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杀：原生之孽》原驰

10、向死而生的4月1日

　　“难得这样的天气你还愿意来这里见我。”

　　雷以诺说着，又将口罩往上拽了拽，还是没能遮住脸上红肿的手掌印。

　　既不是清明，又不是年节七月半，清晨的墓园里还淅淅沥沥下着雨，这样的时节，谁会来赴约呢。

　　“当初你要回来，我就是不同意的。”

　　女人的声音很好听，埋怨里也满是担心。

　　她站在树后，只隐约看见深灰色运动套装，利落的短发，举着把黑色的伞前倾着遮住了面容。

　　“你的父亲哥哥都是虎狼之辈，你这么做无异于与虎谋皮”

　　女人又说着，声音在淅沥沥的雨声中断断续续。

　　“与虎谋皮……是啊”

　　她何尝不知道，只是这个化名为‘家’的虎狼之穴她也挣扎磋磨了几十年，期间也痛苦过、自责过、对抗过、远离过……

　　可血缘这条无形的线始终牵扯着她，最终迫使她进入家族亲缘囚笼。

　　“脸……还疼吗？”女人问道。

　　雷以诺这才意识到，缓缓放下了放在脸旁的手，悲凄自嘲般笑了笑，却并未回答。

　　“我原本也是没有胜算的，这不你也回来了嘛？”

　　女人肩膀微微耸动着，似乎是叹了口气道：“我能做的十分有限。”

　　“怎么样了？那一百多万？”

　　“已经到账了，我还骗他们说是买了重疾险，妈也能安心化疗了。”

　　“这是好事，能派上用场就好。”

　　“以诺……你那天找到我的时候我真的挺惊讶的。”

　　朦胧的雨帘中，俩人不再言语，只默默伫立在墓前。那天……

　　那天我从胡柏泽家里逃出来，惊魂未定地上了车，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录像机。

　　“以诺小姐，我们马上回家！”小刘说着便迅速发动车子，一脚油门驶出了小区。

　　“不！”

　　“小姐，怎么了？”

　　“你慢点开……我心慌。”

　　我看着一闪一闪的行车记录仪，我知道！从我回到这个家里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我注定了是个没有秘密无处可藏的人！我从不在车里多说话，天晓得谁监听着我。

　　车不要开太快了，我的时间不够，我还得找出电脑，将录像机里的视频导出来，亲手发送出去。当然，还包括其他东西。

　　‘学姐，我是雷以诺，还记得我说的那件事吗？现在，是时候了。’

　　当一切收拾殆尽，布好渔网，抛出鱼饵，雷以诺又紧紧捂着录像机在搀扶下踉踉跄跄神情恍惚地下了车，一步步回到了那‘温暖’的家。

　　“何必做到这种程度呢？毕竟对你的名声有影响。”

　　女人觉得她做事还是狠辣。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你不要觉得愧疚。”

　　“以后还有得是你赚钱的时候。”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那就不要再沉溺在情绪中，利用已发生的事情制造下一个成功的机会，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包括自己。

　　输一次不算输，输到底就没救了。

　　女人看着她现在的样子，虽然颇有些狼狈，但眼里闪耀着的光芒比任何时候看见的都要精神。

　　笑着打趣道：“雷老板，你何不说以后有得是差遣我的时候？”

　　“你的父母值得你为之付出。”

　　“说真的，”女人将手伸过去，穿过风雨，拍了拍她的肩膀，“以诺，谢谢你。”

　　“雨要下大了”

　　“春雨霏霏，这几日就没停过。”

　　墓园的山顶上笼罩着薄薄一层雾气，朦朦胧胧中稀疏地竖着墓碑，已是早春时节，草地青翠坚韧，下面埋葬着无数家庭的思念与故事。

　　“你先回吧，我想再陪陪母亲。”

　　“嗯，山上冷，你也早点回。”

　　女人又站了一会，在墓前鞠了躬后不舍地下了山。

　　墓碑上写着覃亚楠，照片上的她还那么的年轻，覃亚楠是雷以诺的母亲，不，或者说，是雷厉鸣的母亲。

　　雷以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但好在，作为这个家庭里唯一一个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覃亚楠，对她真的很好。

　　她站在这里，仿佛又回到了她还在的时候，能感受家庭中还是有属于自己的温暖关怀，她站在这里，有母亲的身体孕育着这里的草木，她站在这里，仿佛被拥在母亲的怀里。

　　人类的阶级性，从生延续到死。

　　社会地位高的有钱人，活着的时候住别墅，挫骨扬灰了还是住别墅，无论生死都占据了这世间最美的风景。

　　陵园的山脚是拥挤的墓地，陵园的山顶是阔气的墓地。

　　好笑的是，父亲的墓地，还是用他的事故赔偿金买下的。

　　不值钱的人命，登不上的山顶。

　　禹霏霏呆呆地站在雨中，春雨湿寒，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自从昨天从家里跑出来，她根本无处可去，父亲，我想我此刻真的很需要父亲，哪怕只是……

