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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雪殇 ...

  •   雪嶂殄寇七十骨,驰驱血尽老臣魂。

      暮色如浓稠的墨汁,浸染了高原的天空。寒风裹挟着细碎的沙石,呜咽着掠过战场,似在为厮杀哀鸣。十三具浑身浴血的躯体被缚于马上,缓缓朝着城门方向挪动。放眼望去,只见那白色棉甲上布满裂痕与血污,无数箭矢深深没入其中,宛如一根根锋利的刺,诉说着战事的惨烈。

      自双凰降世,元军北定三大汗国,东灭日本,西征欧洲,南平中南,久未遭受如此惨败。残兵们个个眼眶泛红,嘴唇紧抿,每一步都迈得沉重无比,行至城门下,与守城的同袍们对视后,再也无法掩饰悲怆,手中的兵器无力垂落,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此城名为布让,是元帝国最西南边陲的一座城市,隔着喜马拉雅山脉,与德里苏丹国遥遥而不能相望。后者昨夜的袭击十分突然,没有从平坦的朱木拿河(亚穆纳河)两岸出兵,反而舍弃了重装战象,翻越大雪山(喜马拉雅山)中段的柏林山口,直击布让城。昨夜巡逻的元军被打得猝不及防,千户丁允元战死,残兵退至布让城内。此时,城内守军仅剩八百。

      布让千户战死的消息如野火般迅速传遍全城,百姓们纷纷涌出家门,聚集在街道两侧。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挤到最前排,浑浊的泪水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妇女们掩面而泣,哭声此起彼伏;孩子们虽懵懂,却也感受到了沉重的气氛,紧紧依偎在大人身旁,眼中满是惶恐与不安。

      一个身着白氆氇面绵甲的将军率领军士们迎了上来,他的盔甲为乌斯藏驻军独有,以藏地羊毛分层絮制,里衬鞣制过的羔羊皮,整块的板甲铁片用牦牛皮绳串联,叠压处涂着狼油防潮。整副甲胄被染成了与雪山相融的月白色,唯有肩吞和腹护保留青铜鎏金的狼头纹 —— 那是怯薛军的徽记,在风雪中偶尔闪过一点冷光。

      在全城的注视下,他走到尸体之前,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弟弟就这么伸出手来,轻抚着哥哥早已失去生机的面庞,试图将他微睁的双眼合上,可那双眼睛仿佛还带着未竟的牵挂与不甘,几次闭合又重新睁开。见此情境,丁允盛喉头滚动,终是忍不住哽咽出声。

      兄弟俩身为镇南王之子,为帝国所倚重,被派往边陲之地驻守。本来隔着高耸入云的大雪山,布让从未有过战事,岂料那底里(德里苏丹国,今印度)新任苏丹纳西尔不走寻常路,竟强征生活在大雪山(喜马拉雅山)深处的卡托克山民为兵,跨过大雪山,直接袭击了布让城的巡逻兵。

      丁允盛用颤抖的手取下了哥哥手腕上镌刻着其姓名的怯薛玄铁镯,收入怀中,然后站起身来,转头看向周围一脸恐慌的军民们。

      “各位闻到了吗?”

      年轻的将军突然发问,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嗅着远处即将到来的敌意。“他们要来了。若布让陷落,那我等的血肉将被忻都人(印度人)掺进砂浆,砌成苏丹的黄金浴室。”丁允盛头戴牛皮兜鍪,顶部插着的猩红雉鸡翎,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晃动,在人群中间,犹如一支飘扬的旗帜。

      “哈苏克,还记得你妹妹萨哈吗?她小时候被掳到底里做象奴,去年托商队捎回一缕被烙铁烫焦的发丝。”

      “回大人的话,此等血海深仇,末将永世不忘。”

      矮小强壮的蒙古百户解开战袄,露出藏在心口处,包裹着妹妹发丝的布帛。丁允元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环顾四周,朗声道:

      “各位,今日哨骑带回的,可不止我元人的尸体!”他话音未落,身边的吐蕃副将,抬起她那被高原与寒风造就的赭红色面庞,适时抛出了一个滴血的麻袋,几颗头颅滚到人群脚下,每个的耳朵上都戴着银环,这是底里贵族特有的标记。

      “可是看将士们尸身上的洞孔,敌人也装备了火器!”

