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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复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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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灵州杀了李氏长子之后,阿越没有立马离开,而是去了灵州城外的荒山。
自李氏观礼那日起,沈席便察觉到阿越的状态不太好,只是人皮面具下的脸隐藏得太深,阿越又什么话也不愿说,他便无从知晓她在想些什么。
但沈席一直安静地跟在她身后,好像是怕她做出什么傻事。
这座荒山除了密集的山洞和几处早就没有人的破旧木屋,什么也没有。
尽管春日已来得够久了,荒芜的大山里还是寒风凛冽,冻得人瑟瑟发抖。
阿越站在一座狭小的木屋前,摘下了她的人皮面具。
“爹,娘,女儿来看你们了。”
她的声音很轻,刚出口便散在风中,像飘渺的梦。
这句之后,她只呆呆立在那里,目光扫视着布满灰尘的屋子,没再开口过。
她的脑海里闪过好多幼年时的画面,小小的她在厨房里切菜生火,陪在娘床前给娘讲故事,等待砍柴回来的爹将她抱起来,三个人一起睡在狭窄的榻上,因为贴得很紧,所以不会太冷。
那些日子那么清苦,但对年幼的阿越来说,有爹和娘的陪伴跟照顾,是她过去二十年的人生中,最最幸福的日子。
可是,这样的日子竟然会因为一个目中无人的孩童,而被彻底粉碎。
十多年前的一个春日,和今天一样的气候,明朗,平和。
阿越推着她娘,跟爹一起去城里找大夫。
“阿越,爹听城里的人说,灵州来了个神医,啥病都能治,我们让他给你娘瞧瞧,说不定等春末,你娘就能站起来咯!”
阿越还小,可她也知道这世间最简单的规则。
明媚阳光下,她扬起已看得出漂亮的脸蛋,声音清亮:“可是爹,找厉害的神医看病,需要很多钱吧?”
朴实的男人搓搓手:“我听说这个神医不要钱,只要合他的眼缘,就能给看病。”
阿越点点头,可是心中隐约有些不安。
神医居住的宅子门庭若市,前来问病求药的人排了一条长街,阿越将娘的板车推放在身边,老实地站在队伍里等着。
今日那神医的心情尤其好,从清晨到傍晚,硬是颇有耐心地逐个瞧了过去。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阿越终于排到最近的位置,只要里面的人一出来,她就能带着娘瞧上病。
气温开始降低,阿越挫着长满冻疮的小手,心里却很开心。
宅子的大门再次打开,屋里的管事手上拿着木质的牌子,递给了努力抬头望着他的阿越。
这个牌子就像问诊的号,拿到了,就表示马上可以见到神医。
阿越高兴地将那木牌子塞进怀里,像是怕它被冻坏了。
管事看了看立马就要黑下来的天,高声道:“大家都散了吧,神医今日乏了,后面的不看了。”
人群一时间喧闹起来,吵嚷推搡着,不停地向前挤,那气势像要撞破那门,一股脑冲进去似的。
虽然今日神医脾气好,可前面瞧上病的人也不过十来个,这长队里的人都是从天刚亮就排起的,自然是不肯放弃。
管事见过的人多了,并不被这气势吓到,他从里面猛地一推门,人群一瞬间被厚重的雕花大门隔绝在外。
阿越心道不好,偷偷趁乱混在人群里。她个子小,一时间倒真没人注意到她。
“刚才我看那管事把牌子给了个小丫头,神医凭牌子看病,让那小丫头把牌子交出来!”
阿越心中一紧,想着幸好自己跑得快,不然站在最前面当众矢之的,这么大一群人不得把自己生吞活剥了?
“不好吧”,人群里又有人说:“人家小姑娘也排好久了,况且,抢到也只有一张牌子,换个人进就一定是你?”
阿越轻轻舒了口气,看来也有讲道理的好人。
“就是!”人群里有人应和:“人家小丫头拖着板子带着病重的娘,多可怜,多有孝心啊,你们欺负人家小孩儿,还是人吗?!”
阿越顿时心脏提到嗓子眼儿,本来队伍长,要不是离她最近的几个人,并不会有谁注意到她拖着板车,那人这一嗓子,所有人都知道拉板车的拿到了牌子,而她虽然遁得快,但根本无法在拥挤的人群中将娘拉出来,如此一来,要是被有心之人听见,可——
“这要死不活的老妇是谁的娘啊?”
阿越还没想完,一把浑厚有力的声音压制住所有嘈杂,清晰无比地传入众人耳中。
阿越心道不好,赶紧从人群里钻出来,果然看见娘亲的半个身子被人拖起来,一把匕首架在了她那枯槁苍白的脖子上。
壮汉见没人应,又嚎了一声:“赶快把牌子交出来,我家少爷赏百两银子,要是不识好歹,就别怪刀剑无眼!”
阿越往那壮汉的身边看去,只见他口中的少爷竟是个比自己还小的幼童。
那幼童穿金戴银,身子却长得纤细,一头毛发是枯黄色,一看也是有病之人。
“是李大人家的少爷!”
