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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神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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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驱急雨洒高城,云压轻雷殷地声。
八年前
深冬,江浙行省,杭州路,元军大营。
“血,血水暂时不要倒到帐外,晚上没人了再,再倒,免得将士们知道我,我受伤。”
“是,郡主!”
眼见着赵敏背上深到见骨的刀伤,替她包扎的女医士都吓得一身冷汗。她名叫艾元英,东平人士,前年投效于绍敏郡主麾下,因医术精湛,又是女子,便被奉为女子营医士之首。“郡主,莫要再多言。您每说一句,伤口就裂开一些。”艾元英轻声嘱咐着,将暂时堵在创口上止血的衣襟掏出,缝合之后,再以绢帛敷上。
赵敏此时已疼得面色惨白,手中紧紧攥着一方素帕,泪眼朦胧中,却见丁敏君风风火火地进到帐中,左臂也已受伤,吊在肩上,似乎有事要告知。一见自己这般模样,欲言又止。赵敏抬眼看她许久,见她憋着不说,便急了,出言问道:“什么事?”丁敏君与艾元英交换了一下眼神,见女医士眼带威胁,便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几声,似乎还在想怎么糊弄过去。
赵敏赏了她一记白眼,厉声道:“快说!”丁敏君灵机一动,突然道:“禀郡主,战利品已经分发给将士们了。死伤者的抚恤也已安排妥当。只是有口宝刀,咱想要,冼英兰也想要!您看...”赵敏本能地感觉这并非她原本想说之事,但此时痛得要命,也顾不上许多,只叱骂道:“你与她打上一架,谁赢了谁拿!这点事也来问我吗?”丁敏君被这么一骂,倒是如释重负,马上躬身退到帐外去了。
她重伤至此,却依旧握着那方手帕,昏迷时口中还叫着那人的名字,我又怎么忍心告诉她,心爱的女人要嫁与旁人了?
“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皇帝圣旨:
军官每根底、军人每根底、管城子达鲁花赤官人每根底,往来行的使臣每根底宣谕的圣旨。
成吉思皇帝、月古台皇帝、薛禅皇帝、完者都皇帝、曲律皇帝、普颜笃皇帝、格坚皇帝、翼献景孝皇帝圣旨里。
扩廓铁穆尔继察罕铁穆尔之王位,为新任汝阳王,掌天下兵马,增益一万户。麾下将领,按典章逐一封赏。
圣旨俺的。
兔儿年腊月十五日,大都酉时写来。”
“臣扩廓铁穆尔接旨!”
此时赵敏的伤已好了大半,正与兄长一起在帐内跪着听旨,那传旨的臣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在大都王府作出双凰预言的刘基,此时的他已贵为江浙行省元帅府都事,此次前来,便是来相助王保保平定方国珍之乱。然而王保保听着旨意,面上却无喜色,反而抬眼看了看刘基,小声问道:“刘大人,我妹妹,大汗未有封赏吗?”刘基浓眉一抬,心道这小王爷年纪尚轻,虽精于兵事,却不通朝政。不知在当今圣上眼中,他妹妹敏敏特穆尔虽军功卓著,却身为女子,不能封官,只能赐以金银财宝。更何况,那双凰预言已传入天子耳中,更令他对这位灭双王的绍敏郡主心生忌惮。
“王爷,先谢恩。”
赵敏见状,小声提醒哥哥,后者愣了一下,虽仍不满,但还是右手捂胸拜下,朗声道:“小王谢大汗天恩!”之后,刘基收起圣旨金牌,递给王保保,后者双手接过,之后便屏退周围,拉过他道:“刘大人,我妹妹军功卓著,怎地不得封赏?”刘基一介文人,被王保保攥住上臂,立时紧张起来,回道:“还请王爷稍安勿躁。据鄙人所知,圣上有意封绍敏郡主为贵妃娘娘。”
“什么?我妹妹征战沙场,屡立奇功,怎么还要入宫侍奉?大汗只顾一人之欲,令那可儿们寒心!”
