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若墅堂雅士展秘图 不系舟群英斗奇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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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心一果然是个好人，带众人错落迂回而行，最终停在若墅堂书斋深处，冯梦龙啧啧道，“好你个王胡子，谁能想到这满架子的圣贤书里，竟藏着这般绝学？”
只见王心一熟练地抽出李商隐诗集的锦盒，里面竟还套着个更精巧的匣子，揭开一看，赫然躺着一本装帧极尽奢华的册子，封页上龙飞凤舞四个字——《风流绝畅图》。
陈继儒奇道，“为何藏李义山诗集？”
王心一唇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玉溪生那句‘辜负香衾事早朝’，在座诸君，谁人没几分体会？至于‘宓妃留枕魏王才’、‘薛王沉醉寿王醒’……难道不够艳？”
路振飞严正端谨，闻言噗嗤一笑，“李义山那样多好诗，你们听听，他念的都是什么。”
王心一将秘图取出来，置于光亮处，册页在光下泛着柔润光泽，“这是翻刻本，用的熟宣，人物十分精细，共有二十四幅，每画均配有当世流行之浓词艳曲，以铁画银钩瘦金书写，图文相映，堪称双绝。”
众人耐不住好奇，都翻看一遍，皆称赞不已，“果然是唐伯虎这样精于闺事才能画出的。”
独贾雨村面色淡淡，不过略翻了翻，便丢过不提，竟从架上抽了本《乐府诗集》翻看。
王心一不满道，“小老弟，我如此真诚，你竟不感兴趣？”
贾雨村闻言，微微牵唇一笑，“不过尔尔。都是些平常姿｜势，盛在意境幽媚。”
这话让在场众人惊呆了，忙询问道，“这还不够出格？我们竟想不到更冶荡的了。请你讲讲，我们也开开眼界。”
冯梦龙感慨，“失敬，原来老弟才是深藏不漏的那个。”
贾雨村忍不住笑，“你们见多识广，我不过随口说说。”
众人再三催促，他充耳不闻，冯梦龙等人无法，“且放过，晚上再拷问他。”
众人又感慨了番才子命途多舛，陈继儒道，“唐伯虎写的和石田先生落花诗二十首，于暮春时节读来，颇摇动心神。”
王心一点头道，“瓦灶酒香烧柿叶，画梁灯暗落尘丝，难道不是好句？读到好知青草骷髅冢，就是红楼掩面人，我倒忍不住哀伤了。”
冯梦龙叹息，“唐伯虎住桃花庵，死桃花庵，半生与花为伴，也算在红尘浊世中寻得一方净土了。”
王心一道，“我且问你。前些日子你写的新本子《灌园叟晚逢仙女》里男角儿秋先，可是唐伯虎原型？”
陈继儒道，“我也看过这戏，倒另有个想法。”
座中多有人未看过，王心一便娓娓道来。他记性十分好，竟能口述原文:
若花到谢时，则累日叹息，常至堕泪。又不舍得那些落花，以棕拂轻轻拂来，置于盘中，时赏观玩，直至乾枯，装入净瓮之日，再用茶酒浇奠，惨然若不忍释。然后亲捧其瓮，深埋长堤之下，谓之“葬花”。倘有花片，被雨打泥污的，必以清水再四涤净，然后送入湖中，谓之“浴花”。
徐霞客听得目眩神驰，击掌赞道，“葬花，浴花，闻所未闻，奇思妙想，果然风雅到了极致！”
王心一对冯梦龙道，“如此痴绝心思，非你这情教主人不能道出。爱花如命，惜花如命，葬花浴花……这护花使者，怕不就是你老冯的影子？”
陈继儒亦颔首称是。
冯梦龙呵呵大笑，“不过一段故事，寻什么根由？倒是老陈，我托你做的提盒到底好没有？”
陈继儒道，“昨儿就做好了，正准备过两日给你拿过去呢。正巧你今日在，我一会叫小厮拿与你。”
徐霞客问，“什么提盒？”
陈继儒解释道，“仿的是杭州府高濂为山游设计的样式，上下两层，轻巧便携，可供六人饮食。下层暗藏小仓，容得下六只酒杯、一壶酒、六双筷、两只劝杯。上层分六格，四格各置六只小碟盛果肴，余下两格则放大碟，盛鲑菜饭食。我原做了一个自用，被这老家伙瞧见，死缠烂打，越性做了个给他。”
徐霞客听得两眼放光，急急道，“妙物！陈先生，我平生最爱游历，此物于我真如雪中送炭！万望先生成全，再为我做一个！价钱好说，我先付一百两定金，等他日做好，再送去两封银子，如何？”
众人道，“不过是个盒子，三两贯足够，老陈，你看他真诚的，你就再劳累下，做个与他。”
徐霞客连连摆手，“此物构思精巧，费工费时，岂能以寻常木盒论价？”
陈继儒见他情真意切，笑道，“早闻徐公子有游癖，今日一见，果然妙人！同道中人，谈钱便俗了。这提盒，我就做个送你！另有提炉，可煮茶、温酒、熬粥，配上担子，便是游山玩水的利器，我也做个给你。”
徐霞客狂喜过望，连连作揖，“多谢，多谢！”
路振飞道，“杭州府张岱称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这游癖莫说徐公子有，现今文人墨客，哪个没有？”
