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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经年未见,故人如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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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渐渐大起来了。
这样疾言厉色的天气,在南城实属罕见。
东芜这块宝地向来恬淡素净得紧,薄薄的阳光均匀铺撒,连冰冷的钢铁都看上去和蔼可亲,所有的不堪都能维持着虚伪的体面。
宿槐撑了伞,漫无目的地兜转,鞋跟踩过泛着水光的青砖,留下一串清脆的敲击声,从巷头荡到巷尾,徒增几分空旷。
今日她穿了一袭赭红色的裙,下垂的裙摆褶子捏的很好,被零星雨滴洇开,竟生了层繁复秾丽的美感,偏她姿容出挑,才能撑得起来,若换作别人,只怕先被这样厚重的颜色压了三分,再生不出半点儿旖旎风光来。
长街两边的金丝柳绽出嫩黄的芽苞,柔柔地随风轻摆,几束枝桠搭在透明伞面,似那舞女含情脉脉的眼,一个秋波递来,便酥掉红尘半边身。若有若无的勾,反倒比捧在手里更教人欲罢不能。
时值三月,哪怕隔着雨幕,仍能嗅到满城芬芳,抬眼看去,周遭都是俏生生的绿,一呼一吸间透着鲜活灵动。许久未见,故园之景似与往日无昨,可定睛细瞧,却又添了些许不同。
她明明记得,永诚巷口那家糖水铺子挂的是黄铜牌匾,掌柜姓佟,平日客闲的时候最喜出来同人谈天。
门前不大的空地支起几张小方凳,几个老相识抽着烟枪,聊来聊去不过是家长里短,子孙后辈成不成器,一腔喜怒全写在扬起的眉梢尖,洒落于被南风吹暖的笑靥,和来来回回的街坊邻里撞个满怀。
恍惚间,仿佛又看见曾经的自己,穿一身碎花红裙,一脸兴奋地冲到店门口,临了却知道羞怯,呆呆地扶着门框向里探头,正好被倚在柜台外的佟师傅逮个正着。
小宿槐总觉得他像极了那年电视里帮助孙悟空降妖除魔的神仙,对他分外崇拜,所以最爱来这儿吃糖水。万一这甜甜的卤酸果掺了灵丹妙药,多吃两口,她岂不是也能变成个小神仙?
“呦,这不是宿家的小丫头嘛,”高瘦的老人银眉长须,眼角挤出笑纹。
佟师傅伸出粗粝的大掌,捏了捏她总角髻上的两个揪揪,说出的话里不自觉就带了笑音“上次牙痛还没长记性啊,这次又自己偷偷跑出来了?”
还没人腰高的小孩儿却神气得不得了,摇着脑袋大声反驳“才不是呢!是我带顾家哥哥来的——他馋糖水了嘛!”
短短的手指指向门外槐树下挺拔的少年,惹得店内的食客哄然大笑,顾家婶娘更是过来点了点她的鼻尖,笑道“你这鬼丫头对人家比对自个儿亲哥都好,要不我同你母亲商量商量,把你们两个定了娃娃亲算了。”
“妈,你别乱说!”树下的少年浸在光里,眉眼清隽,明明无奈却仍衔一抹浅笑在唇边,温柔得一塌糊涂,弯起的眸子比银河的星还亮,亮得那年夏天,她只看见那双干净的眼。
“好好带着阿槐,不要叫她吃太多甜的,”辛慈拍了拍儿子的肩,满眼欣慰,当年那个同宿槐一样的糯米团子,就像抽条的白杨似的,眨眼功夫便长得高大清爽,是个男子汉了。
那一年炎夏,蝉鸣鼓噪,树影斑驳,连吹过的风都携了一份赤诚,大人们的玩笑话,当然算不得数,可是还是小孩儿的宿槐,却偏偏将顾西棠这个名字,连同如此耀眼的他,藏在心里很久很久。
密集的雨像断了线的珠玉,噼里啪啦摔在透明伞面。
眼前的牌匾,分明是重新订做,为何偏要仿那老样式,一样的刻字,却多了现代工业的僵硬,古人提笔运字的起承转合荡然无存。
就连门口坐镇的掌柜也换了人,不再是那精神矍铄的老先生,身材矮小,又不爱笑,整日在后厨忙碌,连头都懒得一抬。
不知不觉,忽的走到昔日的顾宅。
姑苏顾氏是自太祖那一辈才迁到皇城底下,清朝天子感念顾阁老多年苦功,特将京师一座三进两出的宅院作赏,以兹皇室宽宏体恤。