      “火器?什么火器能与我大元的神铳相比?”丁允盛的嘴角出现了笑意,“半年前,我母亲攻打安南时,以三万人围攻阿瓦城,敌人以五十门火炮守城。然后呢?现在,是谁在阿瓦的沃土上耕种?”

      “是元人!是我们元人!”

      人群爆发出狼群般的嚎叫。见军民于绝境中重新爆发了斗志,丁允盛拔出腰间的雁翎刀,下达了命令:“把地窖里泡了马尿的毒蒺藜撒出去!本将要让忻都人知道,布让的冻土会咬断他们的马腿!”

      当新一缕晨光刺破乌云时,五千忻都人的先锋到达了布让城下,他们的战鼓声震耳欲聋,但守城的将士们却听见了更深处的响动:老人们把帐篷支杆削成箭矢的刮擦声,孩童用羊皮囊收集狼尿的窸窣声,还有萨满在坍塌的敖包前敲响牛皮鼓的闷响。这些声音聚成无形的套马索,正勒紧底里大军的咽喉。

      “双凰在上,”元人们握紧了手中的武器,耳边响起震天的呼喊:“大元威武,战无不胜!”

      也就在前方开战的那一刻,十三骑身着白色绵甲,肩部缀有九根白翎,骑着雪白骏马,与高原白雪几乎和为一体的传令兵从城后密道驰出。他们将把战报传遍吐蕃的各个万户府,最终震荡帝国的中心,大都皇城。

      “启禀陛下,底里大军号称三万,入侵乌斯藏。以转世灵童在其境内为由,妄图将其收为属国。现正围困布让,布让损失惨重,千户丁允元战死,城内残存的八百驻军,恳请驰援。”

      “已过数月,为何现在才报?”

      “启禀陛下,前有国丧大礼,后有登基大典,故而暂未启奏。”

      “混账!军情紧急,岂可轻慢?宣政院使为何不报?”

      纳克娅的怒斥引起了朝堂中众臣的恐慌,他们纷纷站起身来,跪地请罪。刚才汇报军情的兵部侍郎耿宇是军中老将,驻扎吐蕃多年,后因伤病,被召回大都兵部。他思及藏地驻军危急,顾不得害怕,又硬着头皮回禀道:“禀陛下,宣政院使也速不该,五月前,已被毒杀,导致宣政院群龙无首,陷入混乱。且我西番驻军统共不到三千人,且分散于十三万户府,底里大军出其不意袭来,攻布让一点,我军难以抵挡,请陛下明鉴。”

      纳克娅听后脸色铁青,她已经意识到,宣政院使被毒杀,意味着底里人已与一些西番贵族已有勾结。先帝在世时,曾照会身在大都的乌斯藏宗教领袖,大元帝师喃加巴藏卜进行宗教改革,逐步取消活人祭祀与农奴制度。此举无疑触怒了当地贵族,所以他们才会引狼入室。

      “陛下,布让驻军以八百人,抵御底里大军已数月,恳请陛下立刻发兵驰援,以保护西番百姓,扬我大元天威。”心系雪域元军的耿宇急的满脸愁容,却被刚才以办理大典为由,缓报西番军情的兵部尚书贾工正回怼道:“耿大人,您也知道布让城中仅存兵八百,抵抗万余敌军已有月余,怎么可能还有人生存?”耿宇沉默不语,只咬紧牙关,望向大殿中坐着的皇帝。然而那主管财政,以铁公鸡著称的闫玉文又补刀道:“是啊,耿大人。陛下如今刚刚登基,百废待兴,正是用人用钱之时,再加上西征消耗巨大,月前黄河又决堤泛滥,此去驰援西番,耗费巨大,恐得不偿失。”

      “乌斯藏乃我大元疆土,布让八百将士正在为我大元守疆,朝廷岂能弃之不顾?”

