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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选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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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天香气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五年前
“都说急雷雨易停,这雨下了快两个时辰了,怎地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
今夜,大雨倾盆,如银河倒挂,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将整个大都都淹没在了磅礴的水声中。虽正值孟夏,但北方少见如此大雨,人们站在檐下,看着硕大的雨滴砸向地面,都在感叹这雨下得极大。其中有个长须青衫的中年人,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眼中闪着慧黠之光,五指向上,手指微微抖动。
众生的命运,天下的走向,都会在今夜,被永远地改变。
突然,人群里传来了一阵骚动。原来街巷之上奔来了一队军士,身着柳叶轻甲,胸口绣着黑鹰。因为头戴铁制敷面盔,所以看不清面目。他们冒雨疾行,个个脚步轻捷,踩过之处,水花四溅。
看来今夜就是动手之时了。
刘基心中默想,转头看向崇仁门的方向。雨声太大,淹没了所有响动,但他很清楚,在自己目光不能及的地方,更多军士正在赶来,城内城外一起夹击,鲜血即将混入雨水之中。
“没有夜行象牙圆符就不能...”
守城的左右翊蒙古侍卫拦住了想要入城的汝阳王军,但为首的千户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就被一发箭羽穿了脖子,同时被杀死的还有他身边的数十个兵士,俱是被利箭射中要害,哗啦啦倒了一片。几乎是在同时,城内的廖永忠也砍翻了绞盘周围的守军,三人一起转动绞盘,城门缓缓升起,城下带队的傅友德大喝一声,挥舞着手中的斗牛鎏金剑,带领麾下兵士冲进了城中。
二人皆是世间罕见的猛将,率领的又是如狼似虎的汝阳王军,众人拼力死战,一往无前,妄图阻挡的守军尽皆被灭。没过多久,大都外城的城防便已被二人接管,一阵牛角号声响起,廖永忠拔出嵌入敌军腹部的剑,抬起头来,透过密集的雨帘,望向远处的崇仁库,在那里,你死我活的战斗也已开始。
冼英兰一剑砍倒了左右阿速卫的头领,率军冲进了崇仁库中,只见库里都是兵器军资。她与麾下砍死最后几个顽抗的守军后,便将库门锁死,出来与外面的康茂才汇合。崇仁库一旦被夺,那今夜不当值的诸卫亲军便都拿不到像样的兵器,除了呆在营房里安分守己外,别无选择。
“杀!”
大内宫的西华门外,震天杀声穿过密集雨帘,吓破了守军的胆。安代率领女军,与翦薇里应外合,打开城门后便一拥而入,与守卫大内的怯薛军短兵相接。这些骄奢淫逸,久疏战阵的贵族军被一击即溃,稻草般地一个个倒下。大内殿群的四门一个接一个地陷落,得到消息来援的武卫亲军,却都站在外围,动也不动,就那么看着这些平日里横行霸道的怯薛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在女军刀下。
“别杀我们!我们投降!”
皇城外的形势也是这般,负责守卫皇城红门的武卫军在忽而赤带领的汝阳王军到来后,毫不犹豫地卖了自己的怯薛上司,将刀剑都扔在地上,自己则抱头缩在一边。“叛逆!叛贼!你们!”怯薛们怒骂着,但没骂几句,便被忽而赤的人砍倒,去见长生天了。皇城共有两个大门,都名为红门,城东头的红门外,胡驰尔率军一到,武卫亲军就纷纷倒戈,将平日苛待他们的怯薛老爷们砍翻在地,高呼着:“绍敏郡主万岁!”
武卫军本就是忽必烈所建的汉军部队,其中的精锐-武卫亲军更是大内守军的主力之一,可惜他的子孙不把汉人当人,纵容怯薛欺凌汉军,此时见那身有汉人血统的绍敏郡主已反,汉军自是一呼百应。
然而,此时正在大内内浴室享齐人之福的妥懽帖睦尔,丝毫不知自己周围已布满了敌军。他的眼中,只有如玉美人,她们围在他身边,嬉笑着泼水,用嫩白的手抚摸着他肥硕的肚子。
“敏敏!你终于来了,哈哈哈,来与我们同乐吧!”
