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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断肠人偏遇断肠事 催命吏正逢催命时 ...

  •   李驴儿翻了个白眼,语气愈发不耐,“大下雨天,泥里水里跑腿收秋粮,咱不辛苦?收你两个子儿怎么了?”

      王勇一股邪火直冲顶门,待要破口大骂,又怕惊了里间媳妇孩儿,只得强压怒气,指着由帖道,“你且看看!我家地分明比去年短了二分,怎地缴纳的秋粮倒比去年多出二斗?莫不是算错了账?”

      李驴儿那张本就丑陋的脸登时垮了下来,气焰越发嚣张,“朝廷让你纳粮!府衙下的由帖!你问我?我怎知你家为何多出二斗?有本事,你问官府去!问户房那位王老爷!再不成,你去敲登闻鼓,问知府大人!”

      他嘴角咧开,笑得阴险恶毒,“只怕你连知府大人的影儿都摸不着,反挨衙役一顿驮水棍!刘里长让咱来收粮,我奉命行事,冒着雨来催促你,你现在就给我备粮食,我好回去交差!”

      那由帖上白纸黑字只写了额数和腊月前的期限,何曾写着“立等缴纳”?李驴儿分明是借机刁难。
      王勇再也按捺不住,怒骂道,“你讲不讲理?由帖上写现在交了?如今才九月里,年年都是冬月底前交清!我看你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不过一个跑腿的甲丁,尾巴倒翘到天上去了!”

      见王勇发火,李驴儿又急又气,高声怒喊,“年年收秋粮,哪回不是三番五次催?最后还得用强才缴!好啊你,今天不交也行,把两枚跑腿钱给我,我就不让你现在交,但你还得再给我六枚,因为你不交,我还得来回跑三趟!听见没?!”

      这明目张胆的勒索彻底激怒了王勇,他开口怒骂,“你算个什么东西!狗仗人势,也敢这般猖狂!”
      李驴儿如何忍得下这口气,一口唾沫呸地上,唰的起身,铁钳般的大手攥住王勇胳膊就往外拖,“好哇!你不交还骂我狗,我也不和你多说,咱们去刘里长那里评理去!”

      王勇自知言语有失,奋力挣扎,李驴儿岂肯松手?两人推搡扭打在一处。
      李驴儿生得魁梧高大,又略通拳脚,王勇明显吃亏,不过几下就被李驴儿狠狠掼倒在地,那碗口大的拳头一下下捶在脸上胸口,登时把王勇打的满口鲜血。

      里间的满娘早听得心惊肉跳,此刻见丈夫被按在地上毒打,慌忙冲了出来,“你个混蛋!快放开勇哥!”
      她扑在王勇身上,硬生生替他挡了两拳,又撕又咬,满脸泪水怒骂,“我和你拼了!”

      李驴儿见妇人出来厮打,倒有几分顾忌。道上规矩,打女人是极坏名声的勾当,日后难寻活计。
      他只得揪住王勇抵挡,自己缩头缩脑躲避。满娘见丈夫满面鲜血,气怒攻心,越发捶打李驴儿,李驴儿只有一味躲闪,不想落下打女人的名声。

      张氏见三人在外厮打,心急如焚,着急忙慌抱着哭的哇哇的宝儿跑出来,“李驴儿住手!不许打我儿子媳妇!”
      大约是老眼昏花又心急,鞋都没穿好便往外冲,竟被门槛狠狠绊倒!怀里的宝儿脱手飞出!

      也是命运不济,宝儿小小的头颅不偏不倚正撞在地上那块磨刀石上!孩子撕心裂肺地哭嚎了两声,气息渐弱,登时死了。

      王勇和满娘见孩子摔石头上,慌忙扑过去,哪里还有气息?
      满娘将宝儿搂在怀里,连哭都忘了,只觉心肝被生生剜去,一口气堵在胸口,眼前一黑,直挺挺向后倒去。
      李驴儿见闹出了人命,忙趁乱跑了。

      王勇嚎啕大哭,连掐带按半天,满娘才悠悠转醒。她不敢相信宝儿死去,发出一声凄厉哀嚎,扑过去死死搂住那冰冷僵硬的小小身躯,哭得肝肠寸断,“娘的宝儿啊!”

