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谦》木一睦

561、第九枚平安扣

　　一个覆满沟壑，表面肮脏又带着泥泞。另一个干净白皙，像是保存了许久未曾使用。
　　前者正是行乐吃进去的枯果，那另一颗便是……
　　林念抽剑回至身侧，那尖钩两边卡住的枯果一动不动，仿佛天生就是为了嵌在某一把剑的某一处而存在的。这两颗果子外表差异太大，可同时挂在尖钩上时竟莫名有了一种双生感。
　　行乐倒在了地上，失去了体内的两颗果子，他的身体就像是被抽去了骨架，倒在地上软绵绵的，像是丢了一团大棉花。胸口被弥望剑破出了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洞，这种贯穿伤若是别人一定当场就见了阎王爷，也就只有他还有不流血、能畅快呼吸的本事了。
　　但弥望剑对他并非没有造成伤害，行乐看起来彻底丧失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他十分困难地用目光追随着弥望剑，他望着尖钩上的果子——重要之物被夺去，而他再也没有能力和本事去夺回了。
　　“我要死了。”行乐对着林念说道，“我要死了。”
　　重复的话语里不像是藏着悲伤，反倒是淡淡的，像是解脱一般的语气。这语气将林念的目光吸引了过去，他举着剑蹲下，低下头道：“或许人类的寿命有限就是因为老天爷不想让他们就着有时间有闲就去到处没事找事，就像你一样。你当真是活够了。”
　　“活成我这样才能看清很多事情，也能拥有你们一生都无法企及的能力。”行乐虚弱地说着，可他同林念说着话时还能蹦出完整的句子，看起来就像是吊着最后一口气。“要我说，你们这群人的关系就好像一截被磨细了的麻绳，磨成那样就再也绑不住了，轻轻一拉就会断掉。”
　　林念觉得有些好笑，他也当真笑了出来，道：“你死前还想着挑拨离间呢？”
　　“我说的是真的，我看得出来你和林汉霄的关系，你恨他吧？恨他把你从小隔绝，关进竹林。你的出生本来就是不被他期望的，你逼死了你娘，把你关起来就是对你的惩罚……”
　　“我虽然也烦过这事，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让我和外界接触，但我能健康活到今天，就说明他的选择是对的。”
　　“养你不过是他没办法的责任。”
　　“我爹教我生活也教我生存，这其中有些东西，可不是光把责任挂在嘴上就能做到的。”
　　“他不爱你！”行乐紧绷着呼吸，要不是他无法挪动，这会儿已经要梗着脖子抬起头来了。
　　“他不爱你！”行乐又重复了一遍道。
　　林念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萧歌就在这时蹲在了林念的身边，两人保持着一样的姿势俯视着行乐，像是在注视着一个时代的远去。
　　“本来我不想告诉别人的，但看在你快死了的份上，说给你听，你大概也作不出什么妖了。”林念道，“二十年多年前，我爹受了伤，成敛叔用百病药，也就是百相果的粉末作药治好了他的病，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体质就发生了变化，他的血和百相果融合在一起，已经不同于常人体内流着的普通的血液了。在那之后他和我娘相遇，生下了我，我的体内流着他的血，也就是说，也留着属于百相果的那一部分。”
　　萧歌有些吃惊，实际上他也没来得及从林念口中听说过这件事。他知道他和公子现在都有些奇怪，但没想到在公子身上居然还有来自前一辈的印迹。
　　他微微直起了身认真听着，而林念似乎是感知到了萧歌起伏的情绪，在这时腾出一只手握住了萧歌的手腕。
　　“百相果，百病药，那可是能将人从各种死亡线边上拽回来的万能药。这药神，也毒，对大人确实有效，但对于一个小婴儿来说，幼小的身躯是无法抗住百相果的巨大效用的。我娘在世时，他们二人的真气能克制住我体内的异动，但我娘一死，只有我爹一人的真气便有些不太够用了。他在那时就想到了阵图，再一想又想到了往生钱。往生钱的记号是他的得意之作，远比阵图的能量要更为充沛。他将往生钱的记号画在了我的胸口上，直接与皮肤接触的术法显然要比他一人施展真气要好上许多。但他担心仅仅是往生钱记号还有他的真气仍旧不足以压制我的成长会带来的变数，他害怕伤到无辜的人，所以就决定让我们避开人群，在竹林深处隐居起来。”
　　“他教我习武，一面当然是为了传承，另一面也是希望我能灵活运转自己的真气。在我十岁那年，他自认往生钱的记号已经形同虚设了，便从那时起没有再往我身上用过笔墨了。但为了以防万一，他将那枚挂在苍茫剑上的往生钱玉佩交给了我，我每日都将它挂在脖子上不曾拿下，直到后面走出竹林，才将玉佩挂回到了原位。”
　　“他骗了你，这绝对不是实情。”
　　行乐突兀出声，这一句又是一道否定。
　　林念轻轻闭了下眼，他突然觉得自己真是白费功夫，对于将死之人的仁慈怎么着也不该用在造成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身上。
　　“你这张嘴啊，果然还是永远不要再开口比较好。”
　　林念和萧歌站起身，他们没有什么再要与行乐细说的了，过去种种纠纷会在今天迎来结尾，当他们对立而战时，就只有你死我活这唯一的结局了。
