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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反贼 ...

  •   苍狼颈项何堪抱,千载犹悲误识人。

      草鸮静静划过大都的黑夜,留下一声凄厉的哀鸣。

      对蒙古人来说,受城墙阻隔的天空太过狭窄,黑暗而漫长,仿佛无边无际。每当仰望苍穹,他们的心便会跟随草原上的鹰,飞往遥远的故乡。此时的斯琴就这么仰头看着被王府青墙分割成四方的天空,想着以前身在草原,策马奔腾的自由时光。可惜此时的她不得自由,因为已被那高高在上的王爷掳回大都,如金丝雀一般,关在了华丽的笼中。其中缘由,只是她长得与当今皇帝有几分相似。

      “敏敏。”

      他又来了。扎牙笃,那已被卸去兵权,关在大都的齐王。满腔的愤懑,万般的不甘,都发泄在了她的身上。当然,她的名字并非敏敏,敏敏是当今圣上的名讳,举国上下少有人敢提及。如今却安在她这出身平凡的女子身上。纵是她万般不愿,终是做了他人替身,承受着这个男人所有的野蛮和兽性。

      “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的脸庞晶莹透亮,好似是羊脂白玉雕成的一般。”

      扎牙笃就那么痴痴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自顾自地说着,好似已经疯魔。斯琴闭上了眼睛,似乎在下定决心。她家中还有父母要照拂,别无选择,只能迎合。于是她转过身来,主动靠在了那令她厌恶的胸膛上,柔声说着:“王爷,如今您只要再进一步,敏敏就是您的了。”扎牙笃听后胸口一热,用力将她抱紧,激动道:“对!只要我再进一步,敏敏就是我的了。皇位本来就是我让给敏敏的,如今我要拿回来!我要当皇帝,我要封敏敏为后!”

      斯琴忍了半天才没有哼出声来,心中暗想:你未必是真的痴心于敏敏特穆尔,在你眼中,她是权力的化身,你只是想让她成为自己剑柄上的一缕剑穗。所谓的痴情,不过为自己对权力的渴望正名。然而,她此时并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暗暗抓紧了男人的衣摆,将仇恨的眼神藏在衣襟里。

      快了,就快到解脱之时了。老鹰即将获得自由,飞向遥远的天际。

      阳春三月,冰雪消融,北方又一次从寒冬中苏醒。健德门外,百官齐聚,鼓乐齐鸣,一支庞大的队伍离开大都,向北行进。其中最令人瞩目的便是由四头大象牵引的象辇,以狮皮包裹,四角插着五彩旌旗,每头大象背上各骑一位藩官导引象辇前行。这种象辇最早是世祖征战缅国所得的战利品,此后便成为了皇帝的御用之辇。

      但此时的皇帝与未来的皇后却并不在象辇之上,而是并肩骑马行于怯薛军中。赵敏一向不喜坐辇,哪怕在宫中都是骑马,此时按照祖训巡幸上都,自然也是坐在马背上。更何况,象辇虽声势浩大,却过于惹眼,若有刺客,必将其视为最大目标,而不会注意庞大队伍里,披斗篷,骑黑马,与周围怯薛别无二致的两人。

      “上都,也就是开平城,建在滦河上游的闪电河畔,北靠起伏山冈,东面开阔草原。至夏,水草丰足,遍地金莲,被完颜雍称之为金莲川。世祖皇帝驻帐开府于此,府邸也被世人唤作金莲川幕府。”

      “那你每到春天,都要前往上都?”

