      无数过往,无数今日,无数明日……
      最终他想罢了,罢了。

      尽管还有许多许多话没说,总算他们又见面了,以后的事,以后慢慢说罢……他叫他等等他,那么他们很快也就会再相见……
      虽则这里不是江南,不是晚春,就在这样一个明亮无边的金光云海,日月不落,没有寒冬,他会永远在此等着。

      “当——”一声,一微尘中三千界,半刹那间八万春。

      “当——”一声,钟声齐震,鸟雀惊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5章 极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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