走进内浴室的赵敏,身覆翎根铠,头戴护鼻盔,身后是穿着鱼鳞甲的壮妇,个个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眼圈都以煤灰涂黑,显得极为凶蛮。当浴池中因热水而起的薄雾散去后,妥懽帖睦尔才看清了赵敏的模样,看见了那坚韧的甲胄和美目中的寒光。
“你穿着这样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皇帝的反应还是很快的,虽浑身不着一物,却还是挣扎着从水中站起,想要爬出浴池,却被身边的莺莺燕燕围住。她们平日里不仅要满足他的欲望,还要充当美人痰盂,人肉尿盆,被百般凌辱。如今,机会来了,一双双手伸将出来,死死地抓住他,让他像陷入蛛网一样窒息,泡在水中不得脱身。
赵敏拔出了腰间的弯刀,此刀并非察罕特穆尔所赠的波斯弯刀,而是一把可汗刀。刀身并无花纹,朴素却不失锋锐,黄铜打造的手柄上,雕着一颗马头。这是成吉思汗传下的可汗刀,是赵敏方才攻占内藏库所得的宝物。此刀的刀刃,正对着成吉思汗的儿孙,此刀的刀柄,却握在他女儿后代的手中。
“敏敏特穆尔,你!放肆!朕是大汗,朕是皇帝,谁敢杀朕!”
看到她亮刃,妥懽帖睦尔彻底慌了,狂叫着,挣扎着。身边的女人们听他这么一说,本能地都有些畏惧,毕竟是高高在上的真龙天子,是凌驾在她们头顶多年的人。他真的能被杀死吗?真龙能被凡人断颈吗?赵敏却懒得与他废话,她想要的,只有他的命。只见她疾步冲入池中,利刃携着水珠兜头挥下,池中恶龙顿时血如泉涌。
天子捂头惨叫着,整个池子顿时都被染成了红色,连带着里面的女人也已经癫狂。赵敏带头砍了第一刀后,周围的女人们,不管是膀大腰圆的壮妇还是柔若无骨的美人,都疯了似的围住皇帝,好像母狮围猎巨象一般,一人一刀,将这条肥硕的恶龙戳成了马蜂窝。
没过多久,一向将女人当做玩物的恶龙就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抬头看向自己的敌人。敏敏特穆尔盯着被从血池中拖上来,气若游丝的大汗,还是一言不发,只是双手握刀,摆出了一个要挥下的姿势。
“敏敏特穆尔,你...”
妥懽帖睦尔没来得及说完这句话,发声的家伙就已被赵敏砍下,她砍得干净利落,一言不发。看着那尊贵的头颅掉在了地上,赵敏用袖子抹了抹脸,抹去溅上的朱素,鬼使神差般用舌尖舔了舔血味。
咸的,和他人的并无分别。
她心头泛起嫌恶之意,呸地一声,吐了那无头尸体一口唾沫。
“是敏敏唤我!是绍敏郡主唤孤前来,快开门!”
太子爱猷识理达腊骑着马,在大内的东华门外,不停地叫喊。他身后跟着身着罗圈甲的东宫蒙古侍卫,共有五千多人。但无论他怎么叫嚷,城门都是纹丝不动,其上慢慢露出了几张面孔来,竟是一群眼圈涂黑,神情不善的女军。
领头的千夫长安代看着底下这群愚蠢的男人,举起右手,猛地挥下,女军万箭齐发,猝不及防的东宫侍卫纷纷中箭,摔落马背。爱猷识理达腊从未上过战场,只觉一支箭羽从耳边擦过,鲜血刷得一声流下,热烘烘地积在颈窝。他一摸一看,顿时被刺目的嫣红吓得大叫,调转马头就向后逃去。
可没等他们奔出多远,大内宫墙外的鹰房方向便是一阵马蹄声响。常遇春和徐达所率的汝阳王军及时杀进了皇城,与城中的女军合力,将太子的人马堵在了西华门前的甬道上。东宫蒙古侍卫都是贵族子弟,没有丁点实战经验,此时碰上身经百战的汝阳王军,便如羊碰上了狼,这场战斗很快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好在太子谋划造反已久,身边的亲军中有不少武艺高强的江湖人物,见势不妙,便护卫着爱猷识理达腊,艰难突围,向皇城外跑去。
“绍敏郡主谋逆!敏敏特穆尔反了!孤以皇后宝章为证,命左都威卫立刻发兵,平息叛乱!”