      “对啊,逢春往上都,遇秋则回大都,是所谓两都巡幸。太祖皇帝祖训:‘四时游猎,冬夏捺钵’。汉人择丘陵而处之,我蒙人则逐水草而居。”

      “可如此一来,却也让有些人起了觊觎之心。南坡之变,便是两都巡幸时发生的。”

      赵敏听得周芷若竟还知道南坡之变,倒是惊讶,眉毛轻轻上扬,显得十分俏皮可爱,让周芷若忍不住想要去逗弄一下,但念及她乃是天子,当着众人之面,却又不便上手,真是心痒难耐,只盼着行地快些,到了驿站,便能二人独处。

      “我太祖皇帝龙兴于漠北,世祖皇帝却以中原为基。游猎与农耕,一南一北,本就差异巨大。宋金对峙之时,便已有南北分离,互不相认之象。我大元贯通南北,自然不能厚此薄彼,既要顾全北疆稳定,也要保证中原繁荣。巡幸两都,便是为此。至于那些叛逆贼子...”

      赵敏说到这里,心绪一动,四顾身边之人,不见齐王,眼神骤然锐利如鹰,似乎已准备好了扑向自己的猎物。“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与其日夜防备,不如逼他们出来,毕其功于一役。”赵敏的这句话倒让周芷若皱起了眉头。自赵敏宣布要立自己为后起,外有藩属起兵反叛,内有王公大臣暗中不满。愁绪,如一团乱麻,盘踞在周芷若心头,愈发不知自己成为皇后,于大元,于赵敏,到底是福是祸。

      想到此处,她又回头看了看远处象辇上端坐的太后,两个女人的目光刚好相碰,她能感受到,吕文鸳心中与自己一样,都对前路担忧不已,却又深知某人一旦认定之事,海枯石烂都再不能变。

      赵敏自幼长在马上,弓马娴熟,手上控缰,眼睛却不离周芷若一颦一笑,见她面露愁绪,还回首望向额吉,心中已知她是在为自己担忧,却不点破,只微微一笑,伸手握住她手,两人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面骑马徐行,一面拉起手来。

      “芷若,有你在身边,我便无忧无惧。北境战事有常遇春等人,你不必担忧。”

      赵敏的声音如暖阳一般和煦,瞬间化解了料峭春寒。周芷若马术不如她,单手控缰,眼睛必须看着前方,便无法与她目光交汇,正享受她手心温暖,小拇指还调皮地划过自己手心逗引,突然听见不远处有绵长呼吸声,出自高手,而且不止一个,少说也有数十人。

      听得破空声起,周芷若便从马上跃起,将旁边并行的赵敏扑倒在地。作为天下第一高手,她自然可以伸手去接射来的铁丸,九阴身法,如鬼似魅,想要全数接下,也并非难事。但天下第一高手可以依仗身法去赌,周芷若却不能,万一有什么差池,哪怕漏出一发铁丸击中赵敏,便是她不可承受之痛。当然,瞬息之间,饶是她心思缜密,也想不了那么许多,只本能地以身挡住赵敏,任由一发铁丸射中背后。她没来得及发动九阴内力,自动护体的九阳真气抵挡不住,立时便是皮开肉绽,失了昔日那箭矢,铁丸皆不能破之威。

      周芷若扑倒赵敏后,随行怯薛也反应极快,顾不得死伤,纷纷挡在皇帝身前,竖起藤牌,结成防线。此藤牌以万年枯藤制成,还编有铜丝和头发,经火烧和药水淬炼,十分坚韧,寻常铁丸概不能破。

      从大都前往上都之路共有四条。其中东路有两条,一条专供监察御史和军队使用,另一条则为帝王专用,也称为辇路,其上分布有十一个驿站,皇帝出行之时,其中分布有探马赤军三万有余,层层盘查,防守严密,实在不知为何会有刺客埋伏。此时随行共有五千怯薛和八千雇从军,都是精锐中的精锐,虽猝不及防,却也应对自如,结藤牌阵后,于其间伸出铳口,开始开火反击。

      只见林中窜出几个黑影,都蒙着面,个个身法极快,避过大多数铁丸,倏忽间便到了藤牌阵前,齐声大喝后,便排成两列,后排之人以掌抵住前人后心传力,掌风到处,藤牌碎裂四散,盾后的怯薛也都吐血倒地。此时事发突然,随行军虽人多势众,却也是成纵队前行,队伍在路上拉得极长,首尾不能相顾,在那一瞬间,竟将御驾暴露在了刺客之前。