      张氏捶胸顿足,扑地上狠命捶打着自己,“我该死啊!我该死啊!媳妇儿,是娘对不住你!都怪我……都怪我这老不死的瞎了眼……绊了这一跤……宝儿……我的宝儿啊……路上冷……奶奶这就来陪你!”
      说完,一头就要往那夺命的磨刀石上撞去。

      王勇双眼赤红如血,泪水混着血水糊了满脸,一把死死拽住老娘,哑着嗓子嘶吼,“都够了!事情已经发生,怪罪有什么用?哭死撞死又能如何?难道还要我一并发送几个上路?!”

      他哭道,“满娘!你哭!大声哭!我陪你哭!呜呜呜……爹的闺女啊……痛杀爹了啊……爹也恨不得跟你去了啊!天呐!叫我怎生活啊……爹娘都在啊……不害怕啊……爹娘抱紧,乖宝儿就不冷了啊……”
      满娘紧紧搂着可怜的孩子不撒手,王勇搂着她二人,失声痛哭,“满娘,咱们再陪陪宝儿……哭够了……咱们就去府衙!告那李驴儿!告他逼取财物,害死我儿!求大老爷做主!要他偿命!”

      张氏呜咽,“可……可是……是我……”
      王勇恨声打断,字字泣血,“没有可是!要不是那李驴儿逼粮打人,咱们家怎会发生这样惨事!”
      宝儿已死不能复生,可活着的人还得在这苦海里熬煎。他王勇拼了这条命也要上府衙告状,定要那李驴儿一命抵一命!

      王勇边哭边道,“满娘,把咱们攒的那两贯钱拿出来……给咱们宝儿买件绵软鲜亮的小衣裳……我这苦命的闺女……还没穿过一件像样的好衣裳呢……天这么冷……她走时……还裹着娘的旧袄……呜呜呜……我的宝儿啊……该吃奶了啊……宝儿最乖……从不哭闹……她……她还没吃饱就走了啊……这让爹爹如何受得了啊!”

      片刻之前,他还架着宝儿在肩膀上,宝儿咯咯直笑,现在这可怜的孩儿身子冰冷,小小的脸颊苍白,毫无血色,肉乎乎的小手软软垂着,再不会咿咿呀呀的喊爹娘,再不会捂着眼睛蹲地上跟他躲猫猫。

      王勇心如刀绞,悲声大恸,“爹爹后悔啊!早知道忍一忍了啊……都怪爹……宝儿啊……呜呜呜……早知道这样伤心,还不如不怜爱你,早些扔了算了……呜呜呜……宝儿……我可怜的女儿……我苦命的女儿啊……”

      满娘听到“吃奶”二字,如遭雷击,抱着宝儿就疯魔般冲向灶台,翻箱倒柜,抓起柜子里冰冷的剩馒头就往嘴里死命塞!她噎得浑身哆嗦,泪痕满面,兀自含混不清地哭喊,“宝儿乖……娘吃饱了……有奶了……娘这就来喂你……娘的宝儿……”
      她吃得又急又猛,哪里咽得下去?直噎得面色青紫,登时背过气去。

      王勇用力拉扯她,强行掰开她的嘴,夺下馒头甩手扔了,手指拼命去抠她喉间的阻塞,又狠命拍打她的后背。好半晌,满娘才“哇”地一声呛咳出来,缓过一口气。

      王勇抱着她大哭,“满娘!满娘!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啊!你振作起来,咱们去喊族里人……去府衙!给宝儿讨个公道!”

      王勇强忍悲痛,要将宝儿火化。满娘却死死抱住女儿尸身,哭得撕心裂肺,“勇哥……再让我抱抱……再抱抱……我的孩子冷啊……她冷啊……”

      张氏也扑上来搂住不放,哭的死去活来,“儿啊!别烧……别烧我的孙孙……她怕火啊……她最怕火了……你不如一把火把娘烧了干净!”

      王勇心如刀割,牙关紧咬,狠心从两个女人怀里夺过孩子,声音嘶哑破碎,“满娘,不是我狠心……我也舍不得啊……你看一眼……心就碎一回……别看了……娘……您给宝儿……唱支歌吧……她爱听您哼呢……”
      张氏早已哭得声嘶力竭,哪里唱的出来?

