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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金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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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清只需泥土身,佛祖却要黄金渡。
七年前:
暄风拂过芳草,叶尖上的新绿初露。原隰之上,冬季的焦黄尚未完全褪尽,枝茎上的粒粒尖埃尚在,春之韵味却已洒满濠州。高大的城墙围绕着城市,呈现出不同的形状和结构,有的弯曲蜿蜒,有的则笔直且规则。虽只是县城,却因成了义军重镇,专门配备了一座取铁桦木为材的坚固城门,其上布满铜钉,在丽日照耀下闪闪发光。城墙上还修建了不少塔楼和箭楼,小巧精致,防守严密,只露出一隙,供弓弩手放箭。城墙之外,是宽阔深邃的护城河,横亘于城与原野之间,与城墙结合,构成了一个集自然与人力为一体的防御体系。
一身材魁梧,身披柳叶甲,手拿长枪的男子,正矗立于城头,眼神如冷电般锐利,令人望而生畏。“徐达!徐老弟!”身后一人轻拍其肩,形貌也是高大挺拔,浓眉狼瞳,身披鱼鳞甲,手拿钢枪,笑着与他一同立在城头,目光投向远处鱼贯而入的宾客。
“常大哥,我母亲来信了。说村中父老都去了河道中做活,因为各地的鞑子宗王发了敕令,只要参与清淤,便会发给钱粮。”听得徐达言语里的忧虑,常遇春想到近两年来,明教五行各旗中都有逃遁回乡的人,新兵也少了许多。这鞑子郡主以工代赈之计,果真毒辣,一旦肚中有了粮食,谁还会跟着他们造反拼命呢?
“徐兄弟,莫要忧虑,家中有了粮食是好事。你我只是粗人,只要专心治军即可,至于争夺天下之事,我对本教有信心。”
“可是,吴兄弟他,实在死得冤枉,教主,教主也太...”
“徐兄弟!莫要胡说!”
常遇春脸色一变,四顾周围,然后凑近了悄声道:“教主已与峨眉定亲。这倚天剑乃是聘礼之首,吴劲草却以倚天杀我教中人太多而拒绝重铸,如此不识大体...”“可他到底是锐金旗的旗主!战功赫赫,对本教贡献颇大,怎能轻易处死?”徐达与那吴劲草相熟,一直因他之死不忿,却见常遇春长叹一声,摇头道:“此事我也存着疑惑,教主一向仁义,怎会?”
二人正在城头交谈,身后却又来了一人。生了副奇相,额头与颧骨突出,再配上突兀的下巴,一双细长眼睛炯炯有神,正是明教洪水旗下凤阳分坛坛主朱元璋。他一出现,常徐二人便立刻噤声,一齐转身向他稽首行礼。此时的朱元璋,在明教的官衔虽然仍为坛主,但地位已今非昔比。因为眼光长远,谏言张无忌与峨眉结亲,联手中原武林共抗元军,且自建的武装队伍规模庞大,他已然成了教中翘楚,大有超越左右光明使者之势。
“二位兄弟,观礼宾客可已到齐?”朱元璋出言温和,并没有端什么架子。近年来,所有线报都由他收集,报给教中高层。张无忌此人本不善治理,所以便将所有事都交给了光明使者与朱元璋处理。对主力五行旗,以及旗下分坛的教众控制更加有限,不论好坏,凡事都听从左右进言,长此以往,倒愈发像个吉祥物了。
“禀坛主,江湖各派得了请帖,都派出了代表前来参加婚礼。少林高僧和武当五侠都已到了。只是宾客之中,有一队女子,是那鞑子郡主所派,所带金银贺礼最多,足有六车,还有很多牛羊,不知可否放行?”
听常遇春此言,朱元璋显得十分惊讶,但这惊讶之色在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显得极为突兀,倒像是故意装出来的一般。只见他故作沉思了一阵,低声道:“先拦下,待我问过教主再行处理。”常徐二人又是抱拳送走朱元璋,互看一眼,徐达待要再说些什么,继续刚才的讨论,却被常遇春抬手阻拦,只道:“徐兄弟。吴劲草之事,既已处置,教内高层自有道理。你我不便再多言。”徐达只得收声,目送常遇春离去,长叹一声,很是为明教前景担忧。
“在下冼英兰,奉郡主之命,特送上金银、瓷器和玉器各两车,牛羊各十匹,以贺张教主与周掌门新婚之喜!”