      周芷若心中大急,顾不得背上有伤,转身便是双掌齐出,她自小在峨眉受教,郭襄家学渊博,峨眉武学本就甚杂。她一眼就看出这几人所用的乃是天竺武功中的并体连功之法,知道自己一旦与其掌心相碰,便会被黏住。自己内力虽强,想要瞬间胜过百人合力也是不能,到时再有人于身后偷袭赵敏,便是大事去矣。于是她看似双掌齐出,却暗含截手九式精髓,将要与其中一人四掌相接时,却又未相触,反而不知从何处拐弯,避过其手掌,以奇诡角度打中那人胸口。打中之后却又浅尝辄止,闪身去打另外一人,她以九阴内力灌入掌力,一掌如同百掌,在旁人看来,竟是疏忽间便将前排的数十人胸口尽皆打中。

      刺客们都是一愣,因为中掌胸口并无异状,但一动便觉背心一阵剧痛,全身经脉被九阴之力侵入,陡地倒转过来,引得真气倒行,齐齐后心炸开,形状甚是惨烈。周芷若却是不停,一边以身体继续挡住赵敏,一边伸掌吸取怯薛击出的铁丸于掌心,以之打向后排刺客,这铁丸本来奈何不了身俱九阳神功之人,但经周芷若灌以九阴真气,便如春寒料峭,铁丸一破肌肤,九阴便侵入筋脉,中弹之人先是不觉异样,之后只是向前一步,便都经脉断裂,口吐鲜血,软倒在地。

      此时后方怯薛与雇从军已纵马赶到,这行刺皇帝之事,本就寻的是瞬间之隙。见时机已过,剩下的还未被周芷若掌风扫过的刺客便都四散离去,想要逃回树林之中,凭着轻功卓绝,林中行马不易,便能脱身。谁知他们刚逃入林中,便听得头上一阵风声,暗卫们手拉蛛丝滑下树来,还未看清她们面目,便觉后心一紧,竟已被利刃戳入。领头的殷离一声呼哨,众暗卫便齐齐拽动蛛丝,那弯刃镰刀便携着内脏被一起带出,只留下残破之躯。

      “陛下有令,留活口!”

      殷离追上那唯一还完好的刺客,只一眼便知他想咬破齿间毒药自杀,出手如电,将其下巴扭脱,然后又以蛛丝捆绑结实,扭送到赵敏马前。

      但此时的赵敏却无暇顾及什么刺客,她已将周芷若抱上象辇,一面急召御医艾元英为其裹伤,一面焦急到眼眶泛红,泪水滑落。她本已知齐王会趁自己前往上都时发难,也料到辇路上可能会有埋伏,早早令殷离率暗卫在林中等候,却没想到这些刺客并非凡人,个个身俱九阳神功,怯薛一时抵挡不住,竟累得周芷若受伤。

      “在嘉州的时候,铁丸密集如雨,你都没事,怎么今日?”

      “我没来得及运功嘛!”

      “那你怎么不拿手去接?”

      “我万一没接到,把你打到了啷么整嘛?”

      此时危机解除,周芷若悬着的心放下,真气一泄,这才感觉到背上的伤口,脸色也疼得煞白。她自神功大成后,从未受伤,此时才感觉到火药的可怖,绝非血肉之躯能抵挡。赵敏将她抱在怀里,一面心疼,一面又忍不住发问。听得她宁可中弹,也要保自己万无一失,更是心痛如绞,心中不断责怪自己谋划不周。周芷若躺在她怀中,抬眼见人儿满脸忧愁,泪痕犹在,突然噗嗤笑道:

      “我晓得你为啥子喜欢骑马老!”

      “为啥子?”