　　哪怕只是刻着他名字的冷硬的墓碑，但我知道他就在那里……

　　于是她走啊走啊，走到脚磨出了泡、走到衣服浸满了雨水、走到头发干了又湿……

　　从热闹城镇走到无人之地、从冰冷的家里走到温暖的墓地……

　　她的眼睛逐渐朦胧，直到一个女人走进了她的视线。

　　那女人从山顶往下走着，流露出那种即使掩面也能看出悲戚的氛围。

　　她在流泪，看起来很悲伤，可如果我是她，我的人生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禹霏霏心里这么想着，她很少这样直接地盯着一个人看许久。

　　即使是她这样的家庭也清晰地感受到两人间阶级的鸿沟，什么品牌她都不了解，什么东西的贵贱她也无法衡量，只知道她一看就是个有钱人，毫无局促穷酸之气，周身散发富裕的芬芳。

　　想起自己粗糙发白的书包，缝缝补补的校服，脸上的掌印又开始火辣辣地疼了起来，她落寞地撤回目光。

　　“你还好吗？”

　　声音很微弱，差点被雨水冲刷。

　　禹霏霏以为自己听错了，立马回过身来，只见那女子在台阶上停驻了脚步，两人在雨中对望，相顾无言。

　　好像那一刻，横亘在两人之间阶级的鸿沟被温柔的问候填平。

　　雷以诺取下口罩，脸上亦是鲜红一片。

　　“同学，你还好吗？”

　　她小小年纪，早就收敛了情绪，用铜墙铁壁武装自己；她亦是千疮百孔，却仍坦诚相待，捧出一颗温热善良的心。

　　禹霏霏从来没有如此信任过一个陌生人，看着她关切的眼神，这样的真诚的眼神她甚少见到，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

　　“为什么！？”

　　“生活太难了！”

　　“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雷雨突然肆虐，天地间只剩哗啦雨水，让她发出无声的嘶号，她亦无声地安慰着，没有人知道她们附在对方的肩头耳边倾诉些什么。

　　“没事吧？”

　　“别难过了。”

　　“和我说说吧，一切会好起来的。”

　　雷以诺慌张地摸索着，胡乱地扯下脖颈间的丝巾，想要为她擦拭眼泪，只是泪水与雨水交汇，冲刷着鲜红的掌印，冲去蒙蒙的灰尘，在层层叠叠的阶梯滚滚而下，墓碑上清晰地镌刻着‘慈父禹四海’，照片上的他悲悯而慈祥。

　　能在受委屈的时候冒雨来墓地哭诉的人，这世间大抵是没人疼爱她了。

　　眼前这个姑娘像个小鹌鹑般无援，雷以诺鼻子发酸，紧紧抱住了她，既不了解情况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像个长辈般笨拙地抚摸着她的头，安静地倾听她一遍遍颤抖的哭诉。

　　两个瘦弱的姑娘，只需抱在一起，彼此便有了支撑。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雨才宣告停歇。山峦一洗如碧，连墓碑上的笑貌都变得有了温度。

　　寂静的墓园，除了两人以外，山脚下还一直停着辆黑色私家车。

　　雷以诺扶着禹霏霏的肩膀一步步下着台阶。

　　“霏霏，你还是和我一起走吧。你全身都淋湿了，咱们去酒店洗漱一下。”

　　禹霏霏摇了摇头，发泄后的她又恢复了理智，她不想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没有人活该替她承担些什么，生活这个泥潭终究是要自己趟过去。

　　“不了，这样太麻烦您了。”

　　她再度婉拒。

　　“这荒山野岭的你难道又要走回去吗？”

　　见禹霏霏还有些为难，她从提包里翻出一个小皮夹不由分说地塞到她手中。

　　“拿着。”

　　禹霏霏连忙推辞。

　　“不行以诺姐，我不能拿！”

　　“没多少，只是一点打车钱，以后有机会再还给我。”

　　雷以诺拉过霏霏的手，将皮夹放上去，又将自己的手覆在她的手上用力捂了捂。

　　“霏霏，你记住姐姐的话。生活，绝不会因为你的自苦而垂怜你，爱自己，才是人生最重要的课题。”

　　她太久没有这样的感受了，眼窝一热，眼泪差点砸下来。

　　还从来没有人教她爱自己，父亲教她吃亏是福，于是不该他吃的亏也忍气吞了；继父教她察言观色，只是为了让她摆正自己的位置；母亲教她谦让大度，不过是事事都让着马国栋；老师教她友爱团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

　　禹霏霏喉头颤抖着。

　　“难道你以后不想再见到我了。”雷以诺打趣道。

　　“我想……”

　　“好了”雷以诺摆了摆手，“刚和你说的那些话你回去好好考虑清楚，我先走了，你要好好的。”

　　她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便沿着台阶向下走去，走出数阶后禹霏霏才鼓起勇气，跑到雷以诺上方的台阶处回应道。

　　“我会好好的，你也是！”

　　夜雨晨雨交汇连绵，骤停后，一轮虹光架于天际，远处的城镇工厂在曦光下突然变得精巧可爱起来，身边的一切是如此宁静美好。

　　即使如此，她已重拾勇气回到熙攘涌动的人群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