　　他们转身欲走，林念又突然刹住了脚步，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的样子，问道：“你为什么能撑这么长时间？你还有多久会消失？”
　　“活了几千年了，到了死亡……也是需要多花点时间的。”
　　林念和萧歌点点头，放任行乐躺在地上离开了。
　　行乐将脑袋摆正，还算得上清澈的双眸便朝向了蓝天白云。他在天空中捕捉描绘白云的形状，又用眼神画出白云的轮廓，似乎十分悠闲地等待着自己生命的流逝。突然，蓝天白云散去了，眼前出现的是一轮高挂的新月，蓝色的天空变成了夜里头的黑暗，周围没有星光闪烁照耀孤独的光辉，唯有月亮作伴，在空中写出了宁静二字。
　　行乐一下兴奋起来，这新月轮廓漂亮，挂在天上时好像一把镰刀，上空又没有云层的遮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于他而言是最好的天气了。传闻宝相花开皆是在夜间，百相结果也会是在月朗星稀的深夜，他知道今天这样的天象是最适合来做一些预言的，而在他过去几次的尝试中，新月也恰恰好好完美递给了他回复。
　　行乐活了几千年，尝试做出第一次预言却还是在不久之前，那月亮在睡梦中告诉他，有一位足够端正的侠士会与他产生这世的联系，而就在那不久知道，他便遇到了林汉霄。那时的林汉霄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吸引力，也让行乐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上天对自己能力的偏爱与馈赠。为了让预言成真，他假扮他人交付了平安扣，并一起将林汉霄的朋友也拖进了他们的纠葛之中。在那之后他又通过新月知道了不少事，为了让梦中的事件一一实现，他又诓骗池子磬吃下了带血的百相果。但此事却出现了偏差，这让行乐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玩过了头，他短暂地躲藏了起来，直到很久之后才得到了林汉霄带着林念去往竹林深处的消息。
　　行乐对林汉霄一众的结局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宝相花、百相果以外的东西产生了硬要刨根问底般的心情。他求助于新月，新月便给予他答复，他根据预言设立了甄音殿又盯上了浦弦，并且看见了自己会因为四枚鱼佩的集齐而再一次聚集，因此事而上演了一出大恩人独自进山修行的戏码。这一切他做的十分心安理得，因为他同时看到了自己会在不久的将来遇见林汉霄的儿子。
　　看见林念时，这位林汉霄的儿子和他的佩剑都散发着让他无法忽视的奇怪光芒。行乐的好奇心再一次被激发了出来，突然就从十几年平淡的生活中跳出，重新升起了兴致。他在某一日进行了最后一次预言，那预言说，自己将会和重要的东西久别重逢。
　　“久别重逢……久别重逢……”行乐怒动嘴唇做着口型，似是仍然无法理解预言最终的解读。他睁开眼，回忆戛然而止，他想着自己或许还得再做最后一次预言，来解释看看那上一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可惜入眼的光线似乎暗淡了一层，猛眨眼睛也不能让空中变得干净。突然飘至的云层在不知不觉中遮蔽住了唯一的光亮，唯有边缝之处透出来的微光能让人看见云朵的轮廓。
　　“果然啊，到了我该死的时候……”
　　行乐该是要生气的，但他此刻又感觉有些释怀了。或许是对生命不想再要挣扎，或许就像是林念所说的那样——活够了，一直在找乐子的行乐对周围的一切都丧失了最后的兴致，他觉得口中十分寡淡，又在恍惚中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一滩流水，顺着山势的起伏要并入下流中去了。
　　无力感渐渐上涌，行乐知晓现在就是时候了。他也知道自己身旁无人，自己也是一无所有的状态，那这样便得罪不了谁了……他总该给他这一生来个总结。
　　“你们人类果然恶心啊！”行乐用尽全力吼着，他压根不打算去纠结旁人是否能听到的问题，“人，生而为恶，人类诞生污垢之中，本来就是为恶的存在啊，和我一样，就和我一样啊！”
　　“嘎擦”一声，那是行乐脖子骨头断裂的声响，这声响传入林念的耳中，牵引着他往行乐看去。
　　真是走得悄无声息。林念想道。
　　他在萧歌手背上点了两下，道：“他脖子断了，死了。”
　　而萧歌还没来得及回答，就从余光中瞥到了一抹鲜艳的绿色，他指示着林念朝那处望去，就见到那棵松树底下埋着的藤条球破土而出。两根藤蔓像是有着生命又带着指令，它们朝向行乐延展而去，又在触碰到他身体后层层圈绕全部给裹了进去。藤蔓将行乐包裹成了一个“大粽子”，它们拉着这沉甸甸的东西抽回到松树下，紧接着像是跳跃龙门失败了的鲤鱼，“噗咚”一下钻进了泥土之中。
　　周围的碎土纷纷落下填充，将行乐埋在了地下。
　　没想过藤条球居然还带着自己回收的本事，众人一时都十分诧异。而眼尖的林念就发现地上似乎遗落了什么东西，走近了捡起来，就发现是块平安扣。
　　这是块保存完好的、晶莹剔透的平安扣，和他们手中的八块不同，却又恰好补足了他们缺失的一部分。
　　龙生九子，花吐九玉。原来这第九枚平安扣一直就在行乐的手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