      “因为你骑马的时候儿,嘿好看。”

      赵敏知道她在故意转移话题,但听她夸自己好看,还是忍不住欢喜,顿时又哭又笑,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周芷若又补充道:“就跟那个钩子底下长了匹马一样!”赵敏一听,不知该喜还是该怒,嗔道:“我就知道你没什么好话!”周芷若却又依偎她紧了些,撒娇道:“怎么?陛下嫌我粗俗了?”赵敏只得将她抱紧道:“哪有!我也风雅不到哪儿去,咱们啊,真是天生一对。”

      那太后吕文鸳依然坐在象辇上,她方才亲眼见得周芷若舍身救了女儿,此时又看着二人在辇上相依,不禁动容。她对于周芷若的种种忌惮,此时也烟消云散。周芷若对女儿的真心,日月可鉴。只可惜她是女子,二人注定无后。但世上之事,哪有十全十美的?能得这么一个相知相惜,能为彼此而死的人,本就是万幸了。

      “禀陛下,皇后娘娘功力深厚,已是无碍。”

      “好,你就留这里,与我们同坐,随时照应。”

      “是,陛下!”

      那跟随赵敏多年,深得她信任的太医艾元英躬身之后,便坐在象辇上。她曾见赵敏受了大小无数战伤,只有一次疼到嚎啕大哭,便是被那峨眉的周掌门抓伤。如今看来,那时的赵敏也未必是因为疼痛才悲伤至极。对了,这薛兮若与周芷若,倒是生得极像呢!她此时不敢抬眼看二人亲密,方才包扎的时候却将周芷若面目看了个清楚,仔细一想,心下便愈发了然了。

      “把那刺客绑起来,押送随行!传令,后队变前队,立刻返回大都!”

      “是!陛下!”

      新任怯薛指挥使李采莲得令,纵马离开去传令。周芷若却是惊讶,小声道:“我的伤已无碍,不要耽误了两都巡幸。”赵敏却低头一笑,悄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周芷若恍然大悟,不再言语,只静静仰望心上人脸庞,眼神愈发温柔,甚至还带了些许崇拜。

      “额吉,大都此时正热闹着。咱们便去瞧瞧吧!”

      听赵敏如此一说,吕文鸳先是惊讶,随后细想,便已料到了八成,点头道:“哀家都听皇帝的。”说完后,又看向周芷若道:“薛姑娘受伤了,确实也不该再受车马劳顿。”她这一句话,倒是头次流露出对周芷若的关心。后者跟着她在兴圣宫抄了那么久的佛经,从未得过一句好话,此时当然不能放过难得之机,偏头对太后乖巧一笑,真诚道:“臣女无碍,能得太后关怀,臣女纵死无憾。”

      那将她抱在怀里的赵敏听了却是一激灵,叱道:“别胡说!你要陪朕,定会万岁无疆!”周芷若见她可爱,本能地伸手摸摸她脸,点点玉鼻,突然念及人家的娘亲还在一旁,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又被赵敏抱紧,不许她乱动,只能乖乖躺在她怀里。

      大队人马往回走了不久,就见一队黑马怯薛自大都疾驰而来,先见过怯薛指挥使,之后便到了辇前,下马道:“禀大汗,齐王扎牙笃谋反!聚八百私兵,妄图控制北太仓,已被镇国上将军率武卫亲军击溃。扎牙笃本人已被擒获,现压在健德门外,等待陛下发落!”

      此言一出,群臣大多面露诧异,唯独赵敏面色如常,出言平淡如水:“知道了。告诉丁敏君,拔了他所有牙齿,别让他咬舌自尽。”周芷若听了身子一颤,等那怯薛女得令离去,才轻声道:“拔了所有牙齿是不是有点残忍?”

