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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狼王 ...

  •   华鹤归来惊物变,白狼依旧逼人清。

      五年前

      白茫茫的寂静中,咔嚓一声,脚踩到了树枝,人也是一惊,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寒冷的空气将口中的暖意化作了白色蒸汽,带着恐惧和不安,她缓缓转过头来,正好与林中露出的狼脸撞了个正着。

      那是一只极为罕见的,通体雪白的母狼。白雪反射日光,枝叶投下阴影,交错之间,一身银白毛皮,透着冷硬与高贵,整只狼好似冰晶打造的一般,独一无二。它看着眼前的女人,目光无悲无喜,无欲无求。那双狼眼,好似被时间磨砺出锋芒的宝石,深邃清冷,暗蕴着一种无法言说的野性。

      “报!王爷被孛罗帖木儿大军堵在胡林谷中了!”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赵敏自梦中惊醒。她胡乱披上衣服,走到帐外,抓过浑身是血,不知牺牲了多少同袍性命才冲出重围的忽而赤,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说孛罗帖木儿被朱元璋围困,求我军支援吗?”忽而赤破口大骂道:“孛罗帖木儿这个混蛋背信弃义,他根本就是已和朱元璋勾结,引王爷前去,他好关起圈门来宰羊!”

      赵敏听后,脸上并无惊慌之色,只缓缓放开他的领口,摆手道:“你先下去裹伤!”“郡主,我们赶紧调大军前去救王爷吧!”忽而赤依然不肯离去,但赵敏没有答话,只唤医士将他带下去疗伤。她回到帐中,静静坐着,思考了一会儿后,缓缓站起,走向帐中挂着的弯刀,然后铮的一声,亮出了刀刃来。此刀是她生辰时父亲所送,是波斯工匠铸造的大马士革弯刀,经过多层锻打的乌兹钢锭,形成了极为独特的水滴花纹。她用手指轻轻抚过刀身,父亲的话突然响起:

      “狼群之中,要立狼王,必有血战,拔得头筹者,才能保护狼群。”

      父亲的话言犹在耳,但当时与她一起聆听教诲的哥哥却未曾领悟到其中的深意。这也是为什么,他不顾往日恩怨,率兵前去救援政敌。怎奈他将对方当做同胞,那孛罗帖木儿却将他当做了上马石。而那高坐帝位,满心满眼都是帝王之术的妥懽帖睦尔,也在坐山观虎斗,并且因为王保保拒绝让妹妹入宫为妃,对其日渐不满,期盼着两虎相争,他能渔翁得利,将大权重归手中。

      都快亡国了还不忘内斗,这样的皇帝,这样的朝廷,真的配得上几代人的忠贞热血吗?

      赵敏长叹一声,戴上铁胄,穿上身甲,将弯刀挂上腰带,把长弓放上马背,出帐召集麾下女军列阵。

      “纳克娅,你乖乖的等姑姑回来,姑姑去救你阿布回来。”

      赵敏蹲了下来,摸了摸侄女的小脸。这小家伙被母亲偷偷送出大都,一直被她带在身边,与她同骑,就像她小时候坐在父亲的马背上随他征战一样,纳克娅小小年纪便经历了战阵厮杀,抹去了眼中的天真无邪。这可能是特穆尔家的宿命,一生都在马背上,一生都在征战,到了此刻,才发现为之拼命的那个王,根本就配不上大家的牺牲。

      “家有儿女者出列!”

      “家中独女者出列!”

      “凡出列者守城,其她女军,上马!”