当太子带着残军奔到崇仁门边的左都威卫军营前时,三大卫使之首的必勒格并没有开门欢迎,只是隔着一道营门,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女婿。没错,瓦只剌孙答里.必勒格,乃是太子妃的阿布(父亲),这些年来,太子是如何对待太子妃的,作为父亲,他都看在眼里。如今,这小子被汝阳王军追击,走投无路,竟将他视作最后的希望,要调他手中的左都威卫,真是自以为是,愚蠢至极。
“必勒格!外父!(岳父)您怎么不开门?”
太子举着从母亲那里得到的皇后宝章,绝望地看着营门前一动不动的必勒格。身后的马蹄声响起,常遇春与徐达歼灭西华门前的东宫军士后,便循着马蹄印,一路杀来。这些曾随赵敏南征北战的军士,身着柳叶甲,头戴笠形盔,胸口的黑鹰被闪电照亮,在东宫残军的眼中,好似地府来的罗刹一般。太子作为统帅,却被那震天的喊杀声吓破了胆,缩在亲兵身后,睁大眼睛看着常遇春和徐达手持钢枪,越杀越近。
“敏敏,敏敏!求你饶命!饶命啊!”
正在此时,赵敏清秀的脸庞从城墙上露出,此时大雨已停,只是道道闪电闪过天空,似乎意犹未尽。赵敏的脸被一道闪电照亮,那眼神如同深渊,盛满了冰冷的憎恶。她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女人,身着深蓝织锦袍,螓首蛾眉,正是太子妃,瓦只剌孙答里.雅琳。
赵敏看着常遇春将最后一个太子亲卫斩落马下,锋利的枪尖对准了太子,然后望向自己,等待指令。她的嘴角有了笑意,取下背上的弓来,递给身旁的太子妃。雅琳看了看她,两个女人眼神相交,火花四溅。她毫不犹豫地接过弓来,张弓搭箭,对准了自己的丈夫。
爱猷识理答腊发出了一声尖叫,被徐达从马上拽下后,便趴在地上,捂住头颈,整个人缩成了一团。徐达觉得他这种姿势不方便太子妃瞄准,又强行将他揪起,强迫他站着,股战而栗,屎尿齐下。
雅琳拉着弓弦,却始终不忍放箭。她眼中噙着泪水,想起彼此的初遇,这几年来的相伴,虽然苦多甜少,自己却始终对这个男人抱有希望,希望他终有一天会回头,看到默默照顾他起居的自己。直到,直到听见他在汝阳王府的灵堂之上,亲口许诺要立敏敏特穆尔为后。
你要立她为皇后?那我算什么?我到底算什么?
“雅琳!我是你的夫君呀!雅琳!你饶了我!”
听见太子不断地惨叫求饶,雅琳的手开始发抖,身为蒙古女人,她自然会射箭,只是心中苦痛交加,手抖得厉害,无法瞄准。正在此时,她突然感觉一个女人的胸膛贴上了自己的背,赵敏手把手地帮她稳住拿弓的手,将箭头对准了那个从未顾惜过她的男人。
“放!”