      一声清亮女声,因内力深厚,传之甚远。众臣只觉眼前一亮,一身着红色质孙服,外罩皮裘的将军走上殿来。头戴鶡冠,以金珰饰首,前插貂尾,鬓角雪白却掩不住龙骧虎步,加上一双锐利深邃的眼睛,甫一现身,便已镇得满场寂静。

      “臣丁敏君,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丁敏君一甩袍摆,跪倒在地,纳克娅见她到了,心下安定,忙挥手让其平身,恳切问道:“镇南王之意,朕应立刻发兵救援?”丁敏君还未答话,便听得那贾工正阴阳怪气道:“牺牲的千户丁允元乃镇南王长子,自然报仇心切。只是我大军前往雪域,于高原之上长途奔袭,不知要折损多少将士,到时候他们的爹娘,又不知会作何感想?”丁敏君被他抢了话头,缓缓站起身来,斜着一双杏眼,冷冷看着这位兵部尚书,她久经战阵,眼神自带杀气,看得贾工正背脊发凉,忍不住缩起脖子,不敢直视。

      “陛下,先帝曾有言:‘贼寇来犯,胜也当战,败也当战,一个字,打!’至于钱粮兵马,臣愿前往川蜀筹备,对付这帮乌合之众,不需边军,四川镇戍军和原西番驻军就够了!”

      丁敏君这么一说,便是哪怕自掏腰包,也要为儿子报仇,此番豪言壮语惊得那贾工正嘴巴都闭不上了,结巴道:“川军,川军也是我大元驻军,他们的性命也是性命。丁帅,你若是打不赢这仗,又该如何?”丁敏君翻了他一眼,对着天子拱手下拜道:“陛下,先帝在位时,南征北战,四方归服。如今,您刚即位,先帝尸骨未寒,我大元还在国丧,底里小儿就敢举兵入侵,如若这次不能一举荡平底里,彰我大元军威,臣愿以死谢罪!”

      纳克娅低头凝视了这位老将许久,从她老迈佝偻的背脊看到鬓边的白发,心头泛起一阵酸楚。当年跟着姑姑打天下的四大汉将,如今只剩下了冼丁二女。且冼英兰因其子谋反而失去了西征元帅之位,自己继位后虽仍封其为安西王,却终究是无实权的虚名。这丁敏君便成了唯一在役的老将,德高望重,十分宝贵,自己实在不忍将其派往那苦寒之境与敌人拼命。但是,如今圣祖皇帝崩逝,四方诸国皆有窥视大元之心,如果不能一举荡平来犯之敌,恐遭反噬,四面受敌。

      皇帝思虑再三,终于还是开了口:“雪域虽高,挡不住苍鹰的翅膀。国土虽广,容不得贼寇的入侵。镇南王,朕就允你所请,令你从即日起,辖制甘、陕、川和乌斯藏四地兵马,一个月内,定要率军入藏,驰援布让!”

      “臣遵旨!”

      “耿宇,你熟悉藏地军事,朕令你随丁帅一同赴川,负责粮草等后勤事宜,如有延误,提头来见!”

      “臣遵旨!愿立军令状!”

      入夜,沉香燃到了尽头,最后一缕青烟在鎏金铜炉里蜷了蜷,终究散进了空荡荡的寝殿。周芷若陷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里,脖颈里戴着的乌鸦骨垂到榻沿,被她一把紧紧攥进了手心。那是当年她们在桃花岛上成亲时,赵敏亲手为她戴上的。当时她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过,不论何时,只要她转动此物,她就会骑着马,迎着旭日,赶来与她相聚。

      终究是个骗子,骗走了她的一生一世。

      窗棂漏进的月光,在周芷若苍白的脸上投下菱形的斑影。生麻布制成的粗麻孝帕覆盖头顶,不缝缀的边缘粗糙,丝丝缕缕垂在眼角,倒像凝了多日未坠的泪。身上的粗布白裙揉得皱巴巴的,裙摆拖在冰凉的金砖上,沾了些不知名的灰尘,她却浑然不觉,只把脸埋进绣着缂丝金彩的锦被里。锦被上早已没了那人的气味,如今蒙着薄薄一层灰,像她心头蒙着的雾。

      案上的青花盏里还剩半盏冷茶,茶渍在盏底结了层褐痕。前日尚食局送来的糖蒸酥酪,此刻正躺在描金漆盘里,糖霜融了又凝,黏住了几片落进盘里的梧桐叶。她瞥见了,却只眨了眨眼,连指尖都懒得动一下。从前赵敏与她一起熬夜批阅奏折时,总会把这甜奶酪挖一勺喂到她嘴边,如今那甜意像是跟着她一起西去了,剩在舌尖的只有苦涩。