      在大半女军出列后,赵敏这才翻身上马,准备带着剩下的人前往胡林谷援救哥哥。她这个举动委实算不上聪明,甚至可以说是愚蠢。放着益都军营的二十万元军不调,带着自己麾下的三千女军,拿着一个调不动任何人的御用金牌,就想去救被将近五万大军堵死在胡林谷的汝阳王。

      然而,此时的赵敏并没有其他选择。益都的二十万元军,虽是汝阳王府所募,名义上却依然是朝廷的军队,其中高级军官的家眷,还被压在大都,就连额吉和嫂子也还在大都作为人质。如果自己举大军与孛罗帖木儿公开交战,不但是反叛之举,会导致在大都的亲眷被杀,还是内讧,会导致刚刚勉强团结起来的元廷各方势力重新陷入混战。

      但她没想到的是,她顾念大局,那孛罗帖木儿心里却只有自己的利益。成大事,夺天下的人,往往都不是什么道德高尚,心怀天下之人,不择手段,一切向赢看,才是逐鹿中原的唯一准则。但也正是她这愚蠢的举动,完成了最后的人心笼络。羊群从来不缺不管它们死活,只知道压榨的牧羊人,却还是第一次,遇到了这个愿与它们休戚与共,同生共死的头羊。

      “郡主!多少年我们荣辱共享,为何今日不能生死与共呢?”

      作为家中独女的丁敏君不情不愿地出列,看着旁边的冼英兰都上马了,便转头问了赵敏这么一句。后者并未答话,调转马头望着她,面露疑惑。丁敏君爽朗一笑,朗声道:“丁敏君,誓死追随郡主!”她翻身上马,披风与马鞍相击,发出飒飒风声。周围同样出列的女军也纷纷上马,众人齐声说道:

      “誓死追随郡主!”

      是啊,她们留下又有何用?除了赵敏以外,还有谁愿意带领一群女人征战沙场?与其留在后方碌碌终生,为人妻妇,不如放手一搏,哪怕死在战场上,也不枉来这世间一遭。赵敏听着她们的呼喊声,眼泪涌上了眼眶,再也无需多言,她拨转马头,一声呼喝,带着身后的三千女军,如一阵疾风,呼啸而出营门。

      “有我在,什么陈友谅,明玉珍,根本就不值一提!”

      “这么说你是生不逢时了?”

      “我根本就不该被生下来。面对着这个蠢货笨蛋统治的天下,我来一趟,多余!”

      “哈哈哈,好!那此战,你就当我的先锋吧!”

      “你不怕我阵前倒戈?”

      “我不管你之前做了什么,是什么,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前锋将军了!”

      不知不觉间,徐达已经跟随了赵敏一年多了。在这段并不长的时间里,这个女人包容了他所有的轻狂,也给予了他不曾得到的立功机会,更是在他危急的时候,不顾自己的安危,将护卫舰全都派出去救他。慢慢的,徐达的心中起了涟漪。赵敏,这个并不高大,心胸却像草原般宽阔的女子,确实是难得的英主。他虽身为汉人,心怀汉室,却也隐隐感觉到,除赵敏以外,这天下间,恐怕无人能容得下自己这种人,哪怕小心翼翼,收敛锋芒,也再无人能包容自己的一切,给自己一个完满的结局了。

      “徐达,你本来也不是真心归顺于本郡主。我此去生死难料,便放你自由了。你爱去哪就去哪,爱为谁作战就为谁作战吧!”

      但就在徐达心里越来越认可这个主公时,赵敏却要走了。她没有带他,因为她心中清楚,徐达是为了冼英兰留下的。此战,九死一生,如此英才,哪怕不能为自己所用,死了也是可惜。一个合格的政治家应该宁可杀他,也不会放他去效忠别人,与自己为敌。但赵敏,她可能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政治家,她只是头狼,一只能为了狼群能牺牲自己的头狼。

      徐达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她们离去,心中空落落的,本来上马想要离开,回头看了看元军大营里唯一被留下的女军,那个蒙古女人安代和她手中牵着的汝阳王府最后的血脉,王保保的女人纳克娅,他那举起马鞭欲要挥下的手,最终还是轻轻放下了。

      潮水般的元军从四面而来,朝着胡林谷中的汝阳王军缓缓逼近。铠甲闪烁的重骑如狼似虎,骏马四蹄翻飞,山谷周围的山上万鼓齐鸣,声震天地。两边都是元军,此刻却要为了上位者的利益,自相残杀,流血千里。