赵敏一声轻喝,箭羽脱弦而去,正中太子的额头,后者终于不再聒噪,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雅琳觉得那箭似乎也带走了她所有的苦痛,当它嵌入那个男人的额头时,她感觉到了复仇的快感。从今以后,她再也不用去讨好这个不爱自己的人了,她又是自己了,不用再为了达到别人的标准而精疲力尽了。
冼英兰的胜邪长剑和丁敏君的合扇板门剑合力,杀开了一条血路,一条通往隆福宫的路,在那里,她们与翦薇所率的女军汇合,与最后一批怯薛交战。赵敏一步一步地踏在宫道上,她不用动手,每个袭来的敌军便都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只因她是绍敏郡主,身边猛将如云,他们用手中的利剑,长枪和板斧,为她打出了一条通往至尊之位的道路。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赵敏抬起头来,看向殿门上悬挂的光天殿三字,突然想起,第一次入宫时,自己被父亲抱着,才得以跨过这道门槛。此时,再度跨过这道门槛的她,却发现它没有记忆中的那般高不可攀,一抬腿便能跨过。是啊,门槛不会变,变的是她,不再是那个天真的小女孩,而是半身都浸透鲜血的女人,在忠臣良将的簇拥下,走向天下的最高处。
奇皇后正坐在殿中的宝座上,静静看着赵敏走来,看着所剩无几的怯薛被一个一个地解决掉。
“交出传国玉玺,我饶你不死!”
“敏敏特穆尔,你这个叛逆!贼子!我早就告诉过大汗,你是会害我们亡国的反贼!”
奇皇后高声骂着,站起身来,拔出身边的高丽八角挡手刀,对准了赵敏。但她太瘦弱了,深宫之中,勾心斗角,已经消磨掉了最后一丝锐气,连举起这把刀,都是十分费力,刀尖颤抖着,怎么都无法稳住。
“有功不赏,有过不罚,令贤臣寒心,小人得志,这样的昏君,才是真正的亡国反贼!”
赵敏对于指向自己的刀锋不屑一顾,一面掷地有声地回应,一面举起手中刀柄,打在刀脊上,那奇皇后久居深宫,不会半点武功,被她这么一击,只觉握刀的手腕一麻,那八角挡手刀便不受控制地脱手而去,摔落在地,刀鸣声久久难息。
“你!敏敏特穆尔!你这个乱臣贼子,乱臣贼子!我,我...”
奇皇后失了武器,手足无措,一边厉声唾骂,一边四顾寻找武器,最后气昏了头,竟从怀中掏出那世祖忽必烈所制的传国玉玺,冲着赵敏的脑袋就掷了过去。但那身经百战的绍敏郡主是何等人物,怎能被她砸中?赵敏只是微一偏头,便避过了飞来之物,避过之后,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却已来不及抢救,脑中只闪过了一个疑问:
这高丽女人怎么把我朝的传国玉玺当火弹瓶扔了?
好在赵敏身后的丁敏君反应及时,扑在地上,及时接住了那宝贝,使它免去了与另一个传国玉玺相同的命运。
“完者忽都(奇皇后的蒙古名),太子谋逆弑君,已被我斩杀。你身为太子之母,如肯归顺,我饶你不死!”赵敏缓过神来,看着面前衣着华丽,却满面泪痕的女人,眼中透出的杀气犹如利刃,让奇皇后不敢与之对视。后者眨了眨眼,再度环顾四周。她身边的护卫早就被杀尽了,此时的她,丈夫与儿子已死,连玉玺都没了,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只见这满身绫罗绸缎的皇后,看着面前的反贼们,突然大笑了起来。此时此刻,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故乡,那别有乾坤,礁岩傲立的大青岛。她在那里遇见了毕生挚爱,被流放到岛上的落魄皇子妥懽帖睦尔。那年他二十岁,而她只有十三岁。她本以为自己是幸运的,因为他不顾群臣反对,让她成为了第一位高丽皇后。那时的他,也曾轻握她手,许下相守一生的誓言。可惜,岁月匆匆,君恩如流水,一去不复返。