      赵敏冷哼一声道:“这算什么。他派的刺客伤了你,我还要扒了他的皮呢!”周芷若心中一颤,又道:“可他毕竟是皇族,你这样处置,是不是太?”赵敏低眉凝望怀中人,温柔的唇中却吐出狠厉之言:“正因他是皇族,造反叛乱,更是罪加一等!按律,当处剐刑。”周芷若知道这剐刑便是千刀万剐而死,还想说点什么,却被赵敏以指点唇阻止,郑重叮嘱:“芷若,你即将为后。以后处事不但要公允,对待叛逆,更要果断决绝,绝不能优柔寡断。”

      赵敏的话让周芷若心头一震,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周芷若,而是深陷权力纷争的皇后,对敌人的仁慈便是对自己与所爱之人的残忍。而赵敏,虽依然是她的敏敏,却也历经生死劫难,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连鱼都不敢杀的郡主。

      “敏敏,你的话,我定当谨记在心。”

      周芷若的回答让赵敏愁眉舒展,知道自己并未选错相伴之人。而周芷若却还不知,于她而言,腥风血雨,权力斗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七年前
      夜色之下,野外寂静而危险。兵士们在营房周围不断巡视,眼神锐利,耳朵竖起,随时准备应对突如其来的袭击。

      中军大帐之中,周芷若正静静望着眼前人。后者正在装睡,睫毛不断抖动。她的目光转向柔肩,裹伤的绢帛掩盖了狰狞的伤口,却掩盖不了主人的心碎,如飘零落叶,被冷风卷碎,再也无法恢复原先的模样。

      “我们走吧。我什么都不想管了。”

      赵敏突然低声说了这么一句,周芷若听了,却是不知所措。此时的她们,再也不是当年桃花岛上的江湖中人,肩上都担负着千斤重担,再也无法归隐。

      “此时就算你想和我走,那你能放得下她们吗?”

      “你疯了吗?难道她比随你出生入死的我们,比整个天下都要重要吗?”

      丁敏君的责问言犹在耳,赵敏侧头看了看帐门,想起了外面的那些女子,那三千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女军。自己许她们荣华富贵,她们便报之以忠肝义胆。若真的随周芷若而去,便是食言,对不起这些忠贞之士。

      “我们走了,去桃花岛逍遥自在了。那天下的百姓呢?不还是要受你们蒙古人压迫,不得安生?”

      周芷若说罢,检查了一下她肩头的伤口,又轻声道:“别动。”赵敏瞪着她,泪眼朦胧道:“你不就想我死吗?我多动动,伤口裂开死了,就顺了你的意了!”周芷若伏在她榻边,眸中泪光闪闪,尽是腻死人的温柔。

      “我从未想过要你死。我只是说我恨你。”

      “你恨我?我那般爱你,你却恨我,这不是想逼死我吗?”

      周芷若握住她手,用脸贴上去蹭蹭温热掌心,赵敏看着她,感觉所有的怨愤都被其柔情所化,只剩下一腔深爱,恨不能抛下一切,只愿常伴她左右,永不分离。

      “我恨你,是恨你的蒙古皇族身份,恨你屠濠州,灭义军。但我终究爱你更深,舍不得你受伤,更舍不得你死。我当时只是伸爪威胁你,没想到你却...”

      周芷若说到这里,再也难抑心中火热,低头吻上红唇,但没等赵敏回应,便即分离,似乎生怕自己沉溺其中,便再也无法脱身。

      “可惜到了今日。却是爱恨都不能了。”

      周芷若伸手摸摸这张令自己魂牵梦绕的脸庞,留下眼泪在她身上,心头,然后便决绝地挣脱她手,走出帐去。赵敏没有唤人拦她,只是呆呆躺在榻上,偏头望着那消失的紫色身影,心中的绝望一点点弥漫开来,剥离了所有的感情,只剩下麻木。

      “人齐了吗?齐了就都跟我走!”

      周芷若带着峨眉众女上了马,看着周围没有一丝阻拦之意的女军,突觉一阵悲凉。丁敏君看着昔日的师姐师妹,举手阻拦麾下,独自上前,看着马上的周芷若和静玄,朗声道:“下次再见就是敌人了!保重!”