赵敏见哥哥言行激动,立马上前,一把拽开他,斥道:“哥!你失礼了!”王保保却依然怒气难平,两眼瞪得溜圆,死盯着刘基不放。但刘大人只是传旨之人,十分无辜,又解释道:“王爷息怒。郡主素有蒙古第一美女之名,做个贵妃娘娘也不算辜负。”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更气得王保保紧咬牙关,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
“我妹妹用兵如神,从不受匡缚,怎么打都赢。美貌?美貌是她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听哥哥在外人面前对自己丝毫不吝赞美之词,赵敏顿时不好意思了,拉住王保保嗔道:“哥,你说什么呢!”刘基瞅着兄妹情深,心中倒是一宽,嘴角翘了起来。心想:当今圣上此次封赏哥哥,却冷落妹妹,便是存了挑拨汝阳王府之心。却没料到,这兄妹俩亲密无间,此番算计算是白费了。“你别替他说话!要不是他胡说什么双凰预言,圣上怎会如此待你!”闻王保保此言又把火烧回自己身上,刘基才回过神来,辩解道:“除先王外,鄙人并未对任何人吐露过那预言。”言罢,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心虚地又补充:“被明教绑架后,以性命相挟,鄙人也是无可奈何。”
赵敏被他这副样子逗乐,对王保保笑道:“哥,所谓预言。信则有,不信则无。明教散布此预言,是为了挑拨朝廷与我汝阳王府的关系。你要是为此迁怒刘大人,可不正中了叛贼奸计?”王保保听了觉得此话有理,这才稍敛怒气,被妹妹拉着坐下,却依然瞪着刘基不放,对妹妹塞给的奶茶也是滴水未沾。
“刘大人请坐!”
听赵敏如此说,刘基这才敢坐下,却双腿合并,坐得端庄且小心翼翼,好似个受委屈的小媳妇一般。“封赏什么的,我不在乎。贵妃之位,更非我意。哥,当务之急,还是平定方国珍之乱。刘大人,您对此事有何看法?”
刘基见赵敏面色平和,心中暗赞此女荣辱不惊,果然不凡,便畅言道:“如今,左丞贴里帖木儿欲招安方国珍。方氏兄弟眼见着张士诚一夕覆灭,也重赂官府,想要归顺。但他反复无常,一旦得逞,他日定会复叛。所以鄙人以为,方式兄弟乃叛逆首犯,且与明教勾结颇深,不诛则无以惩后。”
“刘大人说得不错。只是不知与明教勾结一事,你从何而知?”
赵敏听到明教二字,便起了兴趣,追问不止。刘基却面露惊讶道:“郡主竟不知吗?那明教教主...”他刚打开话头,就被王保保一声咳嗽打断:“刘大人慎言,什么教主?那是叛贼之首张无忌!”见王保保神色严厉,刘基自然知道他有事瞒着赵敏,当下便识时务地闭口不言。赵敏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柳眉一竖,两眼依旧盯着刘基不放:“张无忌怎么了?”刘基看看王保保,后者瞪着他,眼带威胁之意。他便又看向赵敏,尴尬一笑。
“哥,你有事瞒我?”
“敏敏....”
“哥!”
哥哥眼里的心虚,妹妹最为熟悉,赵敏心里涌起不详预感,便不断逼问。王保保犹豫了一会儿,最终长叹一声道:“张无忌定亲了。”赵敏听到定亲二字,心下一沉,隐约已猜到了答案,却还是不死心:“未婚妻是谁?”王保保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峨眉的,峨眉的周芷若。”周芷若三字,如同大锤,砸在赵敏心头,使她眼前一黑,本就重伤初愈,又遭锥心之痛,竟昏死了过去。
“敏敏!”
“郡主!”
“就算回到了中原,咱们也永不分离。待到峨眉有良田为生,有人才立足武林。我便与你一起退隐江湖,不问世事。”
“你终究是蒙元皇族,杀我父亲的仇人之女。峨眉容不下你,我,也容不下你。”
“芷若!”
赵敏在梦中急得泪流满面,喊着那人的名字醒来,睁开眼睛,看着哥哥那张担忧的脸渐渐清晰,才慢慢冷静下来。王保保正坐在妹妹榻边,握着她的手,见她梦中依旧叫着那女子的名字,心中又疼又酸,泪珠也滚落下来。妹妹啊,你深情至斯,可惜却痴心错付。然而世事就是如此,女子与女子之间,怎会有好结局呢?