      谷中作困兽之斗的元军,身着重甲,只露出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手握森冷长枪,枪头齐刷刷朝前直指前方,闪闪生光的枪头等待着痛饮敌人鲜血,胯下骏马的马头和胸口都罩着精致铁甲,护住要害部位,它们也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血腥杀戮,不安地用前蹄刨着地面。在他们的头顶,山谷四周,孛罗帖木儿麾下的十万元军弓弩手同时搭箭拉弓,嘎嘎吱吱声一片,箭头如森林一般密集,有的还冒着火焰,都对着谷中那些与他们一样被大人物的野心裹挟,生死不能由己的普通人。

      “汝阳王府的军士们听着!我乃中书右丞相孛罗帖木儿,奉大汗旨意,来此讨伐叛逆扩廓铁穆尔,投诚者不杀,继续作乱者,斩!”

      王保保稳稳坐于马上,眉庇下的锐利眼神射向包围自己的元军,冷笑道:“孛罗帖木儿,我乃陛下亲封的齐王!奉陛下之命,率天下兵马讨伐叛逆。如今,川蜀未平,你身为皇族,却举刀向友军杀来,还矫枉圣意,伪造圣旨,你!就是我蒙人,我大元的第一罪人,当五马分尸!”

      虽然敌众我寡,被困于深谷中,但汝阳王府的元军都是精锐,队列宛若刀裁剑削般整齐,连马头的位置都彷彿量过一般齐刷刷的,没有分毫杂乱。数百辆武刚战车在重骑兵阵前分列横排,每辆战车后有一小队刀盾手,用近一人高的长方形铁团牌严实地护住周身要害,车头竖着丈余长的钢枪,如密林般高高树立,给人一种壁垒森严,杀机四伏之感。

      孛罗帖木儿被王保保怼的哑口无言,立马挥手,示意弓弩手万箭齐发。刹那间,整个谷中都是箭头撞上铁牌的叮当声,到处都是金属碰撞产生的火花,有些火箭射到地上,燃起大火,满地都是断裂的箭羽和损坏的盾牌,以及不再完整的躯体。

      正在此时,一阵马蹄声自远处传来,一队头戴小圆盔的女骑到了,她们纵马在孛罗帖木儿军前停下,正对着对方高举的马刀和箭头。赵敏勒马停住,□□的红尾巴前蹄扬起,嘶鸣声响彻山谷。她举起手中的大汗金牌,提气发声,让自己的声音传遍全谷。

      “住手!孛罗帖木儿,大汗金牌在此,马上放行!”

      那孛罗帖木儿只是随意瞥了一眼赵敏手中金光闪闪的小牌子,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什么百战百胜,什么长生天的使者,果然只是个女人,不懂什么才是权力的本质。我手握重兵,你却只有一块小牌子,我若是不认,你又能奈我何?

      “敏敏特穆尔!你假传圣旨,其罪当诛!给我上,活捉绍敏郡主者,赏千金,封万户!”

      绍敏郡主在战场上的威名实在太大,以女子之身百战百胜,还能引雷劈死亲王,被元军奉为神灵,孛罗帖木儿这一下令,周围的千户都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敢上前。他正气得拔刀欲砍死旁边离得最近的小兵立威,却听得队伍里的辽王世子乌力罕大声问道:

      “孛罗帖木儿!郡主有大汗金牌,你为何还要违令?”

      “你阵前抗命就要军法处置,还不给我上?”

      辽王之子乌力罕想要反驳,却欲言又止。因为他心中清楚,不论赵敏手中的金牌是真是假,这孛罗帖木儿都是铁了心要除掉王保保,造反云云,只是托词。赵敏见孛罗帖木儿无视自己的金牌,哥哥之围难解,便索性将金牌扔了,抽出刀来,率领麾下女军,毅然决然地向大军杀去。

      此时谷中的形势已是万分危急,那些阻隔了无数敌人的武钢车被火箭引燃,引得马儿受惊,将骑兵摔下马来,马蹄沓沓,不分敌我,顿时踩死了一片。紧接着,死神的镰刀又再度挥来,孛罗帖木儿的元军下马冲入战阵,他们爬上武钢车,与汝阳王军交手,只需要抬起手中偃月长刀,面前的敌人就成片地倒下。