      殿外传来怯薛禀报镇南王求见的声音,她忽然瑟缩了一下,像被那声响惊着了。可转瞬又松弛下来,任由自己陷得更深。粗麻孝帕之下,发髻已散,青丝如瀑般铺在榻上,缠上了榻边垂下的流苏。她就那样躺着,像一朵被抽去了根茎的芝兰,在她们曾朝夕相伴的皇宫里,一点点失了颜色,失了风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颓唐,与这空旷的宫殿融为一体。

      “芷若。”

      当这突然而来的称呼在死寂的寝殿里撞出回声时,她睫毛颤了颤,却没抬头。因为听出来者并不是自己日夜期盼的人,便没有必要动弹。直到沉重军靴踏过金砖的声响越来越近,她才缓缓掀起眼皮。

      她那征战四方的师姐就站在眼前,已重新换上了战场戎装,甲胄上的霜气还未散尽,玄色披风下摆似乎还沾着来自荒蛮之地的泥土。丁敏君在离榻三步远的地方驻足,铜护心镜反射的月光恰好落在周芷若的乱发上。

      “陛下。”

      对,她早就成了陛下,她成为皇后的第三年,皇帝便下了旨,不顾千年礼制,将对皇后的称呼也变为了陛下,昭示着双凰临朝,共享天下。

      “底里入侵布让,西南势危。”

      师姐的声音像被北风吹过的铁石,但周芷若只是扯了扯衣领,露出半截苍白的脖颈。“那又如何?” 锦被从肩头滑落,露出后肩一道浅浅的伤痕 ——那是当年胡林谷中,赵敏留给她的伤疤。

      当时,她联合她的敌人们将她逼上了绝路,杀死了她的哥哥。她恨得入骨,却依然不舍得杀她,只是这么浅浅一刺,连匕首尖都未曾深入她的血肉。

      “她不在了,这万里江山,于我不过是座坟茔。”

      丁敏君猛地单膝跪地,板甲片震得地砖发颤。“芷若!你不是普通的女子。你是开创这大元盛世的双凰!” 她猛地探身抓住了眼前人的肩膀,吼道:“乌斯藏一旦陷落,四川便会暴露在敌人之下,你不要四川了吗?你不要峨眉了吗?”

      “峨眉?” 她笑出声来,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呛得她不住咳嗽,“我连她都留不住,还管什么峨眉!” 她猛地转肩甩脱了丁敏君的手,力气大得惊人,丝毫不像一个绝食闭气多日的人,随手便将这威武的将军甩在了地上,后者那染了边关寒气的黑披风在青砖上洇开,像一朵绝望的花。

      身子晃了晃,周芷若又跌回软榻,双手死死攥着那床缂丝锦被,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让他们都自生自灭吧!” 泪水糊了满脸,顺着下巴滴在榻上,晕出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我只要她回来。。。我只要她。。。我从来都只想要她。。。”

      她哭得浑身发抖,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鬓边散乱的发丝黏在泪湿的脸颊上,曾经顾盼生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通红的血丝,泪水还在不停地涌,模糊了殿里的一切,也淹没了她所有的力气。

      “别再提峨眉了。。。我管不动了,也不想管了。。。”

      周芷若望着前方,空洞的眼神好似突然碎了,像是被什么猛地刺穿了心口。因为她看见案上的青铜镇纸被月光照得发亮,那是她们一同批阅奏议时用的。下一刻,眼泪便顺着她的脸颊滚下来,起初是断线的珠子,紧接着就成了决堤的洪水,哗哗地淌进领口,濡湿了大片蹙金绣纹。

      丁敏君缓缓站了起来,目光扫过师妹绝望的身影,声音陡然放柔:“西番的雪快封山了,戍边的将士还等着冬衣。黄河的水患刚过,流民需要赈济。圣祖皇帝走了,可大元还在,百姓还在。”

      周芷若闻言,突然猛地坐起身,白裙上的褶皱簌簌落下。粗麻孝帕彻底从头顶滑落,无声地掉落在炉变。她眼角的珍珠滚落,砸在青砖上碎成几瓣,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对,她最爱的一直是大元,是她那些强盗祖先牧马天下的梦。就是为了那些可笑的梦,她才,才丢下了我!”