“敏敏,你醒啦,饿不饿?渴不渴?”
“哥...刘大人,刘大人走了吗?”
“他还在外面等候。别担心了,敏敏,万事有哥在。哥这就整顿军队去端了明教老巢!”
“不可。蒙古人不会为了女人开战,当务之急是平定方国珍之乱。”
赵敏脸色苍白,却强撑着坐起,擦去眼角残泪,坚定地望着兄长:“哥,扶我出去。我有事要与刘大人相商。”王保保望着她,只觉这纤弱娇柔之人,却长了一颗铁石之心,突然伸手将妹妹抱进了怀里。“敏敏,你说得对。咱们是蒙古人,是大元皇族,要以国事为重。”他将妹妹抱得很紧,却没注意到,妹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点点滴滴都渗进了他的毛皮领子里。
“刘大人,如今变乱四起,我兄妹有心重整江河,还望不吝赐教!”
刘基见赵敏脸色依旧惨白,却依然硬撑着出来见自己,心下感动,知道天象从不会错,此女就是值得跟随之人,便第一次撇开往日的小心翼翼,揭示道:“叛军只是表象,内里根源在于黄河泛滥,两岸尽是灾民,因为饥饿所以从贼。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敢问郡主,如何能得民心?”赵敏不假思索脱口道:“能使百姓不受冻饿者,则得民心。”刘基听后捋须点头道:“郡主说得不错。粮食,粮食便是民心。但如今钱粮都囤积于各省宗王之库,必须让他们开仓放粮,方能挽狂澜之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宗王们都是大汗的亲戚,本朝赈灾遵循灾伤申检、体覆的赈济之制。由廉访司从地方备荒仓库征调粮食赈灾,于情于理,都不该逼着宗王们开仓。”
王保保听了只觉荒唐,摇头反驳,赵敏却一直沉思不语。她与兄长不同,自小便闯荡江湖,对民间冷暖更为了解。明白制度总是好的,但其中缺漏一旦被人利用,便会成为害民误国之政。刘伯温苦笑道:“王爷有所不知。廉访司已连续数年上报灾情,朝廷也数度下令让地方赈灾,但大旱多年,备荒仓库里已无多少钱粮,官吏们自己吃喝都尤嫌不够,哪里还会派给灾民?”
王保保听了,恍惚问道:“怎会如此?”他出身富贵,又是武将,只知道打胜仗,不能也不愿去思考四面反叛之缘由。总觉得只要打败叛军,便能重整朝纲,却不知压下葫芦起了瓢,灾民得不到抚恤,便会成为明教源源不断的后备兵员。而他汝阳王府的精兵,却因为蒙古牧民入关后,为服兵役,大半沦为驱口,早就失去了往日的忠勇锋锐,反而不断投效叛军。长此以往,再是善兵,也是难逃一败。
“宗王们圈走平民田地,更借着地方报灾,雁过拔毛,聚粮生财。虽无实权,却在地方做大,鱼肉百姓。这些事,臣并非不想向圣上陈情,但臣知道,大元建国以来都是如此,对王公贵族,只要不涉权力,便宽厚以待。长久以来,已成了地方大患!”
“刘大人慎言!”
听那刘基慷慨陈词,王保保身为皇族,心中却愈发不安,四顾查看周围有无朝廷耳目,见帐门紧闭,这才安下心来,却依然不愿承认朝中弊政。因为说到底,他汝阳王府也是皇族,也是宗王,如不是远亲,非皇帝直系,恐怕也会忙于圈地敛财。如今听这个汉人抨击蒙古人的错处,真是扎耳,心中很不是滋味。
赵敏听了却豁然开朗,无视哥哥恼怒之情,微笑道:“刘大人,你所说之事俱是实情。只是我汝阳王府只掌兵马,无朝堂之权,如何能让宗王开仓?”刘基见她和颜悦色,丝毫不恼,心中又是一阵肯定:此女虚心纳谏,敢触及根源,确是人君之选。“汝阳王府可先发出号召,如若宗王不从,便需以兵弹压。”
“大胆!你这是要挑拨我族中内斗?”王保保拍案而起,直指刘基,心想这汉人果然不安好心,想要我宗王自相残杀,好光复他汉家山河。“哥!你别着急!听刘大人说完!”赵敏旋即站起,拉住王保保。刘基看着他们兄妹二人,虽容貌相似,性格却是迥异,心道王保保虽善于领兵,却只是将才,对汉人偏见难改。这绍敏郡主,心思缜密,来日却是不可限量。
“王爷误会了。臣并无此意。若手中无兵,号召便是一纸空文,但若单以武力弹压,宗王们举兵共击之,便是祸起萧墙。为今之计,便只能求助于腾格里了。”
“腾格里?你开什么玩笑呢?”