      赵敏的女军冲入敌阵后,被重甲兵阻拦,无法与汝阳王府的军队汇合,只能沿着包围圈放箭袭扰。孛罗帖木儿见状便下令重骑掉头冲击,想要冲散女骑。战鼓急剧响起,马儿们不约而同地由疾步转成急奔,对撞过来,两股洪流终于汇聚到一起,掀起了滔天波浪。女军很快陷入刀枪肉搏之中,她们胜在装备精良,武艺高强,孛罗帖木儿的元军却是人多势众,一时之间,双方战的难解难分。

      只见得夕阳西下,谷中兵甲铿锵,马蹄踩得大地震撼,呐喊声,厮杀声响彻云霄,激荡着西落的太阳。一片血色中,夕阳撒下的柔和光辉,给每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金光。然而,金光笼罩下,殷红之血却不停地涌出,长枪戳出,马刀断折,一批批的人倒了下去,鲜血四溢,双方都杀得双眸赤红,踩着同伴或敌人的尸体向前冲去,谷内很快被尸体铺满,血腥满地。

      蹄声隆隆,赵敏一马当先,拼死冲杀。紧紧跟随她左右的丁敏君,人似神,马如龙,巨剑一出,便刺穿了领头的敌军千户,再一甩,竟将他凌空抛出十数丈远,鲜血于空中喷洒,溅得敌军胆寒,纷纷退散,赵敏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纵马闪电般穿入敌阵,向哥哥冲去。孛罗帖木儿见状大怒,嘶声道:“冲! 给我冲!她们才多少人,你们这些废物!莫要让汝阳王跑了!”

      然而内围的重甲元军才冲了几步,因为没骑马,两条腿比不过四条腿的,便被女军当前的重骑撞飞,本处于后方的女骑飞快地插入阵中,与汝阳王军汇合。前后夹击下,孛罗帖木儿的元军一时大溃,被女军抽出马刀迎上,他们从未见过如此不要命的军队,自己的长矛短刀,盾牌长弓竟都挡不住她们手中马刀的兜头一击。矛断盾裂后,心惊胆战,又因是内战,出师无名,军心已然动摇,溃败之势难解,被女军和汝阳王府军屠戮了大半。

      刀光闪烁中,人头飞起,剩余的敌军已经抵抗不住女军和汝阳王军的夹击。尤其见到又一千户被冼英兰用钩镰枪穿了肩膀,带飞了十数丈,鲜血溅射在空中,泼洒在脸上,更是内心恐惧,只觉得这帮女人嗜血好杀,好似一群怪物,非人能敌,

      正当此时,山谷右上角突然爆发出了震天的吼声。赵敏回首望去,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西北方的地平线上扬起了烟尘,马蹄声和呼啸声顺着风,滚雷般迎面扑来,漫天飞舞的旌旗遮天蔽日,宛如缓缓升起的暗色云朵,预示着狂风暴雨的来临。

      一万名身着盔明甲亮的新附军在主帅朱元璋的带领下,排着整齐的阵势冲向山谷中的汝阳王军,胸前坚硬的护心镜反射出耀眼光芒。“结阵防御!”赵敏一声令下,汝阳王军中忽然响起了惊天的牛角号声,女军们令行禁止,配合默契,不再与败军纠缠,而是齐催座驾,退入武钢车后,汝阳王军则由高举长方形铁团牌的长枪手补上,组成了散兵线和方阵防御,两翼则为女军轻骑兵和汝阳王军的弓骑兵,对着那向他们左右两侧直迫而来的朱元璋军就是一阵放箭。

      箭羽之后,并未挡住自山谷而下的骑兵冲势,但却见得血水激喷,跑在最前面的骑兵止不住马匹冲势,直接撞上了武钢车头竖着的丈余长的钢枪,它们直接刺透了数百名愕然的骑兵胸膛,余势未衰,又将后排骑兵撞得激飞呕血。这些本是义军,信了朱元璋的话,要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没想到今日却死在了祖宗的发明,武钢车上。从此刻起,华夷之分,蒙汉之别都不再重要,都是黎民百姓的孩子,却在这山谷之中,为了阴谋家的欲望,杀了个尸山血海。太阳仿佛也不愿看到这幅人间惨景,慢慢往山后落了下去,只剩下夕阳的一点余辉,照耀着满是尸骸的山谷。