      丁敏君俯身拾起掉落的粗麻孝帕,指腹抚过其上粗糙的纹路,低声道:“先帝心中,最重要的始终是您。西征之前,曾传密诏于臣。其上有言:若漠北有变,便率安南军北上,保护好您。至于军团内讧,江山破碎,便都顾不得了。” 她将怀中藏着的调兵金牌和诏旨放在榻前矮几上,镀金令牌在烛火下泛着暗红的光,

      周芷若的哭声猛地顿住,缓缓展开诏旨,泪眼朦胧地看着熟悉的字迹:

      漠北诸王久怀异志,近观其行,似有异动。若烽火起于朔漠,尔当即刻提安南军北上,星夜兼程,直趋上都。

      皇后乃国之根本,宗庙所系。尔至上都日,当以甲士环卫宫禁,凡有敢犯皇后者,无论亲疏,格杀勿论。

      方今社稷危殆,外患为先。若宗室有内讧之兆,暂弃勿顾。保皇后即保天下,其余皆可后议。

      钦此。

      记忆里的风沙漫过眼前,这是赵敏亲笔所写,字字句句,都在为自己规划未来,谋求退路。
      “西番的将士冻裂了手指,还在雪山下唱您编的军歌。江南的百姓捧着您亲书的赈灾诏,跪在泥里等救济粮。” 丁敏君的声音陡然低沉,“他们不止忠于圣祖,更是忠于护卫天下三十载,开创盛世天下的双凰。” 说到这里,将军再度跪倒,抽泣道:“如今圣祖已去,但您还在,双凰就还在!”

      锦被从周芷若颤抖的手中滑落,她望着手上的密诏,又看向跪在面前的亲人,眼泪还在淌,却不再是绝望的洪流。殿外的晨鸡叫了头遍,微光从窗缝挤进来,照亮了她脸上纵横的泪痕,也照亮了她眼底渐渐燃起的星火。

      “您若倒下,” 丁敏君深深叩首,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砖,“圣祖以性命开创的大元,就真的要散了。”

      周芷若低下头,将那密诏捂在胸口,好似又再度将那人抱在了怀中。良久,她终于哑着嗓子开口,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师姐可知乌斯藏烽火为何而起?”

      听到她终于开始讨论政事,丁敏君立刻直起身来,凑到她的身边,双目炯炯,如雪中烈焰。周芷若伸手拉起已近古稀之年的师姐,将她按在身边坐下,才又颤道:

      “她在位时,见吐蕃旧俗酷烈,贵族丧亡必殉奴婢数十,白骨累累于野。遂颁诏禁绝人殉,令地方僧俗改以香火祭祀。此令一行,看似革除陋习,实则动了那些雪域世家的根基。他们世代以人殉显权势,以奴婢为私产,如今枷锁被断,岂能甘心?暗中串联,早有反意。

      至于底里国趁虚而入,说来更可笑。去年萨迦寺活佛圆寂,本是雪域内部之事,他们却扬言活佛转世灵童在底里境内,要遣兵护送入藏。这哪里是护持佛法?分明是想借转世之说夺我藏地,将活佛变成他们的傀儡。

      所以症结不在兵戈,而在灵童归属。她西征前便想推行金瓶掣签之制:寻得数名灵童后,将名字写于签上,贮于金瓶,由宣政院使监掣,定其真伪。如此一来,转世大权操之中央,外邦无可觊觎,贵族亦难借活佛之名兴风作浪。可惜未及推行,她便... 如今要平此乱,非得立此制不可。”

      窗外的梆子敲过四更,烛芯爆出一点火星,周芷若伸手拨了拨烛花,声音里添了几分疲惫,却依旧清晰:

      “你看这案上的舆图,乌斯藏的山川脉络像极了摊开的经卷,可每道褶皱里都藏着世家的盘根错节。她禁人殉那年,萨迦寺的堪布曾私下递过密信,说山南的贵族把自家农奴的皮扒下来,做成了鼓面,用于讨好神灵。这些人心里,哪里有什么佛法慈悲,不过是借神权固私利罢了。”

      殿角的铜壶滴漏滴答作响,东方渐渐泛出鱼肚白,周芷若令凰羽卫取过赵敏亲笔所写的《番俗考》,指尖点在 “活佛转世” 那一页。

      “底里那边,早不是第一次打这主意了。至正年间,他们就曾伪造过灵童的生辰八字,想让商队偷偷送入藏地。她早就防着这手,特意命人在萨迦铸了这只金瓶。”言及于此,周芷若顿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悲伤,又哽咽道:“那金瓶的内壁刻着梵文咒语,外头镶着鎏金的凤凰,就是要让西番百姓知道,灵童转世既要合佛法,更要顺王法。”