人群中有人惊呼道。
这句之后,众人鸦雀无声。
好像提到李氏的名号,就没人敢大声出气儿似的。
“我数三声,我家少爷耐心不多,再不出来我动手了啊。”
阿越捏紧掌心,陷入两难的境地。
“三”
她想着起码得保证娘亲的安全,不如先把牌子交出去,明日早点来排队也行。正要向前走,突然有个人抓住了她的手。
“二”
是爹,他忙完了城里的活,赶过来看到这情况,也是心急如焚。
“阿越”,他说:“你别出去,这里在官府脚下,这么个屁大点儿的孩子,我不信他真能动手伤人。”
阿越年纪还小,她不知道这些达官贵人的名头,更不知道他们能有多毒辣,于是听了爹的话,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爹看她没反驳,又像说服自己一样补充道:“他就是唬你是个小孩儿,你要是交出去他目的就达成了,不交出去也不能把你娘怎么——”
那个样字还没出口,阿越只觉得眼前一阵寒芒,接着是满地的血。
世界好像一瞬间沉寂下来,阿越似乎听见惊呼和尖叫,但那些嘈杂的声音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布,让她感官消失,以至于再激烈的动作,也无法到达她的灵魂深处。
直到他看见爹冲出人群,大叫着要和刽子手拼命,才勉强回了神。
那个比她还要幼小的穿金戴银的男孩儿,就那么冷冷地坐在刽子手身边,甚至嫌恶地拿手帕擦拭被血溅污的衣摆。
他说:“你怎么回事,这卑贱之人的血把我新衣裳弄脏了!”
刽子手连连道歉求饶,和对待那个瘫软在一旁的妇人完全不同。
回过神来,阿越反身往人群外跑,她拼尽全力,跑到府衙门前,用骨瘦如柴的身体捡起木锤,拼命砸向那踮起脚才能勉强够到的鸣冤鼓。
她不知道砸了多久,只是她从充满愤恨,到冷静坚毅,再到落下一串串无助脆弱的眼泪,最后累倒在那鼓面前,衙门也始终没有为她升堂。
再次醒来,却到了灵州城最大的府邸。
她褴褛的衣衫被换成了丝绸,头发和身体都被洗净,身下的床是从没体验过的柔软。
婢女退出去,从门口进来个男人。
衣冠楚楚,能瞧出几分儒雅。
“姑娘”,他似乎有些小心翼翼:“你叫什么名字?”
阿越眼神防备,瞪着他向后退了两步。
“别害怕”,那男人说:“我是李道勤,你听说过我吗?”
灵州李大人。
阿越想起那个噩梦一般的傍晚,那个冷血的男孩,就是他的儿子。
阿越一把抓起身后的枕头,用力向他甩过去。
可枕头太轻,不过擦破了男人额头上的一点皮。
阿越想去桌上拿花瓶砸,却被男人一把拦下。
“我赔你钱”,他说:“你爹我已经叫人把他送回去了,也找了医生,好好将养着,能好起来。”
“只是小孩子不懂事,你别怪俞儿,我已经教训过他,再赔你一大箱银子,你看行吗?”
阿越有些迷茫,但她更是愤怒。
原来只是小孩子不懂事,就可以随随便便杀害一条人命。
可能是看她没有反应,李道勤试探地问:“姑娘,其实你……不必过那样的日子,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给你买个宅子,请仆人伺候保护你,当我李家的小姐,以后风风光光地嫁到高门,你说好吗?”
阿越一瞬间恶心得想吐,虽然她非常疑惑。
也许开出条件只是息事宁人的手段,但她不懂,他家的小孩尚且可以当众杀人,他们杀掉一个小孩,应该比跟她费这些口舌容易。
但她没有心情猜测李道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知道自己势单力薄,根本无法复仇,于是她鞋也没穿,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那个宅子,一直跑到山里的家去。
李道勤确实请了医生,可那医生就来看了一次。
爹对那日的事耿耿于怀,总想着是自己的错,若是不异想天开,不非要来见什么神医,或者不拦着阿越,让她把那木牌交出去,也许,也许老伴现在还活着,能听他们父女俩讲笑话,也能咯吱咯吱地笑。
年幼的阿越不明白如何开解,她的心中全是对李道勤李俞父子的恨。
爹还是没捱过那年冬天。
被打后身体一直没恢复,再加上心疾,药石难医。
阿越失去了童年的避风港,只能到处流浪。
她甚至没有行李,没有包裹,赤条条的一个女孩儿,就要独自面对这个世道的种种摧残。
爹去世前,跟她讲了个秘密。
她是爹砍柴的时候,在山里捡的孩子。捡她的时候是冬天,她被一个年轻女子紧紧抱在怀里,仅剩的蔽体的衣物都裹在她身上,幼小不足百日的她竟这样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爹告诉她,那个年轻女子葬身的地方。
离开之前,阿越去找了那个山洞。
她的亲娘,被埋在一个土堆下,没有任何生平,只有一个简单的木块,上面什么也没写。
亲娘一定很爱她,爹说找到她时,女子□□,将能带来温暖的所有东西都给了她。
爹只知道那个女子很美,阿越与她长得十分相似。女子也应当比较富贵,因为细皮嫩肉,没做过重活。
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
很多年后阿越建立了万机阁,她费了些工夫,查到了自己的身世。
那个拼命护住她的娘亲,是平州人,幼时随亲戚来京,是二十年前名动天下的第一艺妓。
而她的父亲,那个杀死她一切幸福的人,就是李道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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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阿越立在木屋外,终于抬手鞠了个躬。
她抚摸着养育她八年的父母的墓碑,轻声说:“爹,娘,阿越帮你们报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