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青山》沧渔

3、往戏

　　凌二公子确实是听曲去了，他自小就爱听曲，这是当时京城人尽皆知的，想讨好凌家可不在少数，只要他凌二公子一出现在戏楼之间，总会有不少人拉着他去戏楼，谁人不知他凌二公子出手大笔，一包就是整个戏楼，一听就是一整天。
　　凌荒今日鬼使神差地，莫名又来到了一家已经废弃的戏班子前。说是废弃，但倒也没有荒无人烟到这种程度，依旧经常会有许多戏班子的人来这里练曲。

　　因为这里是当时满江红的戏楼。
　　再早个七八年，满江红可谓是鼎鼎大名，全京城无人不晓，无人不知，当年最有名、唱的最好的戏班子。皇帝家什么宴席，要请唱戏的，请的都是满江红。
　　而提到满江红，就不得不提到溯词。
　　全京城名负一时的花旦，年纪轻轻唱了不少戏，哪次不是叫人大呼过瘾。
　　而就在七年前，那时的凌荒是个戏痴，依旧是满京城尽知的那种痴，凌二公子听戏，可比他平时要文雅得多。而凌荒的爱好也很好摸，他独钟爱听霸王别姬这出戏，偏偏这出戏不好唱，京城里的戏班子请遍了，依旧没有凌二公子听得尽意的。凌和漴自然是不愿意看着儿子痴迷于戏曲，而把读书的事给落下了。
　　凌荒当年也是少年俊才，乡试一举高中解元，此后科举一路顺风，二十岁那年，刚好是他殿试，他年纪最轻，却是在场所有人里最稳的。殿试了什么，皇帝什么反应，都不清楚，但人人都知道，凌家的二公子二十岁喜做探花郎。
　　凌和漴大喜，知道儿子好什么，花大价钱请了满江红。
　　凌荒春风得意，但考中殿试远远没有听曲快乐，父亲此举正合心意，于是大手一挥，又花了不少钱点名要那最有名的花旦唱霸王别姬。

　　凌荒默然站了片刻，恍惚的笑了笑，后来啊，一把火烧了戏班子，烧了楚霸王和虞姬的故事，烧了凌荒年少时最浸着清润戏腔的回忆。即使现在断壁残垣，但因为满江红当年太出名了，在整个唱戏的行里他们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凌荒微微一顿，近些年听曲是少了，但霸王别姬这出戏他少说听了也不下百遍了，他略微蹙眉，凌荒明白，不是谁都能和溯词比的，他那好嗓子，天生就是唱戏的料。
　　“这音调压太低了，虞姬怎么是如此这般的。”凌荒自言自语着，迈步进了那残垣之间。
　　这废墟中人不算多，胜在空旷，只有那么一两个人晃悠着练曲。凌荒眼神扫视了片刻，有些迟疑地望向不远处清秀的少年。
　　男旦？
　　罕见。凌荒除了溯词就再未曾见过男旦了，就算有唱的也不出名。
　　“劝君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少年嗓音还算上佳，但唱虞姬确实稍有逊色，不过稍微调整一下，估计又是一位名闻京城的花旦。凌荒默默伫立了片刻，暗自思索着。不过确实没有溯词唱的好。
　　“凌二爷？”少年好长一段时间才注意到旁边有人在观望。凌荒意外地看向眼前人，“你认识我？”
　　“认识，怎么不认识。”少年目光动了动，映着一潭清澈，“当年全京城都闻名的探花郎，您来听过我师兄唱曲的。”
　　凌荒稍感意外：“二公子近些年来不记事，你师兄又是哪位？”这倒是实话，凌荒记忆力虽然还好，但不过是天资聪颖，七八年的事谁还记得。
　　少年激动地说了个名字，凌荒停顿了一下，方才道：“你师兄倒是有名，可惜二公子这些年听曲少了，可能也就未曾能请到你师兄吧。”但讲真的，凌荒属实是没听说过这号人物，也不过是为了安抚一下眼前人罢了。
　　少年显然依旧很激动：“凌二爷，我听闻您最是爱听曲，师兄和我说当年没在您面前唱好霸王别姬实属是终生大憾，这些年我就练这出戏了，您且来听听。”话罢，不待凌荒再言语，提起调来有板有眼地唱了一段：“晓妆梳洗乌云挽，玉容寂寞泪涟涟，环佩丁东春日暖，满腹愁肠锁眉尖…”
　　凌荒虽然清楚地明白这少年唱的虽好听，却少了些情调，唱不出真正的虞姬。但莫名却又无法抗拒，七年前，一如今日的少年，意气风发不弃风骨，空气中都流淌着清润的戏腔，而他也一如当年，在夕阳下含笑细听那人的曲调，溺着的是那片温柔。
　　“期待你，名满京城。”
　　凌荒笑得温和，微微躬身向那少年行了一礼。“敢问小公子名号？”
　　“我叫归鹤，随我们戏班子南楼春姓，南归鹤。”少年昂首，清秀的面容满是意气。
　　“恭祝南公子名满京城。”凌荒抬臂向其抱拳。
　　夕阳浸着缓缓沦陷的落阳，仿佛那过往岁月也一同浸入其中，悠悠的戏腔环绕着小楼，遐想在闲思中扩散。

　　“你便是那名满京城的花旦？”
　　“在下溯词，年十三。”
　　“年纪轻轻的…”
　　“这唱的可不合二爷意？”
　　凌荒顿了片刻，倏然放声大笑，轻哼起小调：“老天不把人意遂，九里山前被贼围，楚歌吹散我八千队，眼见得霸业竟成灰！”
　　“汉兵将吾困，四下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何聊生”
　　凌荒大呼快意，仿佛真去了那垓下，他撩起衣袖，朗声唱起：“虞姬果肯身殉难，倒叫孤家心酸痛。”
　　“大王他把妾身怜，难舍难分泪涟涟，走向前抽出了青锋剑，顷刻一命染黄泉。”
　　无论唱到哪，那人总是能接上，凌荒高挥衣袖，眉目间尽是投入，他唱着霸王的意气，霸王的英武，霸王的悲壮，那人应和着，唱着虞姬的坚贞，虞姬的气节，虞姬的悲情。凌荒动情地偏头，却见那人温润如玉，目光柔和着余晖，始终坚定地带笑看着自己，刹那间，凌荒陡然失神，那一刻他做了真霸王，记了虞姬那一眼终年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