      那在旁观战的乌力罕眼见朱元璋出现,汝阳王兄妹危急,便转头对自己身后的元军吼道:“后面的五千户,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动!剩下的人,跟我走!”他终究还是拔出刀来,带了一万多人,向包围圈冲去。孛罗帖木儿一声令下,山谷两边的元军又是一阵放箭,王保保不幸中箭,掉下马来,拼命滚了几下,才没被朱元璋的马踩死。崖上的孛罗帖木儿眼见着王保保危急,正要拍手叫好,却见一黑马不知从何处窜出,马上骑士挥刀为王保保挡下朱元璋的一刀,出手迅捷,刀锋一侧,反叫朱元璋臂上多了一道血痕。

      “赵敏!”

      朱元璋大吼着催马再上,赵敏持刀与其交手几下,刀锋相碰,火花四溅。赵敏一时占不到什么便宜,又顾着身后的哥哥,便策过马来,将背脊故意露给朱元璋,后者见了大喜,挥刀再上,不料赵敏□□的黑马却猛地尥起蹶子,正中自己马头,那倒霉的马悲鸣一声,身子便垮了下去,将主人都压在了马下。乱军之中,箭矢擦着脑袋划过,赵敏顾不得给他补刀,纵马过去,伸手抓住哥哥,将他提将上马,坐到自己背后。

      王保保身中数箭,被这么上下一折腾,又是一口血吐在赵敏后脖颈,后者不敢停马,伸手拽过旁边一个象征胜利的黑色狼牙旗,裹在哥哥身上。这黑色狼牙旗是成吉思汗用过的汗旗,象征着百战百胜,蒙古人不敢损伤此旗,正好用来保护哥哥。兄妹俩一路砍杀,在汝阳王军的拼死护卫下,冲出重围,正碰上纵马而来的乌力罕。

      “郡主,是右丞要谋害汝阳王,我军背后是唯一出口,请跟我来!”

      “郡主,你带着王爷先走,我带人断后!”

      丁敏君吼了一声,便调转马头,毅然决然地扑入敌阵,一把合扇板门剑血舞不休,追来的敌军顿时不敢近身。此时战事危急,赵敏不信乌力罕也得信了,只得催马追随他而去,转头见留下断后的丁敏君与女军的身影被烟尘遮挡,心头愈发凄凉。

      三人纵马跑向乌力罕刚才下令静立的五千户,众军纷纷侧身让开一条道来,注视着三人通过。那崖上的孛罗帖木儿见特穆尔家兄妹脱出重围,心头大急,拿过弓来,不敢射被狼牙旗包裹的王保保,也射不到被他挡住的赵敏,只能对着叛徒乌力罕背心就是一箭。乌力罕一声惨叫,肩膀被箭洞穿,掉下马来。赵敏勒马回头看他,却听他叫道:“别管我,快走!”然后又拔出刀来,顺势砍中追来的朱元璋马腿,后者再次落马,落地与他战成一团。

      “敏敏,敏敏,别管哥了,你快走,快走!”

      “哥,别说傻话,要走一起走!”

      王保保想要下马,却被赵敏用旗子与她包裹在一起,他气若游丝,靠在她背上,只觉得妹妹身子暖和,想起兄妹俩一起骑马射雁的日子,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沾湿妹妹脖领。赵敏□□的红尾巴,潮鸣电掣,将身后的女军拉下一段,一行人进了山谷,赵敏只听得箭矢呼啸而来,□□的红尾巴一声悲鸣,蹄下却犹自不停,拖着半身的箭矢,带着背上二人,却依然勉力奔了几十步,才力尽摔倒。赵敏身后的女军慢了一段,已被全部射下马来,只有跑在最后断后的冼英兰无恙。

      “郡主!”

      “快走!帮我照顾好纳克娅!”