王心一笑，“是呢，这也是我朝盛事。秘图也看了，风日晴好，咱们也出去逛逛。老冯，你那本《叶子新斗谱》十分实用，我很爱看，咱们去芙蓉榭也斗会叶子牌。”
冯梦龙苦哈哈，“就因这本斗牌指南，我被一波一波的义愤之士砸门破窗，说我引领不良风气，带坏百姓。要不是我老师熊廷弼，我现在都被周器予那厮关起来了！”
他愤愤道，“周器予十分可恶，说我是个不着调的混货。你们听听这是人说的话？”
路振飞失笑，“周器予跑来苏州也是倒霉，碰到你这样不省心的。他说你混货，让百姓别和你计较，是帮你说话呢。”
陈继儒揶揄道，“喝花酒，谱艳曲，好赌博，编邪文，你好歹也出身江南名门，怎么就这样放浪形骸呢？若将这一身才华用在科举，如何不中？你就是旁学杂收太多了。对了，熊侍郎说你都没带一本《桂枝儿》给他瞧瞧，临走倒送了一个大冬瓜，真是十分客气。那你最后到底给他带本没？”
《桂枝儿》收录民歌俚曲，言语直白大胆，一刊印便风靡江南，受到市井百姓的追捧，青楼妓｜馆犹为钟爱。
王心一大笑，“熊侍郎那样的人也爱看此书么？原来世间男子，骨子里都一个样。”
他捏着嗓子，索性唱了段:
【俏冤家，我与你恩深情厚。我纵与别人好，怎肯把你来丢。你为何恋新人忘了奴旧。我好劝你你又不听我，我苦争你又怕结冤仇。不如狠一狠的心肠也。啐。各自去丢开了手。】
【俏冤家上前来，一言相劝。我和你相交时，比他在先。你待我比待他情儿觉冷淡。骑着两头马，踏着两头船。内有一个湾儿也，看年怎生样二转？】
他刻意拿捏，唱腔婉转，情意缠绵又带着幽怨嗔怒，众人连连鼓掌喝彩。
路振飞也笑了，“我常听人提此书，嫌其俚俗未看。今日听王老兄唱来，倒别有一番市井真情，妙趣横生。”
王心一道，“这俚曲配着叶子牌，红袖在旁，消磨一整天，真神仙日子。”
他又摇头叹，“不过这叶子牌，当真是误事，连我打起来都消磨一整天。前几日顾炎武来，我们闲聊。你们知道，他是个顶顶认真的，主张经世致用，凡事爱探究原委。”
饮了口茶，王心一继续道，“他说万历末年，海内承平，士大夫闲极无聊，便竞相以博戏为乐。至天启年间，尤嗜叶子戏，沉溺难拔。如今从江南到齐鲁秦陕，处处风行。听闻连首辅周延儒，对阵之时还不忘折返去取叶子牌！自从老冯出了指南，游戏之风更盛，实在误民误国。”
冯梦龙叫屈，“这个顾亭林真真是气人，怎么还怪上我了？”
陈继儒揶揄道，“你败坏风气，怎么能不怪你？不过你倒是带动了苏州府勾栏瓦舍、赌坊酒楼的生意，也算造福一方的功臣了！”
冯梦龙冷哼，“我就是一东吴畸人，编史老叟，不敢当功臣。”
几人走到不系舟，钱谦益等人正划拳摇骰，酒盏频传，那柳隐侍奉在侧，斟酒布菜，应对自如，当真玲珑剔透，知情识趣到了十分。
陈继儒悄声笑道，“如今这读书人要求甚高，歌姬不得不身怀绝艺，不会几句诗书，还没法出来揽客呢。”
王心一笑笑，“岂止是诗书？容貌虽重要，乐、棋、曲、画，样样都得沾点边儿。若只空有一副皮囊，这些眼高于顶的才子们，怕是瞧都懒得瞧一眼。这般景象，前朝确乎未有。”
路振飞也笑，“此言不虚。如今随便拎出一个，都能吟风弄月几句。连那鸨母们，也深谙此道，调教得紧呢。”
钱谦益招呼众人上船，王心一索性在船上开了几桌叶子牌，红袖美姬来往劝酒，一时间热闹极了。
贾雨村被钱谦益拉着，和路振飞徐霞客一桌，牌局酣战，不觉日影西斜。待得结算筹码，竟是贾雨村赢了二百余贯，路振飞手气更旺，赢了三百多，钱谦益不输不赢，唯有徐霞客输得最多。
让侍婢将银钱捧路振飞跟前，他道，“托霞客兄承让，我先将份子钱出了，烦请路大人做个东道，邀上苏州府几位主官，容小弟也结识一番。”
路振飞也不推辞，“你是想溜？我不许，难得乐一天。”
贾雨村笑，“家中内人娇蛮，恐回去太晚惹她怒嗔。”
路振飞奇道，“男儿大丈夫，难道也如戚继光戚老爷一般怕老婆？”
正说着，祝二跑来带话，“夫人说了，老爷再不回来就别回来了。”
他说的平铺直叙，习以为常。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随即哄堂大笑，这贾夫人真的是毫无顾忌，泼辣的紧啊。
贾雨村顺势起身，拱手告罪，“这真真是催命符到了，弟先行一步。”
钱谦益等人虽极力挽留，见他去意已决，只得送他下船登轿。看着轿帘落下，方才回转画舫。
贾雨村闭目小憩，唇边抑制不住地勾起一抹浅笑。
这小妮子，哪里是怕他晚归？分明是算准了复社众人惯常在晚膳时分借机攀附经营，这才掐着时辰，派祝二来“捉人”。
这份玲珑心思，为他挡了多少无谓应酬。
他神思游荡天外，心绪幽秘。
蓦然想起她今早妆扮时候，耳边戴的硬金镶红豆坠子十分衬她。
那耳针上的玉扣不知是温润还是冷硬，可惜现在不能一吻得知。
他倒迫不及待想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若墅堂雅士展秘图 不系舟群英斗奇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