到头来,权力没有抓牢,爱情也没了,就连丈夫和儿子,也已离她而去。也许一开始就是错的,她不该随他离开大青岛,不该跟着他回到大元,更不该妄想着君王能对自己矢志不渝。奇皇后抬起头,最后一次昂首挺胸,注视着面前一身甲胄的女人,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好像从未见过她似的。
敏敏特穆尔,她是女人中的异类。自古以来,女子最大的野心,不过是成为帝王的挚爱。没想到,这个走过尸山血海,百战不殆的女人,回到大都,竟是为了那从不属于女人的至高之位。
她要的是天下,她竟然想当皇帝。
奇皇后的嘴角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弧度,似笑非笑,令赵敏感到了一丝不详。然后,这位一生坎坷却堪称传奇的高丽女子,狠狠撞上了殿中的环龙红柱,头颅破碎,气绝而亡。她死得不失气节,铁骨铮铮,丝毫无愧于奇皇后的称号,为元惠宗的统治,写上了一个染血的终字。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丁敏君捧着那传国玉玺,跪在赵敏面前,将玉玺高高举起,举过自己的头顶,身旁的诸位将领也跟着跪倒,齐呼万岁。殿外,赤乌升起,耀眼夺目的阳光照亮了台阶上还未干透的血迹和数不尽的尸体。赵敏伸手接过那件人人都想得到的宝物,突然发现,它是那么得轻,她握着它,完全感觉不到江山的重量。大元的传国玉玺,就那么静静地躺在新皇的掌心,冰清玉润,却浸满了无数人的鲜血。
“小昭,没想到咱们四个还能有再见之日。”
赵敏的声音很是平静,似乎半生的波云诡谲,腥风血雨都是过眼云烟,不值得挂怀。她们四个女人,在度过波澜壮阔的半生后,又重聚于此。但这里,已经不是那化外的灵蛇岛,而是大内的文思殿,大元帝后的文思殿,她和周芷若的文思殿。
殿中放着一个黑漆嵌螺钿圆桌,其上摆着一方玉玺,它是铁木真所铸的大蒙古国可汗之宝,经过无数人的争夺,代表着对世间最大帝国的统治权。然而此时此刻,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圆桌之上,平平无奇,灰暗之中,连半点光泽都无。
赵敏握着周芷若的手,二人同坐在殿中宝座之上。殷离则一身玄黑武将袍,顶束鶡冠,坐在下首。而韩昭,则立在殿中,承受着三人的审视。她已经不是太后的模样,身着中原的苏青色百迭裙,头戴卷檐虚帽,清秀绝俗的瓜子脸仰着,隐隐有海水之蓝意的双目,不卑不亢地注视着宝座上的帝后。
“罪臣无颜再见大汗,请大汗恕罪!”
小昭委身下跪,骄傲的头颅低下,暗藏野心的双目也垂向了地面。赵敏却是一声冷笑,低声道:“你让朕恕你之罪?你纵容波斯人抢劫我大元商队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有今日?煽动三大汗国进犯岭北,致使我大元边民,军士死伤无数,如此大罪,你让朕如何能恕?”
赵敏此时的声音,哪怕音调不高,但听在耳中,还是令人胆寒。她生来如此,娇艳之中暗藏锋锐,令人猝不及防。如今手握至高权力,更是不怒自威,因为无论是温声细语,还是正色厉声,都可以决定他人的生死。
“臣妾自知罪孽滔天,只求大汗念在昔日旧交,留臣妾一个全尸。”
虽然人到中年,但韩昭的声音还是如银铃般动听,娇柔清亮,圆转自如。赵敏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这笑带着战胜者对失败者的轻蔑,却也藏着善意,对于故人的善意。周芷若静静看着身边人,感觉她的大拇指正轻轻摩挲着自己的掌心。她知道赵敏不会杀韩昭,不仅因为她是故人,更因为她是那伊儿汗王的养母,杀了她,便会让大元与伊儿结下无法解开的深仇,留着她,反而是对那遥远异域的强力牵制。
“韩昭,你虽有罪,却也有功,功过相抵,朕不会杀你。”
韩昭的眼神中稍显波澜,似乎有些惊讶。她看着赵敏与周芷若坐在高处,俯视自己,本来已做好了被杀的准备。没想到赵敏威压之后,却又转柔和,竟没有要杀自己之意。
“伊儿汗国是伊儿汗所建,伊儿汗是朕自小钦佩的英雄,与朕血脉相连。你,复伊儿汗之政,轻徭薄赋,兴办教育,作为统治者,并非一无是处。只是...”