      晨光从窗棂爬进来,落在二人鬓边新添的几缕白发上,周芷若忽然笑了笑,带着些释然。沙哑的声音继续在殿内响起,抽丝剥茧地讲解着治理雪域的关窍。

      “治国如治水,堵不如疏。禁人殉是堵世家的恶,金瓶掣签是疏外邦的祸。这两样合在一起,才是让雪域长治久安的法子。如今烽烟四起,正好让那些摇摆的僧俗看看,是跟着朝廷守着祖宗的土地,还是跟着外寇做他人的傀儡。”

      当她将舆图卷起来,递给师姐时,指尖已恢复了昔日的稳当。

      天快亮了,该让驿马把金瓶从内库取出来了。

      青藏高原的寒风裹挟着砂砾,如同无形的刀刃,刮过元军将士们黧黑的面庞。铅云低垂,似要压垮这片广袤的高原,却压不垮这支急速行进的钢铁之师。马蹄声如密集的鼓点,在荒凉的大地上回荡,一万骑兵排成蜿蜒的长队,宛如一条黑色的巨龙,在起伏的山峦间穿梭。

      丁敏君回身望了一眼身后的队伍,只听得战马粗重的喘息声与将士们压抑的呼喝交织在一起。这些经过无数次培育筛选出的良马,此时鼻翼翕张,四蹄却依然稳健,在崎岖的山路上奋力疾驰。马背上的士兵们身着厚重棉甲以御寒,为了减轻负重,他们精简了装备,只携带必要的弯刀、火器和干粮。不少人的嘴唇因高原的干燥和缺氧而干裂渗血,脸上布满尘土与疲惫,却依旧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前方,不敢有丝毫懈怠。

      “前方安全!”

      数个身影从旁边的小道上纵马而出,与大队人马汇合。她们是经验丰富的西番向导,对这片高原的地形了如指掌,手持牦牛骨制成的号角,不时发出尖锐的信号,提醒队伍避开暗藏的沼泽和陡峭的悬崖。每经过一处隘口,他们都如敏捷的山鹰般,迅速攀上高处,警惕地观察四周,确保行军安全。

      “师姐,这宗教改革的关窍不在于战争,而是他们选活佛的仪式。如果不加以干涉,那么以后必然还会有隐患。”

      丁敏君一面纵马疾驰,一面耳边又响起了周芷若临行前的叮嘱。双凰为这个庞大帝国所规划的蓝图里,少不得乌斯藏这块高地。在目光短浅者看来,乌斯藏只是一块荒蛮之地,但作为高瞻远瞩的统治者,必须明白若藏地不保,则西域不稳,四川这膏腴富庶之地更会直接暴露在底里国之前。

      大战当前,丁敏君的心思却已经到了战后建设,遵照圣祖生前制定的战略,完成藏地的宗教改革。她内力精纯深厚已致化境,无奈却已到古稀之年,强弩之末,一入藏地便觉喉咙发甜,为了稳定军心,只好调动内力强撑。随着海拔不断升高,空气愈发稀薄。一些士兵开始出现高原反应,面色苍白,呼吸急促,但没有人停下脚步。体力稍好的士兵主动将良马换给同伴,互相鼓劲。百户们骑着高头大马穿梭在队伍中,用嘶哑的声音呼喊着激励士气,偶尔挥动马鞭,催促行进较慢的士兵。

      暮色渐浓,高原上的气温骤降。元军点燃火把继续前行,橙红色的火光在黑暗中摇曳,照亮了将士们坚毅的脸庞,也映照着远处皑皑的雪山。她们大多是来自蜀地西陲的中年女人,曾是跟随丁敏君南下的安南军,本来南征后已返回故乡,但这次布让城中驻扎的青年男女多是她们的儿子女儿,于是便又义无反顾地响应号召,要以百折不挠的母爱,在严酷的高原之上,走出一条求胜之路。

      “双凰三十三年,底里国犯我西番边地,围困布让。高宗震怒,诏命镇南王率铁骑一万,自蜀道入藏,反击贼寇。”