      “郡主!”

      “快走!这是军令!”

      冼英兰见同袍尽皆落马,心中知道一切已晚,保住特穆尔家最后的血脉才是正经,只能含泪挥下马鞭,纵马而去。赵敏跪下来,摸摸红尾巴的脑袋。

      “都是我不好,我没照顾好你。不疼了,不疼了,都结束了。”

      赵敏用脑袋贴着马头颤声说着,见那大眼睛中流下一滴泪来,终于断气,便帮它将眼睛合上,转身却见哥哥颤巍巍站起身来,提着刀,正冲着赶来的孛罗帖木儿众军蹒跚而去。

      那孛罗帖木儿正坐在高头大马上,身边是朱元璋,周围是千军万马。他的脸上满是得意,见王保保孤身送上门来,便举手让属下不许干涉,提起长枪,冲那孤单的身影冲了过去。王保保眼见着劲马袭来,脸上毫无惧色,拔出刀来,大吼着迎上,但刀毕竟太短,孛罗帖木儿的枪借着马的冲力,一下子就将王保保的身子贯穿,后者并没有发出任何痛呼,不给对手任何满足感,被刺出了老远,最后撞在了谷中的岩壁上。

      “哥!”

      赵敏绝望地撕喊,美丽的脸已经因悲伤而扭曲,泪珠从脸颊上滑落,那种悲痛让人不忍直视,看得军中的周芷若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因为她的悲痛如重锤一般打在她心头,让她难以忍受,仿佛灵魂都被这声音切割成了碎片。她拳头紧握,指甲深深嵌入肉里,不断在心里提醒着自己,眼前闪过几段场景。

      母亲躺在地上,太阳穴上插了一根金簪,脉络之红正不断涌出,将上半身都染成了血色。父亲倒了下来,胳膊挂在船头,胸口密密麻麻得尽是箭羽,鲜血淋漓,染红地上一片。师父的背脊狠狠撞上了万安寺塔下的青石板,连血都喷不出来,只见得骨碎筋裂,身下的血红之物慢慢弥漫开来。

      周芷若,你的父母,恩师,都是因蒙古人而死,你怎么能为一个蒙古人感到心痛?那特穆尔家的兄妹俩是蒙古人最后的指望,也是元廷最后能打的将军,只要除掉他们,父母和恩师的仇便能得报,峨眉的百年之愿也得以实现。

      周芷若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眶里已经满是泪水,晶莹剔透,犹如晨露一般。哪怕想得再清楚,身子依然止不住的颤抖。她只能紧紧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身边的静玄看了看她,又看看方才被她抢先点穴擒下,暂时逃过一死的丁敏君,也是双唇紧抿,神情复杂,愈发不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只能由着命运裹挟,奔向自己未必想要的未来。

      孛罗帖木儿刺死王保保之后,又拔出枪来,纵马向场中唯一还站着的敌人,敏敏特穆尔冲去。他自然不知道身后的军中,那貌似友军的周芷若已经将一枚霹雳雷火弹握在掌心,他只要再离赵敏近点,便会被炸得满脸开花。但赵敏比周芷若的动作还快,她拔出弯刀,旋身跃起,在他刺出的那一瞬,避过枪头,孛罗帖木儿被□□的马不由自主地带向她的刀锋,等到两人擦身而过后,他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看见手中一片殷红,喉咙里咯咯咯响起,头颅便悄然掉了下来,这波斯弯刀砍下的伤口,果然十分丝滑。

      夕阳正在落下,晚霞在谷中映澈出一片霭色。大军的面前,站着一个略显瘦削,甚至还有些矮小的女子,她背对着落日,从地上捡起了孛罗帖木儿丢下的长枪,看了看面前的千军万马,下一个动作,居然是脱下靴子,磕出里面的沙砾,然后再从容地重新穿上。

      所有人都震惊了,他们人多势众,他们人高马大,然而这小小女子,挺身而立,竟是面不改色,猖狂至极。敏敏特穆尔,她身后没有了大军,随身护卫的女军也被射成了马蜂窝,就连骁勇无双的属下丁敏君也被峨眉弟子绑住擒下,她还有什么可嚣张的?还有什么可依仗的?到底是什么支撑着她,难道她真的是神灵不成?

