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感真寺素车归故里 田桑间丹衣索命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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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雨村扶了扶眉心，微不可闻的发出一声叹息，“本官回去便为你写荐字，你明儿就进京赴任。”
崔恕迟疑，“可如州……”
贾雨村摇头，“这边烂摊子，你别管了，走的越快越好。”
崔恕心头一热，这位身高八尺、向来冷硬如铁的汉子，此刻面上竟浮起一层凄然。他深知这是知府大人担着风险为他挣出的生路。
“大人……”他喉头干涩，深深一揖，“地方多事，风波险恶，您千万保重。”
知府大人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如何不感激？六年僚属，从未遇过这般耿介清明的上官，这是国家和地方的大幸，却也是知府大人的大不幸。
这样的人，仕途注定坎坷浮沉。
耳边传来婴儿微弱的哭啼声，一声声折磨着贾雨村敏感疲惫的神经。
他还沉浸在失去萱萱的悲痛中，却不得不开始处理公务。
这婴儿啼哭，倒像催命符，催死了萱萱，也催着他被迫往前走。
孙莘掀开帐子出来，跌足叹气，“这个法子还是有风险。下官刚听诊，小少爷肺部有湿罗音，想是落草时吸了羊水。这日后得悉心照看，随时观察有无逆气。”
叶萱的灵柩暂厝感真寺。三日后，贾雨村命张大扶柩南下，归葬湖州祖茔。
池月哭得气噎，一路哀哀相送，直至十里长亭外，目送那素白的队伍消失在官道尽头，才似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回转。
从此，再无人在蔷薇架下，邀她对酌明月，倾吐心怀了。
连绵大雪从十月飘到仲春，江南四月的夜晚还有寒意，屋中极冷，池月命绿萤拢了火盆过来，她坐在绣墩上，心事重重。
碧蝉将自己连夜缝制的婴儿衣衫拿过来给池月瞧，“姨娘瞧瞧，可还使得？”
池月拿过来瞧了瞧，针脚细密，布料柔软，右衽上锈了一只威猛可爱的小老虎，憨态可掬，须发毕现，她心里很是喜欢，“好巧的手。”
碧蝉不好意思道，“我很喜欢小公子，顺手做了两件衣衫。”
池月打起精神，起身走到摇篮前，她凝神细看萱萱拼死生下的孩子，心中五味杂陈，一时竟分不清是怜爱更多，还是那挥之不去的憾恨更深。
小小的婴儿安安静静闭着眼睛，睡梦中也微皱眉头，像极了他父亲。
他父母亲俱是出挑的相貌，他遗传的极好，皮肤白皙，眼睫浓密，紧闭的眼睑下轮廓优美，倘若睁开，犹如寒星在潭，像极了他的母亲。眉峰清晰，挺鼻薄唇，又像他的父亲。
这样的璀璨相貌，长大后想必也是个不安分的。
这可怜的孩子，一出生就没了亲娘，父亲因为心结迁怒，不甚喜欢，池月有些伤感凄然。
贾雨村实在不喜欢这个孩子，只那天在罔极寺看了眼。
倘若是正常难产导致萱萱去世，他大概会安慰自己，迫使自己接受。可看过萱萱下｜｜体支离破碎的惨状，他无法不痛苦愤怒。
看见这个孽障，那些暗压的情绪便会汹涌而出，让他对这个孩子无法产生怜爱。
池月催问了几次这孩子大名取什么，贾雨村颇有些不悦，“生的妍丽矫柔，无半分男儿气概！”
虽然不喜，终究还是为他取了名字，“德发扬，诩万物。不过一芸芸芥子，取个诩字。”
诩，普通也。
池月觉得这个字取的不错，读在唇齿间，有种深情意。
敏而有勇谓诩，希望这个孩子如萱萱期待的那样，能挽浪补天。