王保保听到最后三字,差点笑出声来。心想我蒙人的至高神,也是你这汉人能请动的?你说求助于腾格里,腾格里难不成还会下凡来救我们不成?赵敏却若有所思道:“刘大人是指,召集宗王,举行红祭?”“不错!宗王们都笃信腾格里,如蒙腾格里训示,必会从命。不从命者,也可以腾格里之名,兴兵讨之!”刘基说得铿锵有力,王保保却越听越觉荒唐,怒极反笑:“刘基,宗王们虽信奉腾格里,但又如何能相信开仓放粮是腾格里的意志呢?”
“这个嘛,山人自有妙计,请二位贴耳过来。”刘基神秘一笑,示意兄妹俩过来,王保保委实不愿,却被妹妹拖着走上前去,听那刘基轻声说了几句,眼睛便越睁越大,不断说着:“不行!这不行!”。赵敏听了却是嘴角翘起,眼神愈发深邃。
正月初一,杭州路,海宁州府内,正在举办一场诈马宴。辽王阿刺忒纳失里、梁王脱脱木儿、晋王阿沙、襄宁王也速不干和镇南王孛罗不花等诸王齐聚于此,一同庆祝查干萨日(蒙人春节),顺便恭喜扩廓铁穆尔承袭王爵,成为新的汝阳王。
放眼望去,出席宴会的人,都身着白色质孙服,饰以宝石珍珠,束腰带也以绣金锦缎制成,各持彩仗,按照职爵高下,依次入座。王保保也穿着白色质孙服,坐于西南面首位,右手边首位坐着妹妹绍敏郡主,依旧是一身白色,头戴宝顶珍珠帽,珠围翠绕,衬上娇美容颜,坐在一群男子间,更显得淡眉如秋水,玉肌伴清风。
所谓诈马宴开,盛陈奇兽,说的就是宴会上满是奇珍异兽,有羊、马、鹿、驼、黄羊、兔、野鸡、熊掌、天鹅、大雁等多种肉类菜肴,菜蔬果品更是不计其数。除了吃食以外,还以银制和镀金大盏,盛满上等葡萄酒和马奶酒。以诗赋之:嘉鱼来自黑龙江,西域蒲萄酒更良。南土至奇夸凤髓,北陲异品是黄羊。
开启宴会之前,由最为年长的辽王阿刺忒纳失里高声诵读《大札撒》。《大札撒》是太祖所颁法令,其中既包含国家律令,也有太祖训言。之所以如此,便是警告参宴众人不要因酒醉而失态,同时提醒诸王众臣,不要忘记祖上创业之艰。诈马之宴,不仅是为了大快朵颐,挥霍财富,更重要的是通过宴饮商议国事。朝中许多重大国策,均成形于杯盘交错之际。所谓虽矢庙谟,定国论,亦在樽俎餍饫之际。
“本王第一回见到扩廓时,他才七岁,那时就已能拉响弓弦,射中天上鸿雁了!”
“汝阳王英雄盖世,杀李思齐,平张士诚,狂飙突进,逐亡追北,一举荡平江北之叛逆,有此英王,真乃我大元之幸!”