见这群蒙古人前来,明教众人本不愿放她们入城,但张无忌念及与赵敏往日情意,又见她们都是女子,不到十人,未着甲胄,也主动交了兵刃,便下令放她们入城。不赞成此事的彭莹玉本欲阻止,但念及违背教主意愿,不愿重铸倚天剑的吴劲草之下场,便不敢多言。常遇春与徐达知道方圆百里内并无元军,王保保与赵敏还在江浙与方国珍纠缠,也没有阻拦。朱元璋眼神深邃,冷眼瞧着这群女人进城,同样没有吭声。
张无忌在濠州殿内接见她们,神色间极为热情,上来就问绍敏郡主近日可好,倒像是忘了赵敏乃武林大敌似的。周芷若得知后,也出了内室,见八女膀大腰圆,人高马大,想来都是沙场之人,并不以容貌见长。唯独那领头的冼英兰身量纤纤,容色秀丽,且脚步轻快,吐息绵长,想来是汉人,更是武林中人。
“我家郡主得知张教主要成亲,虽悲伤至极,但念及旧日情意,还是盼望张教主与周掌门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张无忌听冼英兰如此道来,心中一阵酸楚,思及往日里赵敏那俏丽可人的模样,如今却再也见不到了,更是难过。周芷若却面色清冷,让静玄带着峨眉中人将赵敏送来的贺礼一一开箱检查,看是否有诡计。但全部开箱之后,却都如礼单上所写,俱为金玉瓷器,连送来的牛羊都肥壮健硕,并无异状。
“芷若,你,你如此查验,是否礼数不周?”
“无忌哥,赵敏她机智无双,我们不得不防。”
那冼英兰看着二人查验自己带来的贺礼,脸上一直假笑,眸中却很是冷漠。周芷若见贺礼并无不妥,便又转而看向这送礼之人,一双清冷无情目,钉在冼英兰身上,让她背后一寒,忙赔笑道:“周掌门,我家郡主是真心贺您新婚之喜,并无他意。”周芷若却不吃她这套,冷冷道:“冼女侠张口闭口你家郡主,我之前怎么没在赵敏身边见过你。”冼英兰倒是没想到她会针对起自己来,随口答道:“在下生于华阳,两年前刚刚投到郡主麾下,是她的贴身护卫,有金牌为证。”她以为提起自己是华阳人,与周芷若算是老乡,便能博取到这位峨眉掌门的好感,却不知贴身二字,触动了敏感之处,周芷若脸色骤然变了,望着她的眼神,如寒冰中骤燃怒火。
冼英兰小心翼翼地看着面前的峨眉掌门,见她面若寒霜,眼带杀气,心里愈发慌乱,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方素帕来,双手递给周芷若。后者接过后定睛一看,那手绢素色如锦,上绣两只墨虾,相依相偎,缱绻之意甚浓,正是自己与赵敏初遇时,后者从张无忌手中抢来的手帕。此物一直被赵敏视若珍宝,贴身收着,如今却交到了冼英兰手中,还与自己。看来,赵敏对自己已然死心。思及此处,周芷若只觉得万箭穿心,眼中冼英兰的假笑也变得可憎至极。
冼英兰见她接了手绢,沉默着久久无语,正想说点什么为自己解围,却突觉冷风袭面,本能地出手抵挡,情急之下又使出了自己最为熟惗,用以傍身的金顶绵掌,但一个外人在峨眉掌门面前使出金顶绵掌来,不但是关公面前舞大刀,更是找死。周芷若见她如此,知道她偷学本派武功,更是怒火中烧,左手切过她手腕,沾字诀一引一带,断其根基,右手出手如电,已是重重一击,打中她胸口。
冼英兰虽久经沙场,但长在排兵布阵,此时一对一干起架来,又怎能在练了九阴真经的人手中讨得便宜?没几招便被打中胸口,好在周芷若心下虽怒,却还是保持了极大克制,掌中并未灌以内力,但外功依旧卓绝,打得那冼英兰后退不止,趔趄着倒在了身后赶来相救的蒙古女人怀里。