赵敏温柔的声音突然停下,眼中闪过一丝锋锐。周芷若感觉到她对自己掌心的摩挲停了,便也看向小昭,抿紧了嘴唇。
“只是你重用波斯人,在国内强推大石马(□□)教法,让蒙古女人戴面纱,穿黑袍,不许她们读书识字。还停了合赞汗(伊儿汗国的中兴之主)在位时,对蒙古奴隶的赎买政策。纵容波斯奴隶军抢劫我大元商人,阻塞丝绸之路。你想把我蒙古之伊儿变为波斯之伊儿,朕不能容,所以永远不会放你回伊儿。”
韩昭听了,表情由惊讶变为悲愤,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却见赵敏微抬右手,示意她不可打断,便又识相地闭上了嘴。
“至于你的养子,他依然是伊儿汗国的尚巴特汗。我大元的安西军会帮他稳定局势,重建汗国。韩昭,你煽动三国,进犯长生天赐予蒙古大汗之地,按大扎撒,当被五马分尸而死。但朕顾念你将伊儿从灭国的死亡线上拉回来的大功,免你一死。”
“臣妾谢大汗天恩!大汗万岁!万岁!万万岁!”
韩昭听得养子的汗位得保,很是感动,便匍匐在地,按照中原习俗高呼万岁。赵敏却从她看似顺服的模样中看出了不轨,又貌似不经意地补上了一句:“至于杨不悔,你想让她死还是活?”韩昭眼眸剧震,抬起头来,看着赵敏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惊惧。
“大汗,求您...”
“你若是想让她活,就乖乖呆在大都,若再生事。殷离?”
一旁坐着的黑袍将军旁观太久,心中暗爽,突然被天子唤名,忙起身抱拳道:“臣在!”赵敏笑眯眯地看看她,又看向小昭,注视着那双蓝眸,一字一句道:“蛛丝妖将的名声,你也听过吧?”韩昭默默点头,面带惶恐。殷离曾奉皇命远赴西域,潜入伊儿汗国,暗杀多位波斯大臣,还在伊尔汗国建立了她始终无法彻底铲除的情报网。蛛丝妖将长于刺杀下毒,是令诸国都畏惧的黑暗存在。
“同是成吉思汗之后,朕不会废除你儿子的汗位,但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至于杨不悔嘛,蛛儿,你那里是不是缺少可以用来试毒的活人?”
“禀陛下,的确很缺,因为只能用犯下奸污罪的犯人试毒,所以一直很缺。”
君臣俩一唱一和,配合默契,直说得韩昭汗毛竖起,忙又拜倒在地,凄声道:“大汗明鉴,臣与不悔定当安分守己,再不敢有一丝妄想!”赵敏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开始以大拇指绕着周芷若的拇指打圈玩。周芷若感觉到了她的放松,又安慰道:“小昭你不必害怕,本宫会好好照顾你们的。”
皇帝威吓之后,皇后又来安抚,韩昭只觉这对帝后俱是心思深沉,不可测度,当下连头不敢再抬,又是一顿叩头,嘴中尽是感恩大汗与可敦的阿谀之词。赵敏与周芷若对视了一下,以眼神交换意见,再齐齐看向下首的殷离,见她暗暗颔首,便知她已知二人心意,会严密监视在大都的小昭与杨不悔,如再有不轨,定会让她们死得无声无息。
“没想到,他居然敢赶在我大军攻下大不列士前,就逃离了伊儿之地,现下不知正潜伏在何处,谋划着下一场腥风血雨。”
“他还能去哪?沙漠既已肃清,便只能去海上了。他定是去了另一个与我大元为敌的国度,怂恿那里的国王生事。”
赵敏听周芷若如此说,便知她所指何地,拿起一块八宝酥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草场。此时距冼英兰等人班师回朝,已过了半年,到了初春时节,帝后便又带着贵族与大臣,去往上都。今日便是三年一次的选秀之时。