听着诸王百般夸赞,极尽奉承之词,王保保虽笑着应承,但眼中却无丝毫喜乐,只因他们所说之功,是兄妹一同创下,此时自己得了所有功名,妹妹却因是女儿身而被忽视,让他心头怎能不愧?见诸王喝了几轮,酒酣耳热之际,他便开始出言劝各位开粮仓,救济两岸灾民。
话一说完,那襄宁王也速不干便出言道:“赈灾?赈灾是廉访司之责,与我们何干?”梁王脱脱木儿最为嗜酒,喝得最多,大着舌头接嘴道:“襄宁王你有所不知啊!汝阳王乃是汉人之子!自是心疼那些造反的刁民!”镇南王孛罗不花闻言噗嗤一声,竟笑出了声来,被辽王阿刺忒纳失里一瞪,又忙着灌酒下肚掩饰。
“汉人太多,杀都杀不完,饿死一些也是好事!”
晋王阿沙不喜饮酒,一直冷眼看汝阳王与诸王纠缠,此时陡然出言,却最为狠毒,对汉人的厌恶,连掩饰都懒得掩饰。当年那汝阳王纳了汉女为正妃,本就惹人非议,不料诞下的两个小杂种,却都是才德兼备,被朝廷依仗。此时怯薛疲弊,武卫以汉人为主备受猜忌,蒙人最后一支精兵便是汝阳王府的二十万元军,被那汝阳王握在手中,连大汗都忌惮无比,何况诸王。此时王保保出言劝他们开仓,更是动了他们的傍身之物,惹得诸王不快,又喝了酒,没了顾忌,便纷纷口出恶言。
“正月初一必拜天。王爷,到了红祭之时了。”
在一片嘈杂中,突然传出清亮之声,灌以内力,声量虽不高,却穿云裂石,声震云霄,将众人的耳膜都震痛了。诸王立刻停下话语,都看向出言的绍敏郡主。见她缓缓站起,走向殿外祭台。不知为何,她个子不高,腰身纤细,却一言便震动全场。众人只觉胸中如压大石,都郁郁不能发声。场中气氛更是骤然凝重,似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笼罩全场。
天空突然阴沉下来,不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如一群失控野马,冲宴席奔腾而来。一时间,风起云涌,雷声贯耳,道道电光划破天际,伴随着蓝色闪光和震耳雷声,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撕裂。蒙人认为闪电是腾格里发怒的象征,所以一向最怕闪电,此时眼见着道道闪电如条条龙蛇,在云间穿梭,都是面色苍白,酒意顿去,一个个眼睛瞪得溜圆,都望着那祭台上白衣飘飘的女子。
“腾格里在上!大元危急,苍生蒙难,后代敏敏特穆尔在此恳求您显灵!贪慕财富,不肯救国者,必遭天谴!”
赵敏话音刚落,周围坐着的宗王们便都面露揶揄,互相瞅瞅,都觉得这丫头太过迷信,显得滑稽至极。腾格里虽为蒙古人的信仰,但入主中原后,享尽了荣华富贵,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腾格里。赵敏当着他们的面,就算将头嗑烂,也别想让他们开放粮仓,那些粮食哪怕烂在仓里,也不能便宜了那些造反的南蛮。
镇南王孛罗不花见状,首先起身,指着赵敏道:“绍敏郡主,红祭腾格里一事,为勃额之责,你不要自持军功,便在这里行僭越之事!”
赵敏却是不理他,举杯向地洒下美酒,兀自用蒙语念着赞歌:“蒙古大汗腾格里,护持圣教驻人间。我今以酒做赞供,心中所托速成办。”见她这副魔怔的样子,几位宗王想笑,却又不敢笑,那脾气最差的镇南王被她无视,羞愤交加,便走出亭子,疾步走到赵敏身后,正要伸手去抓她,却听灵台之上一声霹雳电闪,浑身一阵剧痛,便软倒下去,栽在地上,七窍流血而死。
“孛罗不花!”
“王爷!”
在场众人皆是变色,在室外的都急着跑回殿内,坐在亭内石桌旁的四位宗王更是吓得纷纷起身。他们适才亲眼见到天上降下雷来,如刀光一闪,将镇南王劈死。想到雷电乃腾格里发怒的象征,更是胆寒。一时间,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那赵敏却依然挺身跪于五色旗前,拔出腰间小刀,刺入羊胸心窝,手伸入腔里,掏出羊心放在碗里,用带热血的羊心直接祭天。
闪电划破天际,雷电震撼耳畔,气势磅礴之下,众人皆是胆战心惊,跪倒在地,祈求腾格里息怒。赵敏却一身白衣素净,安然跪在供桌之前,一边以刀在羊身上指指划划,一边唤着九十九重长生天神。狂风咆哮,雷电交加,一道道电光如银色箭矢,不断击向亭盖与地面,却偏偏避开赵敏,只打在她身周的地面上,未曾伤她分毫。那孛罗不花的尸身所受雷击最多,早就作了黑炭,散发着难以言喻的焦臭气味。
“臣刘基,参见太后,参见陛下!”