他的母亲为他取小名广泽，他的父亲为他取大名诩，池月喜欢叫他泽儿。
倘若萱萱在，定然会怜爱的将他抱在怀里，温柔的一声声唤他乳名，让他做个甜蜜好梦。
池月将手指半屈放在泽儿唇边，泽儿娇嫩的嘴唇微微张动，“这孩子就出生哭了几嗓子，这几天安静的很，连饿了也不哭，只是哼唧。奶娘找好了么？”
碧蝉道，“老爷说全凭姨娘做主。南街口夏娘，奶水丰足，性子也温顺和软，前些日子刚失了孩子。姨娘看如何？”
池月点点头，“你既觉着好，想必不错。带她来我瞧瞧，若妥帖便定下罢。总用汤匙喂着，终非长久之计。”
绿萤端了乳浆过来，池月在泽儿胸前垫了块帕子，亲自拿了汤匙去喂，泽儿慢慢啜饮，不慌不忙，优雅极了。
池月满心郁结，难得笑了下，“这吃饭样子，真像他爹。”
碧蝉也笑，“姨娘还别说，有那品格了。”
绿萤摸了摸泽儿小脚丫，“汗涔涔的，是盖的太厚了么？”
池月摸了摸泽儿后脖颈，手指湿黏，“是盖的厚，咱们又生着火炉。婴儿热病不好治，以后还是凉些罢。”
碧蝉笑叹，“姨娘总怕小少爷冷着，今儿总算说句公道话。”
池月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有一种冷叫你妈觉得你冷。”
过了小半个时辰，绿萤听池月吩咐，轻手轻脚将小少爷放盆中，又取了块绸帕擦拭，温柔细致，生怕弄伤了婴儿娇嫩的肌肤。
有了这个孩子，几人忙的不可开交，莲心蕊珠几次想插手照顾，被碧蝉绿萤支吾开，“你们没经验！”
莲心愤愤，“你们不就多照顾两天，哪里就很有经验？”
碧蝉抱着小少爷，越看越爱，“你不知道，一天都能学很多经验，你们落后许多，还是别添乱了。”
贾雨村宿在西院时候，泽儿就被二人抱在耳房睡，轮流起夜照看。
说来也是稀奇，这孩子在池月房中睡，向来安稳，哼都不哼，实在是个天使宝宝。一旦离池月十步远，他就各种难受翻腾，也不哭，只是皱眉拧次。
碧蝉笑，“孩子认娘。”
夏娘才十七岁，一连没了两个孩子，俱是女孩，夫家说她命硬克夫，肚子又不争气，公婆怂恿着丈夫将她休弃了。
她本是松江府人，父母兄弟因当地生计艰难，都逃往他乡，图留她在此地，竟无家可归。
前些日子碧蝉外出采买，恰撞见夏娘在街角掩面哭泣，上前探问，才知她竟如此凄楚。想到府中正需奶娘，夏娘倒是个合适人选。
碧蝉怕她心有芥蒂，言语间试探着提了。夏娘闻言，如遇救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涟涟，“求姑娘行行好！若能留在府上，那真是我的造化。我如今身无分文，全赖街坊施舍残羹度日，再这般流落下去，怕是要卖身了……”
晚间，夏娘便被带到了池月面前。池月瞧她身材高挑，眉弯眼丽，一看便是个干净温柔的姨娘，问了几句，倒也实诚，当场就让夏娘留下，梳洗了换身新衣裳，今晚就带泽儿。
碧蝉道，“夏娘说愿意卖身为奴，只求赏口饭吃。”
池月道，“夏娘是良籍，怎可为奴？现在不过是暂时落困。请安心在这里住着，将来找到父母兄弟，一家团聚。再者，官员蓄奴有数，如今咱们府上还超了一个，我正想着如何打发呢。”
夏娘感激不尽，再三道谢，这才随碧蝉去下房换洗。
池月趁空叫来莲心蕊珠，“叫你们来不为别的，想必你们已知道。你们随夫人陪嫁过来，如今夫人亡故，你们如果愿意留下，就跟着我，也或者回叶家，叶家会妥善安排你们。我却想放你们出去，趁着年轻，你们也好找个好人家。你们是怎么想？”
莲心年纪大些，一直在叶萱院里管事，听池月问，咬唇开口，“不瞒姨娘，我们早已商量过，叶家是断不能回去的，留在姨娘这里自然好，只是将来终究得有个着落。姨娘愿意放我们出去，那真是再生的恩情。”