      待那小小尸骸化作青烟,王勇搀着几乎瘫软的老娘,拖着失魂落魄的媳妇,纠集了本家亲族、邻里乡亲,一群人浩浩荡荡,抬着临时扎的灵幡,哭声震天动地,直往府衙而去,一路走,一路哭诉,“乡亲们给评评理啊!李驴儿那狗贼催逼秋粮,勒索钱财,活活摔死了我那一岁的乖女儿啊!天理何在啊!”

      这凄惨冤情,如同点燃干柴的火星,沿途百姓闻之,无不义愤填膺。
      平日里饱受甲丁催粮盘剥之苦的怒火,此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人群越聚越多,汇成一股悲愤的洪流。还未到府衙门前,整条街巷已被堵得水泄不通。
      呼喊声、怒骂声、悲泣声,摇山振岳,直冲云霄。

      府衙内,张如圭听得衙役急报,唬得脸色煞白,慌忙去请了崔恕,一同出来应对这滔天民怨。

      王勇瞧见贾雨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磕得砰砰作响,鲜血直流,“青天大老爷!求您给小人做主!还我那苦命闺女一个公道啊!她死得冤啊!”

      这王勇,贾雨村倒还有些模糊印象,记得是个爽利热忱的汉子。如今见他哭得肝肠寸断,自己心中也不免凄然。
      一个父母怀中的娇儿,竟在眼前活活摔死!此等惨事,为人父母者,焉能不痛彻骨髓?

      他沉声安慰,“你且节哀。本官在此,定当秉公执法,查明真相!若果真是李驴儿行凶致死,本官必将他明正典刑,以慰冤魂!”

      王勇闻言,更是悲从中来,磕头如捣蒜,“小人那孩儿……惨啊……早知如此……小人就是把家里粮食一粒不剩全交了……也舍不得我的宝儿磕碰一下啊……”
      贾雨村气怒交加,厉声道,“立刻缉拿李驴儿归案!”

      那李驴儿躲在家中,早已吓得瑟瑟发抖。听得公差破门拿人,兀自强辩,“不是我……我没有……”
      为首的衙役甩手就是两耳光,喝骂道,“呸!我还不知道你!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专会逞凶斗狠!走!跟咱们去见大人!摔死婴孩,丧尽天良,简直禽兽不如!”

      衙役一路连打带骂,将他拖拽至公堂,李驴儿苦不堪言,却无从分辨。
      他本就色厉内茬,到了公堂之上,更是唯唯诺诺说不出话。
      贾雨村见他形容猥琐,及至问了几句,李驴儿说的颠三倒四。
      面对惊堂木响,李驴儿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自己也稀里糊涂,说不清为什么。
      王勇一家共同指认,满娘更是扑打捶骂,哭的气噎声嘶,衙役忙拉开带了下去。

      贾雨村见此情形,眉头紧锁,命道,“张如圭!速带仵作、书吏,前往现场仔细勘验,详询街坊四邻!明日一早,将案卷呈于本官案头!”

      这等伤天害理的惨案,其恶劣程度,简直与之前那火烧女婴的陈三不相上下!何况还牵扯到催收秋粮。若不速速审结,民怨沸腾,人心不稳,这秋粮征收之事,只怕更是难上加难。

      张如圭躬身领命,不敢怠慢,立即冒雨赶往王勇家中。
      问及婴儿尸骸,族人回说已然火化。
      张如圭看向随行的司医孙莘,低声道,“尸身已焚,无法验看了。”

      孙莘叹息一声,“地方风俗,幼儿横死需得火化,不可占染土地。”
      他走到那块磨刀石旁,果见石上残留一小片暗褐色的干涸血迹。
      孙莘用棉布小心蘸取少许,仔细分辨片刻,沉声道,“是婴孩之血无疑。”

      屋内仍是一片狼藉,歪倒的瓶罐、碎裂的碗碟、凌乱的脚印,无声诉说着先前的激烈厮打。
      张如圭观察了下血迹喷溅方向和地上扭打的痕迹,在脑海中还原着当时的场景,一丝疑惑浮上心头。
      他嘴唇微动,正欲对身旁的孙莘说些什么,却又猛地顿住。
      孙莘已然察觉,低声问道,“张大人,发现什么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断肠人偏遇断肠事 催命吏正逢催命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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