“平身。爱卿,你不在司天监研究天象,又去了何处?”
“禀陛下,臣夜观天象,见北宫玄武有星陨落于东南,便前往在江南之地,徘徊数月,终寻得一祥瑞至宝,特献于陛下!”
赵敏在殿中等了这刘基许久,越看额吉神色越觉得不妙,万般害怕周芷若再度离开自己,焦急之下,心中怨了这玩忽职守的刘司天千百遍,早就憋了一肚子火,语气遍极为不善。怎料这刘基神算无双,不但来得及时,还出乎意料地献上祥瑞,让她无可指摘,只得挥手示意他将祥瑞呈上。
那刘基从怀中拿出一个素白锦缎小包,又让宫女拿了个红木小桌,放在殿中,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其轻放于桌面,开始一点一点揭开锦缎,谁知这素白之下还裹了一层浅绿锦缎,浅绿揭开以后又现一浅黄绸缎,竟是没完没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解个没完。也亏得赵敏心胸开阔,方能忍得了如此怪才,终于等到刘基揭开最后一层明黄精锻,露出里面裹着的物什,仔细一瞧,竟是方凤钮玉玺。
“这是何物?”
吕文鸳一见此玺,心念一动,便出言询问。刘基立刻躬身道:“禀太后,此乃岫玉所铸玉玺,上镂双凰,下刻赦命之宝四字,乃是女皇武则天的传国玉玺!”他此言一出,太后便眼神一亮,站起身来,没顾得上让赵敏搀扶,便走到玉玺之前,仔细端详。见那玺白中带翠,上镂两只凤凰,腾飞于上,凤首相聚,簇拥着一颗玉珠。吕文鸳少时曾读过关于武则天的史书,虽满是诽谤之言,却也知以女儿之身称帝,冠绝古今,定为男性史官所憎恨。今日见到武皇钦制的玉玺,不由得心跳如鼓,伸手便将那玉玺拿起,仔细一瞧,下面果然以篆书刻着四字:赦命之宝。
赵敏却并不感兴趣,与周芷若交换眼神后,才慢悠悠走到母亲身后,看了那玉玺几眼,又瞧瞧刘基,心中已有了计较。低声问道:“额吉,可曾注意到这玉玺上所雕的双凰?”吕文鸳自然知道她的意思,皱眉道:“这明明是双凤,哪里是双凰了。”赵敏强压不满,又道:“额吉,这玉玺上的双凰无冠,自然是雌凰,不是雄凤。况且既是女皇之物,又怎会是双凤呢?”吕文鸳一时哑然,又老眼昏花,委实看不清这玉玺上的凤凰是否戴冠,便敷衍道:“是了。还是皇帝眼神锐利。”
“刘基,你献上如此祥瑞,昭示我大元上承天命,下得民心,是为大功。朕便晋你为从三品,仍为司天监提点,赏百金,绸缎百匹!”
“臣谢陛下隆恩!”
那刘基面上依旧淡然,心中却是大喜。他虽善筹谋,却一心在奇巧之术,不愿在官场与人争斗,只求多些补贴以支撑所好。又知赵敏一向节俭,因顾忌惠宗时大肆赏赐金银,导致金银短缺,阻碍民间流通,纸钞贬值的财政祸患,很少赐金银,此时肯赏给自己百金,已是极为荣宠,说明这帝王心中,很承自己解围之情。
“朕得了武则天的双凰玉玺,预示着双凰祥瑞,光耀后世,传于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此等喜事!”
“是!陛下!”