“我家郡主好心送礼,怎地你们汉人这般不讲理,居然出手打伤我们千夫长?”那蒙古女人便是在平江城中与冼英兰、丁敏君并肩作战的蒙古女兵安代,她此时已是赵敏麾下女军的三大千夫长之一,领命与冼英兰一起前来送礼。眼见着明教一关接着一关拦截己方队伍,本就气恼,觉得他们这是对郡主无礼。此时见新娘出手将袍泽情深的冼英兰打伤,更是怒不可遏,若不是进城前交了兵刃,便要拔了腰刀与周芷若拼命。
张无忌一听,也觉得己方理亏,便拽住周芷若,柔声道:“芷若,你怎么了?冼姑娘是赵敏派来贺你我新婚之喜的,你怎可如此无礼?”周芷若方才听得贴身二字,又看到原物奉还的手绢,最后想到这冼英兰也是四川人,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自己已被此女取代,耳边轰隆隆一阵响,热血上涌难以自抑,便忍不住出手。此时平静下来,才想起自己已是张无忌的未婚妻子,无资格,也没有理由与赵敏派来的人为难。
张无忌眼见着她手中攥着的手帕眼熟,细想之后,念及那是少时汉水舟中,周芷若送与自己,却又被赵敏夺走之物。他伸手便将手帕夺过,拿在手中端详,抬眼却见周芷若满脸怒意,一副要吃了自己的样子,心中一惊,忙道:“芷若,此物是那日汉水初遇,你送给我的定情之物。被赵敏所夺,今日她送还此物,也是应该。”周芷若听了这话,只觉脑中一片空白,想起初遇时那瓷娃娃般的女孩,望着自己的目光,其中所含情意,多年来竟是从未变过,却被自己亲手断送。她心如刀绞,耳边嗡嗡作响,想要夺回那手帕,却又想到赵敏送还此物,便是断了昔日情意,自己夺回手帕又有何用?今日种种,都是自己咎由自取!只见着峨眉掌门的目光由愤怒变为悲戚,周围众人神色或惊讶,或困惑,俱是大惊失色。周芷若心中绝望与悲伤交加,又无从解释,只能挣脱张无忌的手,拂袖而去。
“师妹,师妹你...”
“师姐你说,我今日嫁给张无忌,师父泉下有知,会不会怪我?”
周芷若奔出正殿之后,便一头扎进婚房,见屋内四周摆放着鲜花绿植,花香弥漫其中,墙壁上也挂满了鲜红囍字。中央则摆放着一张大床,其上摆放龙凤喜被,红纱帐子挂在床头,整个屋子一片红色,本意为吉祥喜庆,但在此时的周芷若眼中,却如鲜血般刺痛双目,令她泪流满面。静玄依旧穿着峨眉弟子的青色外衫,只在腰间加了一条红绸敷衍。她方才见师妹失态离去,忙疾步跟上。此时见她满脸悲戚,泪流不止,还问如此问自己,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桩婚事在两年前便已定下,本是权宜之计,奈何那特穆尔家两兄妹用兵如神,一举荡平江北之敌,又围困婺州,围城打援,一一击破援助方国珍之军。短短两年,更是逼着蒙古宗王开仓,不但救济了灾民,更疏通了河道,使漕运复通。如今对于义军而言,不论是战事还是钱粮都已逢困境,再不联合,便会被元军一一击破。若是峨眉悔婚,便会遭到明教报复,更会在江湖上丧尽颜面,负上背约违誓,不尊祖训的罪名。但如今置身于明教城中,眼见着那些峨眉的仇人,不但不能报仇,反要笑脸相迎,成为亲家,峨眉众女心中别提有多别扭了。
“师妹,你也是为了保全峨眉。师父,师父不会怪你的。咱们虽然与明教有仇,但驱逐鞑虏是郭襄祖师所愿,如今赵敏势大,与明教联合,才是唯一的出路。”静玄见周芷若坐在梳妆台边,泪水如珍珠滑落,敲打心房,心中也是悲苦,伸手抱住师妹,柔声道:“师妹。我知道你心中之人是谁,但磨镜之事,究非正道。你如今嫁与张教主,虽是为了保全峨眉,实现祖师之愿,但于你个人,也不失为更好归宿。”
周芷若听到此言,双肩颤抖,哭得更凶了。她心中知道静玄所言非虚,自己与赵敏虽已在桃花岛上私定终身,但在世人眼中,终究算不得一对儿,更得不到亲近之人的尊重祝福。可哪怕这样,她心中所思所念,依然是二人成婚时的誓言,以及婚后在桃花岛上,峨眉山上的日夜相依。如今虽迫于形势与张无忌成婚,但心里却万般不愿与他亲近,只能暗自谋算:圆房之事,能拖得一日,便拖得一日,待中原形势转好,便与他一拍两散。