传闻顾氏江南祖宅院内一株百年西府,乃御上所赐,盘虬茂密,花开灼灼,宛若火烧,其根深扎地下,难再动土迁移,于是顾氏长子为全双亲思乡之情,花重金求得年岁相仿的西府海棠栽入府中,成为一桩美谈。
顾宿两家祖上世代皆为簪缨,交情可谓匪浅,到了宿槐父亲这一辈仍然互有往来。顾西棠出生之时,恰逢父亲高升,阖家欢庆,都说他是天降福星,将来必定有所作为。顾氏祖父更是大笔一挥,墨宝“西棠”二字为孙儿命名。
这是对这小小婴孩寄予厚望啊,一道美名,既是盛誉,也是枷锁,从此在顾氏的后辈子侄里,他顾西棠不仅要拔尖,还要让别人望尘莫及。
“二哥,这海棠果味道不错,你算是有口福了。”十八岁的宿槐明眸皓齿,出落得亭亭玉立,这会儿拈着海棠果忙不迭往嘴里送,半分淑女样子都没有,只看得顾西棠扶额。
“慢点儿吃,又没人同你抢。”他取了叠得整齐的方怕,替她拭净指尖迸溅的汁水,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不经意间,似能听出几分宠溺。
突如其来的亲昵下了宿槐一跳,莹白的耳尖红了个透彻,“我……我自己来就成。”
宿槐一个闪身坐到对面,身下就和过了电一般,像只受了惊的兔子,越发显得娇憨可爱。
顾西棠不解,讪讪将手帕放下,“这几年不见,阿槐倒是与我愈发生分了?”
情窦初开的年纪,所有的心事不过“顾西棠”短短三字,藏了十年的秘密,怎能让他轻易得知?她哪是与他生分,就算整日与他腻在一起,也是欢喜的,只是有年龄差距摆着,她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她忙着转移话题,将滑落鼻尖的金丝镜框推上去,用来遮掩双颊涌起的绯红,“二哥,你——是不是来年就要去英国深造了?”
“你消息一惯灵通,那日父亲不过同我提了一嘴,还没个定数。”顾西棠抿唇轻叹,阿槐才迈入大学,正是最好的年纪,花骨朵儿还没完全绽开的时候就如此动人,若是全然盛放,还不知是怎样一番盛景,会引得多少男生觊觎,如何能让他放心?
这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姑娘,也是他始终放在心里的美好,在那些被铁律束缚的岁月,是那个豆大的鬼灵精,带他尝尽世间所有的甜。
“伯父和我爸饮茶时说过好多次,看意思应该是定下了,”宿槐嗫嚅着开口“你要去多久啊?”
——能不能不走。后半句隐于齿间,却再难开口。
五年光阴,如隔天堑。二十一岁的青年,风华正茂,自有大好前程,天高海阔,岂有不搏之理?听爸爸的意思,顾西棠此次学成归来,就要继承家里的生意,正式独当一面了。
“大概三年左右,总不会太久,”顾西棠安抚般地捏了捏她的脸,“等到逢年过节,二哥就回来看你。”
宿槐没有多说什么,三年间变数有多大谁也说不准,当他从顾少爷变成顾总,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对她像现在这么温柔,说到底,比起其他女人,她不过是空占了一个妹妹的名头而已。
后院的海棠绵密瑰丽,整整压了满树低垂的枝条,岁月不败美人,历经风霜雨雪,西府海棠渐有如日中天之势,于红尘一隅,艳惊四座。
顾西棠那年走时,她没去送他。下午的航班,整个顾家嫡系倾巢而出,顾家老宅只点了几盏孤灯,碰巧照亮后院一角,为她行了个方便。
宿槐就在那枝叶掩映的粉墙上信笔涂抹,一腔心事与谁同,唯有一支笔,一盏灯,一道影。
她与顾西棠自小师从名家,她一手簪花小楷温婉小意,他偏爱颜体,行笔之间筋骨分明,疏朗潇洒。
他们熟悉对方的字比自己更甚,也许有一天,当他闲来无事信步到此,偶然发现海棠花后的小字,也许会诧异一霎,随后会心一笑,仍当做无事发生罢。
那夜雨疏风骤,无意之间,几段长枝伴着红锦花瓣,将这几句真情遮了个干净,真算是造化弄人,心事只许风月知,不与良人诉。
几缕光影零落成泥,悠悠散落墨迹萧索,素白粉墙上书两行:
“褪尽东风满面妆,可怜蝶粉与蜂狂。自今意思和谁说,一片春心付海棠。”
宿槐伸手拨开沾了雨露的海棠花瓣,想看看当年的笔迹是否还在,这样急切的雨水冲刷,恨不能将墙皮都刮下来,又岂会怜惜那一两道浅淡的墨痕呢?