礼部得令后,便大肆宣传此次所得祥瑞之宝,也让双凰预言再度风靡世间。在皇帝授意下,引导民众将所谓双凰聚,真龙陨解读为双凰团聚,预示男君陨落,双凰当政,福佑万民。朝中对皇帝纳怯薛女入帷的非议也一时消停了许多,太后一向尊佛,极为笃信祥瑞之说,也收敛了不少,很少再来找敏若二人的麻烦了。
“这个就是我大元的传国玉玺,乃世祖钦制。以独山玉为材,下刻真命皇帝至顺万夷之宝。”
此时的周芷若正与赵敏在明仁殿中一起处理政务,想起玉玺之事,好奇心起,便要求看大元国玺。赵敏对她一向有求必应,立马传额乐素取出内库中的玉玺,放在案上供周芷若观赏。周芷若仔细瞧着,伸手想要触碰,却又不敢。赵敏笑着拿起,在纸上盖了一个印,果是汉字,写着:真命皇帝至顺万夷之宝。
“这个东西很重吧?”
“对,很重。当年那个高丽女人还拿这个砸过我,幸好没砸中,不然我的脑袋就开瓢了。”赵敏将玉玺递给周芷若掂掂,后者接过,没拿多久,又颤抖着放回原处。“高丽女人?你是说奇皇后?她为何要砸你?”“因为我杀了她的丈夫,儿子,还在隆福宫中,逼她交出玉玺。”赵敏轻飘飘一句话,已带过了那场腥风血雨的政变,周芷若听着却是心惊胆战,握住她手道:“敏敏,你这一路走来,甚是艰辛。”
赵敏侧头享受她掌心细腻,撒娇道:“被她砸了一下算什么?你可是在战场上打败过我两次的人,还差点抓破了我的天灵盖呢!”周芷若听了,思及往事,心中又悔又痛,抱住赵敏道:“敏敏,我以后,以后一定好好补偿你。”感觉赵敏又故技重施,先提及往事让她愧疚,然后偷偷宽她衣带,周芷若不愿再上当,闪身躲开,岔开话题道:“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你那引雷的本事,是怎么回事?”
赵敏一愣,拽她过来坐到自己身边,笑着蹭蹭她,在耳边道:“此事天机不可泄露。”周芷若被她呵气刺激,耳朵连带脖子都红了一片,看得赵敏心神摇曳,一面吻着雪颈,一面在她耳边低吟:“不过,如果芷若能满足敏敏心中所愿,哪怕天机也是能泄露一二的。”周芷若心中叹息,顺从地搂住她脖颈,任由她将自己推倒在皇位上。心中想着,不在此处销魂一回,想她是不会罢休了。
到了风停雨歇之时,二人已换了个地方,在延春阁中相拥而眠。赵敏躺在周芷若怀中,绘声绘色地讲着那刘基的引雷之法,原是用了一种引雷针,提前布置在祭坛周围,而当时自己身上又带了避雷针,所以雷电自然打不着她。还讲到改良火铳,更新历法,以及铸造刀剑和船只之法,都是由刘基领头,带着一群与他同样古怪的人负责研究。刘基还提议在科举之中加了一科,专考算学、铸造和造船等奇巧之技,以便选拔相关人才入他麾下,与他一同探寻世间之秘。周芷若越听越觉得这刘基是个奇才,便想去司天监观看这些奇巧之技,赵敏自然又是满口答应,过了几日便带着周芷若去了司天监。
此时新年将至,宫中张灯结彩,这司天监却极为朴素,并无装饰,青砖玄瓦,牌匾也非镀金。进了大门之后,里面却甚是热闹,各色人种都有,都在热火朝天地干活,有的在场中打铁淬火,有的在殿内纸上埋头验算,还有的,比如那红发白脸的西人,正在那沙盘前与刘伯温激烈争吵。
“刘司天,您若说这太阳在宇宙中心,那上帝是不会允许的!因为地球才是宇宙的中心,是上帝将它放在那里的!”
“对对对!上帝,什么都是你的上帝,那如果地球是中心,你又怎么解释太阳东升西落?”
“这都是上帝的旨意!”