池月点头，“我明儿便将买卖文书给你们，再请户房为你们造籍，你们或者嫁人，或者寻亲靠友，只要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若有难处，尽管来找我。我看旧例，打发人出去是赏五两银子，两身衣裳。因着你们是夫人贴身丫鬟，又服侍了几年，我给你们每人一百两银子，妆缎两匹，就算世道艰难，想也能安稳过几年，你们还有什么需求，尽管提。”
莲心蕊珠感激不尽，“姨娘仁慈心善，安排的十分妥帖，我们再没有什么。盼老爷姨娘都好，祝小少爷平安顺遂。”
解决完莲心蕊珠的问题，池月又依法打发走几个奴仆，如今府衙上下，除了管家张大，跑腿祝二，再就是碧蝉绿萤，外加一个粗使丫头一个粗使婆子。
用了夏娘几日，池月冷眼观察，倒觉得这真是个妥当人，又细致又温柔。大概是刚失了孩子，夏娘对泽儿十分用心，白日夜晚照顾，池月和碧蝉绿萤松泛不少，又感慨道，“这真是天赐的缘分，泽儿也是有福气，遇见夏娘。”
谢清和大闹江浙，烧杀抢掠，举国震惊，天子震怒，若任由谢清和兴风作浪，朝廷威严何在？因此点了兵部侍郎王维永兼总督，出兵江浙，务必斩杀谢清和。
正举朝关注江浙之际，大学士朱耿早上上朝时候，在自家门缝发现一张揭帖，名为《续忧危竑议》，帖子指责郑贵妃意图废太子，册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
朱耿叫苦不迭，连呼倒霉，想要揣怀里藏着，一上朝才发现，这份妖言惑众的揭帖，早已在京师广为散布，上至宫门，下至街巷，到处都有。
帖子说，朱耿为内阁大臣，耿与更同音，寓意更，一个月前入主东宫的太子，马上就要挪窝啦！
圣上震怒完谢清和，接着震怒揭帖，命东厂西厂锦衣卫彻查，平息动荡。
李真自然将这重磅消息第一时间传给贾雨村，又庆幸道，“内阁三位大佬斗的厉害，京城官员人人自危，幸好咱们在地方，一时波及不到。圣上点了陈矩专案专办，想必不日就有结果。”
贾雨村心道陈矩为人中庸，倒适合这个差事。
这日，贾雨村正于郊野田亩间劝课农桑，忽闻远处马蹄声如急雨擂鼓，踏碎了乡野的宁静。抬眼望去，只见一队剽悍人马卷着烟尘疾驰而来。
那为首的青年丹衣丽服，配绣春刀，腰带紧束，窄腰宽肩，身量修长有型，相貌倒是十分妙，只是眉眼倨傲，目若寒冰，他利落的翻身下马，拱了拱双手，算是见礼了，“下官乃锦衣卫校尉李思恭。”
贾雨村摸不准对方来头，但被锦衣卫找上门，多半是摊上事了，回头吩咐王臻继续劝课农桑，他起身出去，“李校尉此番来所为何事？”
李思恭敷衍一笑，“有劳大人随下官进京一趟，调查一些事情。如州府日常公务，下官已传吏部长官意思，委托刘守光大人暂时兼任，请大人即刻上马，随下官入京。”
即刻进京四字，如重锤击在贾雨村心上。寻常待参问询，何须如此急迫？此去必然凶险难料。
贾雨村心下一忖，也不欲得罪李思恭，冷声矜然道，“既如此，容本官回府衙略作安顿，以免家小惊惶。”
李思恭道，“不劳大人回府，下官刚来时已到府衙见过如夫人，请她收拾东西，一并上京。至于家私，下官已差人代为封存，不劳大人悬心。”
贾雨村面色不虞，此人是一点情面不给，半分也不通融，实在让人恼火。
他接过马缰，瞧着李思恭冷笑一声，再未说什么，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对李思恭道，“既然如此，带路！”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感真寺素车归故里 田桑间丹衣索命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