      “丁敏君,你背叛师门,再见,我必杀你。”

      静玄这话开头开得慷慨激昂,越到话尾却越是有气无力。她心中虽放下不江湖大义,却深知这些日子被俘,女军们对峨眉女子秋毫无犯,这位昔日的师妹更是多番照拂。丁敏君听出她心虚,对她轻蔑一笑,笑她江湖草莽,不识大体,然后便转而看向周芷若,质问道:

      “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毁了这一切?”

      “她是鞑子,她屠了濠州,她杀了我丈夫,她杀了那么多人...”

      “她屠灭的是明教,是叛贼。她没有杀你,没有杀峨眉的人,甚至没有杀明教的老弱病残!你不明白,你什么都不明白,你知不知道因为她,我们可以从军,女子可以成为怯薛卫队的成员?因为她的雷霆手段,逼地那些蒙古亲贵开仓放粮,多少百姓免于饿死?因为她,我们才能站在这里争论这些荒唐之事!”

      丁敏君说得义正词严,引得周围的女军一阵欢呼。周芷若看着她们,却依然无法接受这番道理,也无从反驳,只能调转马头,带着峨眉众女驰出蒙古军营,向川蜀而去。

      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

      蒙人爱马,远至高丽国的耽罗岛,近到两都周围,都设有马场。在上都的玉你伯牙地,水流分界之处,幽涧水泽兼具,草原森林相间,地势广阔,水草丰美,正是养马佳地。所谓浅水短芜调马地,淡云微雨养花天。此地不仅水肥草美,更因地处丘壑,易于藏匿马匹,不易被敌方侦查。

      马场之中静静立着一个蒙古女子。她身穿左衽金线袍,颈围云肩,腰系彩绸,又生得蛾眉皓齿,曲眉丰颊,瞧着如草原上的半天霓虹,令百灵音哑,云影愧羞。她此时正闭上双眼,回想着万马奔腾山坐阵,铁蹄踏处梦飞扬,眼前所现,是万马奔腾之景,耳边也回响着蹄声,蹋迹留痕,震煞敌军。

      “敏敏,过来!”

      这声音打扰了赵敏的美梦,她轻叹一声,睁开眼睛,努力装出一副温顺模样,走向围栏旁的众人。其中那身穿金锦缀珠袍,戴珠子卷云冠的,便是当今的圣上,乌哈噶图汗,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

      他少时因皇室争权,曾被流放至高丽的大青岛,后被文宗皇后卜答失里迎回继位,此后隐忍八年,先后灭色目名将燕帖木儿,又扳倒权相伯颜,终于收拢大权。但他虽善权斗,治国却屡出昏招,高邮一战,临阵换将,导致元军最后一支精锐中央军溃散,还赐死贤相脱脱,使至正新政破产。之后,他更是日渐消沉,倦怠政事,痴迷声色,听任佞臣上位,为了牵制汝阳王府,放任右丞孛罗帖木儿与支持皇太子爱猷识理达腊的王保保内斗。

      他月前招王保保入大都觐见,便起了娶赵敏入宫,以加强与汝阳王府联系的心思。无奈那王保保软硬不吃,称妹妹军功卓著,婚嫁之事需得她首肯,自己虽为兄长,却也不便为其做主。皇帝无奈,便扣下赵敏,封王保保为齐王,派他继续征讨江州的徐寿辉,还带她巡幸上都,盼着此女能权衡利弊,自愿入宫。

      赵敏到了皇帝近前,见他虽衣着华贵,却掩不住腰背佝偻,形容枯槁,想是夜夜贪欢,晨昏颠倒所致,心中虽厌恶至极,面上还是得堆满讨好笑容,以甜美之声唤着大汗,听得男人心防瓦解,难以招架。

      “敏敏绝世荣光,甚得朕心。”妥懽帖睦尔色眯眯地盯着赵敏,正想靠过去,却听身边的皇后开了口:“绍敏郡主不仅貌美,更骁勇善战,颇有其父之风。”这位奇皇后出身高丽,是太子生母,身份不仅尊崇,且心思机巧。她看向赵敏的眼神,没了欲望牵扯,倒是十分通透。

      “那男的身形高大,浓眉俊颜,并无异状。可他身边的女人却是一旦咬住敌人最薄弱的咽喉要害,便再也不会松口的苍狼。恕我直言,实乃反贼之相!”