      “军发成都,旌旗连蜀栈,金鼓震岷峨。首过灌州,渡玉垒关,经茂州、松潘,历旬日抵若尔盖草原。但见穹庐星布,牛马遍野,将士于松州卫稍作休整,得吐蕃诸部输粮秣、献向导,遂分兵两路:北道以千户卓玛将万人,循甘青故道,经河州、玉树趋昌都;南道主力由镇南王亲率,逾大相岭,过打箭炉,经理塘、巴塘抵芒康。两路约期会于金沙江畔。”

      “时底里军围困布让,军情紧急。镇南王前锋将林莱宝率轻骑倍道兼行,乘夜袭其营。林莱宝选死士百人,衔枚疾进,至则纵火焚其粮草,一时烟焰涨天,贼众惊乱。元军主力继至,列阵击鼓,声震山谷。苏丹将库马尔引骑兵来战,其兵披坚甲,背负火器,居高临下,弹如雨下。”

      “镇南王命火器营列于阵前,数百架金陵连珠火机齐发,铅弹如陨星坠地,毙骑兵数百人,余人惊溃,反践其军。元骑乘势突击,弯刀如月,胸甲映日,贼众大溃,自相蹂践,死者蔽野。敌将库马尔中箭被擒,余寇西遁三百里,不敢复犯。”

      后人的指尖捻过泛黄的《后元史?兵志》,"白氆氇绵甲,牦牛角胄" 的墨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忽然一阵穿堂风再紧些,吹得甲片互相撞击,叮当作响里,仿佛还能听见史笔尖划过纸页的余音。风卷来,书页簌簌翻卷,那些记载装备的字句竟像被吹散的雪粒,在空中凝化成片。

      当元军的胸甲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银光时,被围困的布让城中便爆发出了排山倒海的欢呼。城墙上守军望着这支身着精钢胸甲,肩扛燧发火铳的钢铁洪流,干涸的喉咙里迸发出嘶哑呐喊。而围困城池的底里大军则阵脚大乱,他们从未见过如此闪耀的金属洪流,更没想到这高原苦寒之境,元军的火器居然还能发射。

      千户们抬手示意,数百架金陵连珠火机(多管瞬发火铳,最早的机枪)同时抬起,金属撞针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嗒声。“放!” 随着惊雷般的号令,硝烟瞬间笼罩高原,震耳欲聋的枪响中,前排底里骑兵连人带马被铅弹掀翻,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片,糊在地上。

      “这金陵连珠火机,乃是用帆布做成弹链,通过枪身左侧的受弹机卡槽固定,由枪机运动带动拨弹齿逐发供弹。是金陵神工局所创。唯一的缺点便是发射久了,这管子烫了,就打不动了,须得歇上半响。幸运的是,若在苦寒之地,居然能打上一个时辰才会过热。”

      两个月前,当川军在成都集结,做战前准备时,丁敏君的副将林莱宝兴奋地为当朝太后介绍了当代最锐利的杀器。周芷若看着前方那一排金陵连珠火机,却突然想到如若赵敏还在,她定能想出法子来给这机子快速降温。就算想不到,也一定会找到合格的人才去革新这器械。她想着想着,心下便又是一阵绞痛。

      记忆里那个在桃花岛上琢磨火器的身影,怕是永远也见不到了。

      她沉浸在漫长的悲伤里,却以为血痂总能慢慢结上,没想到,上天是如此残忍,从她身边夺走了一个人,紧接着又要抢走一个。

      那时她正倚着成都城门的朱漆柱,看师姐翻身上马。板门长剑在日头下晃出刺目的弧,风卷着旌旗猎猎响,女将回头冲她扬鞭,甲片上的蜀锦披帛扫过青石砖,扬起细尘 —— 她以为这不过是寻常的出征,像往年无数次送别一样,顶多在城楼上多等几轮月圆。

      却没算到风会转得这样急。

      三个月后再听见马蹄声时,不是凯旋的金铃,是白幡裹着棺木碾过石板路的沉响。棺盖缝隙里露出来的,是半片染了暗红的护心镜,正是她亲手为女将嵌上的那面,边缘还留着她用银錾子刻的缠枝纹。城根的朱漆柱上,仿佛还留着师姐离去时披风扫过的温度,而世上唯一的牵挂,已经隔着三寸棺木,成了再也唤不应的名字。