许是万物有灵,竟将她的字全数保留下来,“不……多了一行……”她瞳孔微缩,似是有些不可置信,指尖抚上那熟之又熟的笔迹——“看叶嫩,惜花红。意无穷。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
泪水瞬间濡湿眼睫,模糊了视线,“怎么会……怎么会,”脑袋好像挨了一记闷棍,浑浑噩噩的,周遭的一切都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她只会喃喃自语着重复着一句话,原来他竟看见了,原来他一直以来都知晓,原来……原来一直以来,都不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全身的气力都似泄了一般,宿槐蹲坐在石阶上,浑然不觉寒冷,“失魂落魄”四字明晃晃写在脸上,心中似有一股气在到处乱窜,是憾是悔辨不分明,只觉得身心俱疲。
撑开的伞被狂风一吹,毫不留恋地离她而去,雨丝冰凉,落在身上像针扎一样,宿槐今日穿得单薄,面色惨白,平添些雨打娇花的破碎感,若是叫母亲瞅见了,又少不了一顿数落。
总不该再教家里人担心。宿槐定了定神,正打算扶墙站起,黑色的伞面却突然闯进视线,沿着伞骨向下,骨节分明的手指拢紧伞柄,腕间黑曜石的袖扣划过暗芒,一身玄黑正装剪裁得宜,更衬得面前之人身长如玉,气势迫人。
“二哥……你怎么这时回了?”宿槐面上慌乱,一双澈眼四处乱瞟,就是不敢与他对视。
“阿槐,回来了还要瞒着我,你究竟,要疏远我到几时……”顾西棠饮了酒,眉间浮上倦怠之色,商海沉浮,虚与委蛇岂非易事,不过逢场作戏,惹一身风尘,归来孑然冷枕。
他擒住她纤瘦的腕,掌心的凉意让人忍不住皱眉,“在芬兰五年,只比南城更冷,你就是这样照顾自己的吗?”
宿槐呆呆地盯着腕间那一抹温热,她不知道如何启齿,难道就这样直白地宣之于口,执拗地寻一个答案吗?会不会是她自作多情,将自己的渴望强加于几句和诗,只妄图得到个结果。
“顾西棠……你究竟是不是喜欢我?”她鼓起毕生勇气,哪怕声如蚊蚋,落进顾西棠耳中,仍振聋发聩。他喜欢的姑娘,永远这么赤诚热烈,他何其有幸,值得被这样热忱以待。
……
“阿槐,你忘了七岁那年,我妈就把我许给你了啊。”
一阵狂风席卷,吹落残红漫天,他们两两相望,虽默然无语,却胜却万语千言。
那年夏天,七岁的宿槐拽着十二岁的顾西棠,在糖水铺坐了整整一晌午。她用过年攒的压岁钱买了好多好多糖果,用短短的指头数了,一粒一粒全部摆满桌面。小小少年一脸奇怪地看着她,眸子里写满担忧,犹豫再三才斟酌着开口,“阿槐,你前几日才闹牙痛,这些糖万不能全吃!”
“西棠哥哥,这些全是给你的!”小女孩儿摇摇头,把糖果向他跟前推了推,“我听爸爸说顾伯父对你好严,动不动就打你板子,下次你若是觉得痛,就吃一颗糖吧!
“吃糖最开心了,你吃了糖,就能忘掉那些不开心的事了!”
童稚的善意明明听上去傻里傻气,可如同一股暖流,悄无声息钻进心里,从此就再也忘不掉这个时时刻刻惦念他,予他甜饴的小姑娘了。
所幸岁月漫长,他们仍有未来,往后余生,仍怀赤子之心,且行且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