“无忌,这是师父送来的贺礼。师父他老人家说自己年纪大了,不便亲至,便嘱咐我们来此,顺便送上他亲笔所书的对联与手抄的《太极拳经》。”
此时濠州正殿之中,张无忌正缓缓展开张三丰送来的红色对联,上书:峨眉掌门明教教主,佳儿佳妇实至名归。他见了大喜,立刻命人将这副对联悬挂起来,然后便拉着武当的五位师伯师叔坐下叙话。宋远桥面上十分欢喜,拉着张无忌不断叙说他少时趣事,讲到周芷若小时候也曾在武当山上小住时,四顾却不见新娘子的影子,便出言问其去处。
张无忌面露难色,只敷衍道:“芷若正在内室梳妆打扮。”心中想着,自定下婚期之后,芷若便对自己甚是冷淡 ,抗拒与自己的任何接触。峨眉众女到了濠州,也都摆着臭脸不与我教中人往来。不知是否还在气自己当初逼她们与明教联姻,有趁人之危的嫌疑?但转念一想,嘴角又弯起弧度。今夜便要成婚,以后便是一家人了。洞房中一番缱绻之后,芷若定会对自己心服口服。
“你与周掌门自小相识,自是情意深重。你之前被那鞑子郡主所惑,对人家多有怠慢。如今迷途知返,定要好好待之,不可再辜负。”宋远桥见他微笑,心中大喜,便以长辈身份多加叮嘱。张无忌笑着答应,又故作委屈道:“您还说呢!芷若总是念念不忘赵敏,一有机会就损我几句,我早就习惯了。”俞莲舟立马接了话头,笑着说无忌那时耽于鞑子郡主美色,昏头昏脑,纯属活该。俞岱岩因张无忌的黑玉断续膏才得以重新站起,倒是庆幸张无忌与赵敏之间那段机缘,忙为他说话:“浪子回头金不换,无忌臊得慌,两位师兄莫要再说了!”
张松溪以智谋见长,见张无忌提到周芷若时神色有异,一路行来碰到的峨眉弟子又面色不善,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一时难以看破,只能看着师兄弟们与无忌侄儿叙话,沉默不语。那五侠之中最为年轻的殷梨亭却魂不守舍,盯着殿中往来之人,寻找着那一抹令他眷恋的绿色身影。张无忌知他心意,便出言道:“不悔妹妹与杨左使在一处。殷六叔,你与不悔妹妹的事,左使一时无法接受,还请您见谅。”殷梨亭听后很是失望,但想着杨不悔钟意于自己,就算父亲如何阻拦,最终也无法违逆女儿的心意。况且,母债女还,纪晓芙负了自己,如今杨不悔补偿自己,也是天经地义。
入夜,濠州城中极为热闹,殿内烛光摇曳,香烟缭绕。张无忌身穿红色婚袍,胸口和袍袖上绣着火焰纹样,长身立于殿前,等待着自己的新娘。竹丝喜乐响起,伴随着武林众人的目光,新娘身穿红锻霞帔,着水雾粉色百褶裙,头戴凤冠,冕旒摇曳。红纱朦胧中,柳眉积翠黛,杏眼闪银星,真真是肤若凝脂气幽兰,娇媚无骨艳三分。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纍纍佩珊珊。
在峨眉众女簇拥之下,周芷若缓步走到张无忌身边。所谓绾一同心,谓之牵巾。主婚人光明右使范遥授系有同心结的彩绸于二人,张周各执一端,相向而行。此时殿中铺满大红地毯,周芷若只觉脚下柔软,每一步都似踩在云间,却每一步都是沉重如铅。她不禁想起那日在桃花岛上与赵敏成婚时的场景,无霞披凤冠,更无花烛牵巾,但贵在两心相通,自己心中满是平安喜乐,此时却是苦涩难言。
“一拜天地!”
听那范遥一声叫出,周芷若便双目一闭,向北面拜倒,跪于软垫之上,心却沉重如铁。她一手牵巾,一手却藏于袍袖之中,指间转动着那乌鸦许愿骨,心中想着:敏敏,你在何处?你如何还不来?你再不来,我真要嫁与他人了!
“二拜高堂!”