      那伴随奇皇后入宫的高丽女观相师之言,被她铭记在心。然而,她的谏言,听在丈夫耳中,却只是妒妇之说。“她只是个女人,她到死也只是个女人而已。”妥懽帖睦尔轻蔑的笑容和望向赵敏那赤裸裸的欲望,都摆明了他未曾将妻子的话放在心上。最让奇皇后痛苦的是,就连自己的亲生儿子,太子爱猷识理达腊都对那绍敏郡主起了心思,对观相师的话充满不屑:“敏敏生得眉清目秀,娇艳明媚,怎会是狼?你这老巫婆定是在胡说八道!”

      不论为母还是为妻,妇人之言,都不足采信。

      “绍敏郡主精于战阵,但这终身大事,却也不能耽误。父汗,儿臣心悦绍敏郡主,想娶她入府!”

      年轻的储君满脸热诚,他自小受儒学教养,生得孔武有力,英俊潇洒,自是比年老的父皇要强得多。可赵敏只是微微一笑,魅惑这对父子后,轻声道:“得太子殿下青睐,敏敏不胜感激。只是太子已有太子妃,又如何能娶敏敏为妻?”爱猷识理达腊听了,毫不犹豫道:“只要敏敏愿意,我自会令她让出位置来。”赵敏看了看眼前的男子,心想你对待发妻都如此无情,我又怎能托付终生?便笑道:“多谢太子。可敏敏并无取代他人之意。”

      妥懽帖睦尔听得赵敏拒绝儿子,又瞧她低眉浅笑,含羞带臊,骨头都酥了,张口便问道:“敏敏,你是愿做贵妃还是太子妃呢?”

      “敏敏心悦陛下,愿做贵妃。”

      这一句惹得皇帝开怀大笑,却让同行的太子、齐王之子扎牙笃都脸罩寒霜,皇后已是咬碎银牙,面目都狰狞了几分。扎牙笃凝目看着大汗面前跪着的俏丽身影,心碎不已,却又无计可施。

      “大汗!”

      “不必再说了!”

      奇皇后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丈夫举手阻止。他看向她的眼神里,再也没有了昔日的柔情,满是厌倦。也对,此时的自己,在赵敏映衬之下,已是人老色衰,色衰而爱驰,爱驰则恩绝,古今都是如此。

      “但敏敏也有一事想求大汗。”

      “你说!但有所求,朕必都应允!”

      见这老男人面露狂热,一双眼睛紧盯自己,好似是此时要了他的性命都可以。赵敏心下叹息,黄金家族统御四方,谁知后代却是如此不堪。我特穆尔家浴血奋战,死伤无数,难道就是为了保这种人的帝位吗?

      “哥哥已去剿灭徐寿辉部,但那徐寿辉手下有一人,名叫陈友谅。敏敏曾见过此人,知他诡计多端,做事不择手段。敏敏担心哥哥,想求大汗放敏敏去江州,助哥哥一臂之力。待叛逆平定,敏敏便回到大汗身边,终生侍奉,一心一意。”