      朱元璋的嘴角卷曲成了一个笑容。“停!”他举起手来,示意弓弩手不要放箭。眼前的这个女人,害得他人心尽失,害得他失去逐鹿天下的资格。他曾跪倒在她面前,被她驱使,受她冷眼。如今好不容易将她逼入绝境,若是就这么乱箭射死,未免便宜了她。孛罗帖木儿已死,元军在三个千户的带领下,已经撤走。赵敏的面前,剩下的便是当年在濠州逃过她刀锋的明教和名门正派的残余人等。他们看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给我上!抓活的!”朱元璋一声令下后,众人便纵马向赵敏奔去,马蹄之下,如大漠飓风一般,卷起重重黄沙,冲向了这个不知死活的女子。

      赵敏挺起长枪,刺向第一个冲到自己面前的骑兵,锋利的枪尖正中马头,刺得马儿眼珠爆开,一滩鲜血和黑絮状的晶体,顿时喷了骑士一头一脸。后者虽然武功高强,却不是常备军,未经战阵,立时吓得掉下马来,被身后赶到的马匹踩成了肉泥。

      赵敏就那么在马匹之间凭借不断腾挪躲闪,她自小习得百家武学,虽然样样稀松,但为了逃跑,轻功却也称得上乘,又熟悉骑战之道,刺下几人后,长枪断裂,她转身便翻上敌马,将马上之人一刀断头,然后便挥动马刀,砍杀来敌。她这一翻身上马,如飞龙入海,如鱼得水,□□的马好似长在她身下一般,随她驱使,双刀锋利,过马者尽皆被砍下马来。

      周芷若在旁观战,指尖的石子不断弹出,似是打向赵敏,却每每击中砍向赵敏的刀剑矛头,让其或偏转,或掉落。朱元璋对她怒目而视,却忌惮她武功高强,麾下的明教残党和名门正派又是军中主力,竟不敢责问。随着一波一波的骑兵冲上,赵敏抢的战马终于力尽跌倒,身侧到处是尸体,死马,残缺的兵器,脚下的血水已汇成了一个小池。而赵敏在几百次砍下挥动之后,也是麻木不仁。只见得刀锋袭来,便尽力抵挡,鲜血四溅,碰到舌尖,不论是谁之鲜血,都是一样的发咸发苦。赵敏只觉得手臂愈发酸痛,到最后已举不起刀来,看着四面长枪林立,都对着自己,枪头锋锐,反射出的日光,十分刺眼。

      “周掌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了她吗?”

      观战的朱元璋突然向周芷若问了这么一句,后者愣了一下,并未答话。朱元璋的一双细长眼睛里闪烁着黠光,将每个字都咬得极为清楚:

      “我要让大家看看,她不是什么神灵,也不会召唤雷电。她只是个女人,只是个女人而已。”

      听到朱元璋此言,周芷若恐惧地张大了眼睛,拳头也暗自握起,瞧着远处的赵敏渐渐力竭,眼泪夺眶而出。她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从马上跃起,旋即到了赵敏身前,为她挡下了刺来的枪尖。好不容易将赵敏围住的众人见她到了,都是不知所措,愣在当场。周芷若则转过身来,却正撞上了赵敏砍来的一刀,这刀绵软无力,周芷若只一抬手,便捉住了她酸软的手腕。

      “放手。”

      周芷若眼中噙着泪水,不舍得用力,只是抓着她的手腕。赵敏已是一脸的血污,身上也添了不少伤口,却仍然倔强地抵死不放,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周芷若,张嘴想骂,喉咙却嘶哑地说不出话来。

      “放手!”