周芷若已然抵受不住,潸然泪下,却因为红纱遮挡,不为人知。她余光扫过四周,只见静玄站在峨眉众人之间,望着自己,眼带悲戚。在场之人,恐怕也只有她,方知自己内心破碎。但木已成舟,她别无选择,只能闭眼再拜了下去。
“夫妻对拜!”
张无忌含笑转身,对上新娘,但后者却僵硬不动,以侧面对他。僵持了一阵,听得四面已有窃窃私语之声,周芷若这才生硬地挪动身子,转了过来,却似乎不想看面前之人,没等张无忌屈膝,便已闭目跪下,跪这繁复礼仪,跪这无情世间,也跪自己身上担负的千斤重担。
“送入洞房!”
周芷若依旧跪着,内心绝望至极,再也无力起身。直到张无忌走上前来,伸手想扶她,因不愿被他碰触,周芷若这才颤抖着站起身来。她此时立在殿中,只觉四周宾客都面目可憎,白头偕老的祝贺之词传到耳中,也恍若诅咒。她指尖依旧攥着那乌鸦骨,但三下已过,马蹄声却未曾响起。她无颜怨赵敏不讲信用,因为说到底,都是自己活该,与她有缘无份。
周芷若抬眼瞥见冼英兰那模糊不清的面目,眼神漠然,嘴角微曲似在冷笑。她心中想着,赵敏寻到了替代也是好事,自己终究配不上她。正自心碎,胳膊却突然被人搀上,转头见张无忌最终还是贴了过来,正把自己往洞房方向引。周芷若如提线木偶般被他牵着离场,耳边反复响着一个声音:
“这是白乌鸦的许愿骨,是我们蒙人送给心爱之人的信物。芷若,你想我的时候,就转动三下,不管万水千山,我都会骑着马儿,迎着晨曦,赶来与你相聚。”
她已转动许愿骨三下,敏敏却没有来,敏敏不要她了。
嗵嗵嗵,马蹄声起,如骤雨轻拍,又因钉了蹄铁,与青石砖相碰,发出金属特有的清脆响声。此时正在大内内藏库中查看宫中账册的周芷若抬起头来,望向门外,烛火摇曳中,只见一披黑色怯薛斗篷,服金锦白龙袍的女人开门走了进来。虽已入春,但北方寒冬未褪,赵敏娇美的脸庞被寒风吹得红彤彤的,瞧着更加娇俏可人。周芷若刚起身相迎,赵敏就跑了过来,一把抱住她,还用冰冷的脸蹭她,嬉笑道:“你好暖和呀,给朕暖暖!”
周芷若感觉她身上尽是凉气,心中抱怨她不爱坐辇,每晚都要骑马巡视皇城四周戍卫。最近恰逢新年,更是行至红门阑马墙外,带着酒肉和年终赏银去慰劳直庐内的宿卫。她心中不满,却还是引动丹田内的九阳真气,让其鼓胀而出,整个人顿时暖融如火,赵敏拥她在怀,如抱暖炉,身子迅速暖了过来。周芷若却还嫌不够,又伸出手来,捂住她双颊,见掌中面庞娇美可爱,忍不住亲了亲光洁额头。
“你们都下去吧!”
“是!陛下!”
内藏库中协助周芷若清查账目的宫女与怯薛们都松了口气,纷纷躬身退下。她们已在这里工作了月余,只因那太后突然将宫内账册全数送到薛兮若案上,要她清查,负责年终账目总结。旁人看着是故意为难,周芷若却认为是难得之机,让额乐素召集了内府相关人等一同核对清查。这位薛姑娘看着柔弱,却好似无知无觉,不知疲累似的,往往工作到深夜而不倦,她们却无那般强健,早就受不住了。
“芷若真暖,抱在怀里,好似个大暖炉。”众人退下后,赵敏又将脸埋在周芷若颈窝里,蹭着白嫩脖颈,感觉周身舒畅,一时竟不愿起身。周芷若也由得她抱了许久,直到光线渐暗,才推开她,去剪那烛芯。赵敏望着她案上的账册,见她还没当上皇后就已开始履行职责,嘴角带着笑意道:“比起以前的皇后,芷若这个皇后当得轻松多了。”周芷若看了好几天账册,核对近年来的各项支出进项,饶是神功盖世,心中也是疲倦,听她这等讨打之言,不满道:“我又要管内宫又要陪你看奏议,哪里轻松了?”