      可此刻那一切尚未发生,她依然在成都城中等着她的师姐回来。万里之外,雪域战场上,底里大军发起了全军冲锋反击,庞大的骑兵队伍踏着震颤大地的步伐冲来。可马背上的骑手刚举起短铳,金陵连珠火机的第二轮齐射已然炸开,喷出的铅弹轻易穿透战马的胸膛,受惊的马儿在硝烟中疯狂扭动,马上的骑士以利刃胡乱劈砍,反而将己方阵型搅得支离破碎。

      元军趁机发起冲锋,胸甲与马鞍的金属部件碰撞出清脆声响。长管火铳上的刺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骑兵们单手持缰绳,如黑色闪电般突入敌阵。底里士兵的弯刀还没来得及在胸甲上劈出火星,元军的刺刀便已经穿透他们的胸膛,扳机扣响的瞬间,血肉与金属碎片四溅。

      凭借对高原地形的熟悉,元军将部队分成三角阵型,利用起伏山丘交替掩护。每当底里大军试图集结骑兵再度发起进攻,金陵连珠火机的齐射便如死神的镰刀,精准收割着生命。暮色降临时,底里大军全线崩溃,元军胸甲骑兵踏着夕阳追击,胸前的护心镜映照着天边的晚霞,宛如战神降临人间。

      雪风卷着经幡掠过冰碛时,七十三岁的丁敏君正坐在马上,望着远处底里军溃散的烟尘。

      胸甲上的霜花融成水,顺着甲叶的沟壑往下淌,混着锁骨处新裂的伤口渗出血 —— 那是方才激战时,对方的铅弹擦出的。年老的将军喘得厉害,每口气息都像从冻裂的肺腑里扯出来,带着铁锈味。身后,布让城的藏式碉楼正升起元军大旗,猎猎风声中,丁敏君似乎又听见了,那震天动地的喊杀声。这声音与她年轻时,紧随那骑着黑马的身影冲出益都城时听见的一模一样。

      她的王在呼唤她呢!他们都正在天上等着她,等她完成了最后一件事后,再来与他们团聚。

      “娘!娘你来救我了!” 丁允盛纵马冲了过来,一路哭喊着,眼泪珠子随风被抛在后面。再也不见了独立守城时的镇定自若,满脸都是孩童般的感动和委屈。丁敏君在儿子的搀扶下,勉强下马。丁允盛这才注意到母亲的伤口,惊恐地呼喊着军医,后者却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儿子的怀中。

      血沫从嘴角涌出来时,她抬起手,想碰儿子被冻裂的脸颊。指节刚触到他铠甲的护颈,就被滚烫的泪水烫得缩了缩。

      “娘。。。” 儿子哽咽着攥住她枯瘦的手腕,护臂的甲片硌得她生疼,“您从来只夸大哥勇猛,总说我守成太过。。。可您偏要来救我,偏要。。。”

      她咳得厉害,胸甲里的冰碴子像是全碎了,扎得肺腑生疼。“傻孩子,” 声音轻得像旗帜的影子,“你大哥。。。那性子,是要我提着心看着的。你不同,” 她喘了口气,目光越过儿子肩头,望向远处那片蓝天,“娘知道,你守得住布让,娘才敢。。。万里奔袭。”

      丁允盛忽然想起幼时,自己闯祸,被军棍抽得哭嚎,她却在夜里悄悄往自己书案上放伤药;想起出征前,她塞给大哥的是龙泉宝剑,塞给自己的却是绘着布让城防图的羊皮卷。

      “娘。。。”

      “没事的,别怨娘。。。” 她的手终于搭上他的脸,带着甲胄的寒气,“娘老了。。。守得住江山,守得住你。。。够了。。。”

      最后一口气散在风雪里时,她的指腹还停在他眉骨的疤痕上 —— 那是他十五岁守城时,被流矢擦过时留下的。旗帜在身后猎猎作响,像谁在低声念着迟来的和解。

      那把重铸过的板门巨剑砸在冻土上,丁敏君像棵被岁月蛀空的老松,静静躺在儿子坚实的怀抱里。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西天破云的日头,照耀着她守护了一辈子的土地 —— 从漠北的风沙,到岭南的瘴气,再到这雪域的冰峰,终究是落幕在了最后的战场上。

      元军的大旗还在飘扬,把她花白的鬓发吹得贴在冻红的脸颊上,倒像给这位老将,盖上了一面最凛冽的裹尸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雪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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