      感觉到身后的人蠢蠢欲动,周芷若便急了,手上用力,将刀硬是夺了下来。然后转身对那些人喊道:“朱元帅有令,抓活的,各位都且慢动手!”赵敏却还是不肯就范,又从身上拔出一把蒙古匕首来,向周芷若刺去。这次周芷若没有躲,连转身都懒得转,任由她刺中肩膀。赵敏没想到她居然不躲,睁大眼睛看着她,连拔刀都忘了。周芷若缓缓转过身来,没管肩上插着的匕首,陡地击出一掌,正中她胸口,看似力大,将她打得连连后退,其实只是打得她闭气昏倒,终于停止了这徒劳的争斗。

      “明日一早,斩断四肢,头颅悬挂于营中。我要毁了她,以她做例,让女人们都懂得安分守己。”

      周芷若听了这话,眼中突现杀意。朱元璋瞧着她的神情,得意从眼中慢慢褪下,平添了些许恐惧。周芷若的眼睛很大,眼角微微上挑,眼珠子像是被什么毒物咬过一样盈满怨毒,带着让人不舒服却又无可奈何的冷冽,好似用目光,便能将他千刀万剐。

      “周掌门,你不要忘了,这里是我说了算。”

      “对,但你也别忘了,没有我,他们随时都可以取你的性命,为濠州之役死去的人报仇。”

      朱元璋打量眼前的紫衣女子良久,目光瞥见她衣袖下伸出的乌黑指甲,看了看她身后手握剑柄的峨眉弟子,又与她身后同样一脸杀气的常遇春目光想撞,终究还是退了一步,任由她走了过去,走到了那个终于战败,瘫倒在地的赵敏身边。

      周芷若俯视着眼前人。在她的记忆中,赵敏总是骑在马上,高傲地俯视着众生。她似乎不可战胜,激起了她的渴望,却也让她嫉妒。自己出身贫苦,父母双亡,凭什么赵敏就可以一生富贵,驰骋天下?在内心深处,周芷若一直想要打败她,想要看着她跪在自己脚下,任由自己处置。可是今日,当她终于被打败,伏在自己脚下时,周芷若却感觉心好似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每一次跳动都让她痛不欲生。

      “周掌门,她若不死,那益都城内的二十万元军便会顽抗到底,元廷得以存活。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在此一举!”

      朱元璋的话,依旧慷慨激昂,但在他的多次背叛反复之后,已失去了昔日的魔力。周围众人眼光闪烁不定,常遇春更是忍不住冷哼出声,一双锐目只看着周芷若,他与麾下众将,只忠于她一人。

      周芷若慢慢蹲了下来,看着赵敏。后者依然一动不动地伏着,乱蓬蓬的长发遮盖住了昔日的锐利双眼,只是随着呼吸,身子微微颤抖,好似被遗弃的狸猫般可怜无助。周芷若想看看那双眼睛,看看它们是否还如昔日一般,璀璨如日月。于是她伸出手来,拨开乱发,却见秀美面目已经染血,赵敏双目紧闭,竟是看都不愿看她一眼。

      “你不求我饶命吗?赵敏,你真的想死吗?”

      赵敏却是一声嗤笑,她落得如此下场,却依然不失倨傲。这一声嗤笑,将周芷若带回了初见之时,好像她依然是骑在马上的天潢贵胄,而自己还是那马下仰望她的黎民百姓。

      “只要你求我,我就饶你一命。”

      “休想。”

      “我求你。求我饶你一命。”

      周芷若这句话,听在自己耳中都是可笑至极。她到底只是想求一个平等。什么驱逐鞑虏,恢复中华,都只是托词。她只想打败她,让她也尝尝被俯视的滋味。但如今真将她掀下马来,让她跌落尘泥,心却又痛得如火焚烧,每一次呼吸都是难以言喻的煎熬。

      我不想让她死。我只想与她并肩,并不想践踏于她。

      “蒙古人不求人的。你,杀了我吧。”

      赵敏翻过身来,看着俯视她的周芷若,注视着那双令她执迷不悔的眼睛,嘴角现出弧度,摆出了一个熟悉的微笑。但这次的笑里没有狡黠,没有志在必得的信心,更没有得逞之后的满足。

      这次的笑里,只有绝望。

      你不是想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吗?你不是想打败我,将我置于死地吗?

      好,这一次,临死之前,我满足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狼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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