赵敏摘下头上的白金褡子暖帽,戴到周芷若头上,见她青丝绾成一个简单发髻,被帽子一碰便披散下来,心中一动,深情道:“朕只钟情于你一人,你不用管理嫔妃,难道不轻松吗?”周芷若见她明眸中暗含深情,不敢多看,只嗔怪道:“但这满宫的宫女、女官,还有怯薛的吃穿用度,不也得管吗?”赵敏歪头想想,确实如此。自己宫中没有嫔妃,大臣们想要送子女到天子身边,要么通过科举,要么便需武力超群通过武举成为怯薛。只是要求高了,队伍便少而精,从来不会超过两万。
“芷若,咱们出去转转如何?”
“天这么冷,干嘛要出去?不去不去。”
周芷若低头又去看账册了,她在册中发现了一个新奇物件儿,叫什么避子袋,每月都会配给女官、宫女和女怯薛,足够每日用度。正在琢磨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便无心和赵敏出去。赵敏却笑着凑过来,搂住周芷若一同看那账册,小声道:“这宫中男女怯薛相处多了,自然有两情相悦的,只是怀孕会影响女子身体,这避子袋便是我让司天局那个金毛丫头玛丽制出来避孕的。具体怎么用嘛,反正咱们也用不着,芷若便不用纠结了。”
周芷若听了,面上一红,掐了掐赵敏腰间,嗔道:“你做皇帝的居然还要管这种事?”赵敏笑道:“女子若想保住地位,避子至关重要,可不是小事。”周芷若却又想起她身为帝王却无子之事,愁上眉头,小声道:“敏敏不想有自己的孩子吗?”赵敏抬眉道:“我有孩子啊!纳克娅就是我的孩子。”周芷若愣了一下道:“可她,她毕竟不是你亲生。”赵敏不屑道:“亲生?我才不要亲自生,万一死在...。”周芷若一听她说死字就轻点红唇,柔声道:“不许胡说。你是万岁,万万岁。”赵敏噗嗤一声笑出来,哄道:“好好好,朕万岁,芷若也万岁,咱们永远在一起,做一对万年老太。”
周芷若听后虽也被她逗笑,心中还是暗暗担忧,大元的皇帝中,除世祖忽必烈外,都算不得长寿。赵敏虽是太祖成吉思汗的幼女之后,与那忽必烈并非一支,却也如寻常蒙人般喜爱饮酒,喜食肉类。周芷若盘算着,等清查完账册,便按照峨眉养生之法,结合蒙古名医忽思慧所写的《饮膳正要》,编些药膳食谱,交代庖室做与赵敏吃,以保她长寿无虞,无病无灾。
二人一同看了一会账册后,周芷若还是耐不住赵敏的请求,被她拿绣着金尾凤凰的怯薛翻毛斗篷裹了,戴上白玉顶暖帽,并肩骑马出了皇城,身后只跟了一队怯薛。行至大都和义门附近,却见丁敏君身披蓝氅,骑着枣红马,已等了良久,倒像是与赵敏约好了似的。众女骑马来到大都城内一座寺院前。只见此庙身在繁华闹市之中,却如一方净土,将喧嚣的尘世隔绝在外,上挂匾额,写着万安寺三个錾金大字。
周芷若抬眼见万安寺三字,便心头一紧,想起师父葬身于此,更是悲从中来。赵敏知她心意,下马后便携其手步入寺中。丁敏君也是面露惊讶,却没有多问,跟着二人穿过一道道红墙,穿青石板路而入院中。只见一座青灰色浮屠矗立,每层由叠色砖构成,腰檐外挑,鳞次栉比,一派古朴祥和之气。周芷若见到昔日被烧毁的佛塔重建,但师父却已不在,心中更加悲伤。赵敏见她眼露凄凉,轻声道:“芷若,礼物就在塔中。”周芷若虽万分不想再见旧日场景,却还是由她执自己之手,三女一同入塔。
塔底层宝殿之中,金像威严,香烛高烧,诵经声此起彼伏。殿中香炉、佛像、经幡一应俱全,肃穆庄严之气扑面而来。一座金光闪闪的佛像端坐中央,慈眉善目,神态安详,不知为何,瞧着倒分外亲切。
“这是?”周芷若眼见着那佛像形貌秀美,额间饰以新月,心中一颤,便跪了下来,哭道:“师父!”赵敏见她跪下,便招手让怯薛与僧人们退下,只留自己与峨眉二女在殿中。这万安寺近日才重建完成,丁敏君也是第一次见到灭绝师太之金身,一愣之后便也是潸然泪下,与周芷若一同跪在像前。出乎意料的是,赵敏当着二人的面,一拂龙袍前摆,也跪了下来。
“陛下!”