所谓选秀,便是从贵族与功勋子弟中选取优秀者,入怯薛侍奉君王。成吉思汗所创的怯薛制度到了安格尔汗的手中,已变成了包括小怯薛,少怯薛和成年怯薛三个阶段的贵族教育制度。出身贵族和功勋之家的男女,到了五岁,便都要参加上都的遴选,如能通过,便能成为小怯薛,在宫中接受军事训练,到年满十五时,又要再度参加选拔,通过者则可以成为少怯薛,到二十岁时,通过最终大选,才能成为侍奉君王的成年怯薛,被正式编入怯薛军中。然而,入选后也不能懈怠,年年都要考核选拔,到三十五岁还未被升为百夫长及以上官职的人,便会被下放到地方镇戍军服役任职。
通过这个制度,赵敏得以将最优秀的贵族功勋子弟握在手中,让他们从生到死,都逃不开自己的影响。这种制度明面上是为了教育贵族子弟,以免他们沦落成只会逗猫玩鸟的纨绔,暗地里却将各地元帅,官员,以及各宗主国汗王的优秀子女都留在了大都,为地方边陲可能发生的叛乱增加成本。各宗主国的子女长大后,经过大元的教育,文能吟诗作对,武能上马射猎,已浑然是个元人模样。这样的人,在元军护卫下,回国成为一域之主后,大多也会真心归附于女皇,从感情上便亲近大元。
小怯薛的选拔项目包括马术、骑射、射箭、木剑对战等十五个项目。孩子们走上赛场,开始摔跤时,个个虎头虎脑,显得十分可爱。其中有个小男孩,一直在被摔,连输三次后,便只能沮丧离去。周芷若看着他蔫头耷脑地走出赛场,迎面便被丁敏君揪住耳朵,一面牵着他离开,一面啰嗦个不停。
“那是丁允盛。敏君的小儿子。”
“怎么感觉她对他甚是严苛?”
周芷若看着远处的母子俩,虽隔得远,她也能感觉到丁敏君的不满。后者一直牵着儿子,一面走一面对孩子喋喋不休。赵敏听了,凑近周芷若悄声道:“敏君一直对这个孩子不太满意。总是说他娇弱,心软,不如大儿子丁允元像她。其实啊,她就是遗憾罢了。”周芷若挑起眉毛,好奇地问道:“遗憾什么?”赵敏见她来了兴致,忙悄声回道:“遗憾他不是个女孩呗!英兰,安代都有女儿,就她生了两个小子。”
周芷若听了,便从座位上站起,走向师姐。她到了母子俩面前,先屏退左右,然后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最后柔声对丁敏君道:“师姐,与允盛对战的乃是女真雅库特族族长(历史上清朝的战斗民族索伦族)的儿子,他们本就天生悍勇,输给他们并不丢人,你不要对孩子太过苛责了。”
“是,皇后殿下说的是。”丁敏君拱手答道,依然对儿子怒目而视。周芷若皱了皱眉,又道:“我是说真的,师姐。”丁敏君叹了口气,摸了摸儿子的头,挤出一句话来:“允盛,你做得很好,第一次输了没关系,还有下次。”丁允盛听了母亲的话,本来愁成一团的脸上突然展开,眼中也有了光,看得丁敏君顿时有些愧疚,忙蹲下来抱了抱儿子。
“大汗与本宫没有孩子,你们的孩子,便是我们的孩子了。选为小怯薛后,要入宫生活,本宫会好好照顾他们的。”周芷若一面说着,一面看向这次通过选拔,成为小怯薛的孩子们,以及他们身边的父母。冼英兰等人都是下跪行礼,感谢大汗与可敦天恩。赵敏则一直看着身边的妻子,眼中的骄傲都快要溢出眼帘了。
“贵族子弟可以通过选秀成为怯薛,可平民百姓家的孩子,却要立下卓越战功,才有可能成为怯薛。这未免有些不公。”
“芷若,怯薛制度是通过控制贵族的孩子,从而控制贵族本身。平民百姓的孩子,本就没有成为怯薛的必要。”
二人此时正躺在上都神龙宫的塌上,赵敏昏昏欲睡,周芷若却喋喋不休,翻过身来,靠到后者怀里,低声道:“可我总是忘不了,户部统计的,被抛弃的女婴数目之巨,令人心惊。你看,宫中那么多的殿宇,空着也是空着,不如?”赵敏在她额上轻吻了一下,笑道:“怎么?皇后是想在宫中开办慈幼局吗?”周芷若依然忧心忡忡:“各州县都设有孤老院和慈幼局,但地方财力有限,加上难以杜绝的贪腐,终究是杯水车薪,管不了那么多孤儿。”
赵敏看着她,帝王多疑的心弦已被触动。周芷若想在宫中开办慈幼局,收养地方无力抚养的被弃女婴。这些女孩在皇后抚育下,接受怯薛教育,长大后便会成为一股无法忽视的军事力量。
周芷若这是要培植自己的军队啊!