      妥懽帖睦尔听得心花怒放,不假思索道:“好!朕就准你前往江州,相助齐王!不过...”他上前一步,握住赵敏的手,轻声道:“敏敏可要遵守诺言。朕就在大都,等着你回来。”他自以为此举饱含柔情蜜意,显得自己魅力非凡,却不知赵敏的鸡皮疙瘩都已起了一身,极力克制才没有将手从他的爪子里挣出,生怕流露厌恶之情,便只能低头,故作娇羞地点头。其他随行之人,奇皇后、太子和扎牙笃都面露不悦,眼神怨毒至极。那元帝眼中却只有这朵草原之花,浑然不觉皇室之中已出现危险裂痕。

      突然,一声马儿嘶鸣,伴随着几声人的惊叫。众人齐齐看向围栏中的两马,却见那健硕的公马已然倒地,在地上抽搐不止,□□噗嗤噗嗤排出一堆粪来,已是有进气没出气。

      “怎么回事?朕的阿尔卡特怎会死了!”

      “禀大汗!这,这母马性子烈,公马不防,被一蹶子踢中脑袋,已经,已经不中用了!”

      赵敏打眼望去,见那黑色的母马正绕栏奔驰,鬃毛黑亮光滑,如瀑布般从马颈垂下,马尾则强劲有力,如一把蓄势待发的剑。

      “可恶!敢踢死朕的马,立刻把那母马杀了!”

      “大汗!这母马是带驹子的,本就不适合配种。此事该责问驯马官,为何将这带驹子的母马牵来配种?”

      听赵敏一说,妥懽帖睦尔这才反应过来,对驯马官怒目而视,一顿发作,把所有涉及此事的人全部处斩,却浑然不顾明明是他自己有独特爱好,喜欢观看此事,才逼得驯马官将刚生产不久的母马都牵出来配种。

      赵敏翻进栏里,一边慢慢走近,一边出声安抚受惊母马。那母马最终平静下来,主动用鼻子靠上赵敏伸出的手嗅嗅。赵敏抚了她背脊几下,还引得她伸颈求摸,红亮的尾巴甩来甩去,显得极为高兴。

      “大汗,可否将此马赐给敏敏?”

      “好,正所谓宝马配英雄,用来配敏敏这等美人,也是正好!”

      妥懽帖睦尔见得栏中美人配骏马之景,早就心驰摇曳,浑然不记得这马刚刚踢死了他的良驹,只想着讨美人欢心。赵敏右手抱胸,单膝跪地谢恩,然后便摸着马儿,在她耳边轻声道:“从此以后,你就叫红尾巴了。”那马头部高昂,鼻孔放松,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赵敏,似乎知道是眼前人救了自己一命。

      “我看到了您的未来,伟大的可汗,您骑着一匹黑马,众人都团结在你麾下。”

      高丽来的观相师不能令皇帝信服,奇皇后便又请了一位喇嘛,想要劝服信佛教密宗的丈夫。却没想到那老喇嘛收了自己钱财,却未说出自己想让他说出的真相。她眼神放远,看向那黑马上的绍敏郡主,见她得意笑着,心头便是一紧。妥懽帖睦尔听后却十分满意,但仔细一看,却见这老喇嘛的乳白眼珠,并非看着自己,而是直直朝着自己身后之人。

      但他是瞎子,双眼无法聚光,许是也看不到什么。

      妥懽帖睦尔一面在心中说服自己,一面招手让赵敏过来,见她在马上飒爽英姿,心头欲望愈发强烈,只想着若能今夜就得她相伴,岂不美哉?无奈身边的老妇依然妒意满满,三翻四次阻拦赵敏入帐。她是他的第三任皇后,算不上最得宠的,却诞下长子。自己再厌倦她,也不能太过表露。

      等得了赵敏,让她为自己再诞下一位皇子。便将这老妇赶出大都,好解了心头之气。

      妥懽帖睦尔看着皇后,脸上笑着,心中算盘打得极响,却看不到身边那下马跪倒的赵敏,眼神如同深渊,将所有的热情与温暖都深深冻藏,所谓鹰睃狼顾为非善,柳黛蛾眉杀气横,正是鹰视狼顾之象。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反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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