丁敏君没料到她身为天子,竟会对先师下跪,一时惊叫出声。但赵敏却面色泰然,对着灭绝金身稽首道:“灭绝师太,敏敏少时奉朝廷御令,擒了您囚在这万安寺中。虽非出自本意,却也害得您陨落于此。今日,朕重建万安寺,为您塑了金身供奉,还望您摒弃前怨,享人间烟火,早登极乐。”言罢便是三下叩首,极尽礼数。
“师父圆寂,虽是陛下囚禁在前。但说到底,却是因那范遥造谣诋毁,坏了师父清誉。当日濠州城中,陛下已赐他马踏之刑,我也斩杀明教妖人无数,算是为师父报仇了。”祭拜之后,赵敏便故意离去,留峨眉二人在殿中给灭绝烧纸供奉。听丁敏君谈及濠州之事,周芷若想起当日,曾与峨眉结怨的明教高层一一惨死,当时只觉赵敏残忍无情,现下想来,她竟也存了为峨眉报仇的念头。
可我竟因此而怨恨于她,为了光复大业,伸爪威胁,险些害了她性命。
周芷若想到这里,又是一阵愧疚,丁敏君见她面露愧色,握住她手道:“芷若,当日你我各为其主,都是为了心中执念。如今殊途同归,往日恩怨,便让它随风而去吧!”周芷若听后心下稍慰,携手师姐,二女一起看向灭绝金身,只觉烟雾缭绕之中,师父嘴角似有笑意,再不见狠厉,反而慈眉善目,让二人都想起了少时在师父膝下学武,得她悉心照料的日子。
“敏敏,你能不能把这幅画像收起来?”
“为何?”
“我人在这里,你就不用睹物思人了嘛!”
赵敏抬眼看了看龙椅后悬挂的画像,上面的周芷若容色清明灵秀,身形修长,执剑而立,青裙曳地,旁边还有自己的题诗:“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这幅画是她亲手所作。嘉州一战后,因为料定二人今生无缘,她便将此画悬挂于明仁殿内,处理政事时看看,聊慰相思之苦。周芷若那日由怯薛千户李采莲陪着熟悉宫中情况,一见此画,便双颊通红,思及赵敏对自己的深情,更是双目噙泪。那李采莲却不知她就是画中之人,还以为她觉出自己是因为长得像陛下故人才得宠爱,忙解释道此人并非真人,乃陛下梦中之人。周芷若却知她在撒谎,只觉心中苦涩,每见此画,便会想起没有自己的漫漫长夜,赵敏是如何孤身度过,对自己刻骨相思。
“不行,嘻嘻,画和人我都要。对了,我还收藏了这个。”赵敏心思机巧,知道她见了此画便心生愧疚,才要求取下,自是不肯,心想:我就是要你日日看着此画,将我对你的深情厚意铭记在心。周芷若叹了口气,眼见着赵敏从屏风后的桃木架暗格中取出了一个镶满宝石的纯金盒子来,放到桌上。
“这是?”周芷若看着赵敏慢慢打开盒子,仔细一瞧,见盒中躺着两缕青丝,如昔日一般,被红色头绳束在一起,纠缠往复,难解难分。正是那日桃花岛上二人结发时,用倚天断剑割下的发丝。如今,头绳已然褪色,但青丝却是乌黑如旧。
“我以为你已丢弃此物。”
“我哪里舍得,趁你不注意,又捡回来了。”
赵敏握住周芷若的手,寥寥数语,便将二人在濠州城中的撕心裂肺轻松带过。“敏敏,我...”周芷若眼中又现水汽,朱唇微颤。赵敏轻声道:“芷若。当日断情之后,我确实想过不再理你。毕竟,身为帝王,不能有软处被人拿捏。但之后的岁月里,对你,我却始终难忘。可能是腾格里见我事事不愿吃亏,便故意造了一个你,让我不论何时,只要遇见你,便是吃定了亏。”周芷若听后心中一痛,拥赵敏入怀,轻声道:“不会的,不会再让你吃亏了,一丁点都不会了。”
“你保证?”
“嗯,我保证。”
“那你今夜不要看账册了,早些去阁中陪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