“行,皇后想做就做吧,只要能通过三省审议,朕就下旨,在宫中开办慈幼局,由皇后负责。”
赵敏心念一动,便有了应对之法。张养浩为首的那帮老臣,平日里对国库支出卡得极严,周芷若想要说服他们花钱,肯定要废些功夫,如果他们不肯通过,那就不能怪她了。皇帝心中算盘打得响亮,怀中的皇后却早有了韬略,低声道:“我用内帑开办慈幼局,与三省六部何干?”
赵敏听了,倒是一愣。对了,自己登基之后,财政改革中的一项便是将皇室用度与国家支出分开,国库每年拨下固定数额的银两进入内藏库,作皇室之用。周芷若成为皇后后,用内藏库中的内帑,大力投资江南的丝织业和海商贸易,收益十分可观,且宫中没了嫔妃,只剩下太后、皇帝与皇后三个女主人,还有惠宗遗留的一些太妃,开销本就不大,皇后又厉行节俭,打击奢靡之风,到了今日,不需国库拨发,内藏库也能应对每日用度,且还有盈余,数量十分可观。
周芷若在她怀中窝了许久,不闻她答话,心思流转,已知她心生顾忌。于是她翻身压住赵敏,四目相对,呼吸都是一窒。
“敏敏,你是不是怕我借养孤儿来培植私人势力,造你的反?”
赵敏愣了一下,委实没想到她如此直接,笑着将她抱住:“芷若,你我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帝后一体同心,你养的孤儿以后成了气候,也是咱们共同的臂助。”周芷若听了,察觉到她是敷衍,又起身道:“你若是不信我,不办就是了。”赵敏忙道:“办,办,一定要办。开设慈幼局这种恩泽万代的好事,怎能不办?”周芷若却还是不满,扁嘴道:“内藏库开销中,最为巨大的就是对宗室子弟,皇亲国戚的补贴,每年花费达三百万两。我想办个慈幼局,你都把我推给三省六部!”
赵敏叹了口气,缓缓道:“我已实行推恩令,让他们一字王变二字王,二字王变三字王,子子孙孙,传到最后就变成卖草鞋的了。只是,这需要时间,那些人也有从龙之功,都是忽里台大会上支持我登基的蒙古贵族,总不能为了省钱就克扣人家吧?”周芷若却还是不放心,直起身子,坐在榻上道:“敏敏,我办慈幼局,是为了让那些被抛弃的女婴有个生路,可不是要为自己谋权谋私!”赵敏也只能坐起,靠着床头,在幽暗的光线下,静静瞧着眼前人。
“芷若,无依无靠的孤儿,自古便是做死士的绝佳材料。哪怕你要建立自己的军队,作为皇后,也是应当应份,无可指摘,你不必与我解释,更不需要担心我疑你,猜你。因为你我一体同心,你的便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不需区分彼此。”
听赵敏终于严肃起来,认真回答自己的话,周芷若心中一宽,伸手抱住赵敏,在她耳边道:“我今生所求所爱,只有你而已。所以哪怕多疑是帝王天性,也不许你疑我!”赵敏听了,便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保证道:“好好好,朕不疑你,我相信你。”
二人就那么相拥在一起,两个绝顶聪明的人,各有心思,却又难解难分。野心与爱情交织,对彼此的欲望与对权力的欲望混在一起,愈发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