刘基听着他那发音奇特的话,只觉得脑仁生疼,转头却见赵敏与周芷若立在身后,一着怯绵里雪白质孙服,上绣金凰,冠白金褡子暖帽,披银鼠比肩;一着金锦玄色质孙服,上锈白凰,外披貂裘,戴玛瑙翡翠宝石头饰。陡然见双凰驾临,俱是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笑眼盈盈,望着自己,刘基哪里还顾得上与这红发罗刹争论,立马拜倒在地:“臣不知陛下驾临!未曾远迎,还请陛下恕罪!”殿内之人都是如刘基一般的痴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听刘基口称陛下,这才抬头,见天子驾临,忙放下手中活计,在殿内跪了一片。
赵敏伸手扶刘基起来,又让众人一起平身,笑道:“是朕让殿外侍卫不要惊动你们,只因薛姑娘想看看你们平日里都在做什么。”刘基闻言,又对周芷若躬身一稽,心想这位是将来的皇后,更是得罪不得,立马放下一切手中之事,带着二人参观。在路过负责改良火铳之部时,一金发碧眼的女官正带领麾下研究火药湿制之法,以便减少炸膛之事。赵敏对此最感兴趣,便驻足与她交流。周芷若寻得空隙,便跟着刘基到了观星台上,此时天色已晚,漫天繁星,好似伸手就能碰触。
“刘大人,您说这天上的星星怎么就不掉下来呢?”
听周芷若这么问道,刘伯温便捋须大笑道:“周掌门,这星星若是真掉下来了,那便是弥天大祸了。”周芷若听了,转过头来,看着面前的老人,如孩童般好奇问道:“此话怎讲?”刘伯温手指向夜空道:“这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全新的世间。如若落到咱们这里,那岂不是相撞?岂不是毁天灭地?”周芷若头一回听到如此说法,更加疑惑,问道:“这天下不是背在龟壳上的吗?”刘伯温一听就乐了,笑眯眯道:“周掌门,你峨眉不教天象的吗?怎么还信此等愚昧之说?”周芷若摇了摇头,很是惭愧:“天象之术关系朝代更替,乃历代帝王秘术,民间并不知晓甚多。”
刘伯温哼了一声,坦言道:“是了,如此一来,便更无人精通星象了。”周芷若听了便笑道:“这星象之说,民间能用的也只有历法,用以规划农时。”刘伯温听了长叹一声,仰头观繁星漫天,一字一顿道:“然而这世间万物都遵循星象而行,宇宙之道便在其中啊!”他淡淡一言,似是对天说,又似是对周芷若说,更像是自言自语。周芷若一听,感觉其中蕴含之深意,自己一时不解,只感如浩瀚天际,茫茫深渊一般难测。
“周掌门,老朽知道你为何来此。双凰预言确系老朽观星象而测出,但天道茫茫,人力不可更改,再三挣扎,到头来也只是合了天道而已。”刘伯温一言点破周芷若来意,后者却没料到他如此坦诚,只觉他一双慧眼,虽然不大,眼周还有皱纹,却甚是明亮,似含银河于其中,能看破一切。“刘大人,那依双凰预言,双凰聚,真龙陨。我如今回到陛下身边,是否会如太后所言,妨到陛下安危?”刘伯温嗤笑一声,似在笑世人无知,回道:“天道难以勘测,臣也只能窥测一二,尚且不能断言。他们说出此论,也不过是人心私欲,想阻拦陛下封你为后而已。”
周芷若一听,心中稍宽,细想却还是忧虑重重,便又说道:“我无意为后,只求常伴她身边就好。”刘伯温浓眉扬起,看了她一会儿,小声嘀咕着:“如今却也由不得你了。”周芷若内力深厚,听了个清楚,皱眉道:“大人何意?还请直言。”刘伯温又是长叹一声,坐到了一旁的柳条摇椅上,一面晃悠一面似唱非唱道:“双凰在世,将星如云。如不为后,何成天命?”周芷若一听便想到,如今朝中以丁敏君、常遇春等人为首的汉将都与自己关系匪浅,都盼着自己成为皇后,好能成全他们的功业。事已至此,不进则退,确实也由不得自己。
“周掌门,你认命也好,不认也罢。反正到最后,总会合了天意,顺了人心。”刘伯温继续晃着,还翘起了二郎腿,哼着一串好似关于象数的歌来,周芷若对象、数、理、占四术并不精通,只懂一些关于四象的定理,还是出自峨眉四象掌。当下听了半天,还是一头雾水,只觉得此人出言玄妙莫测,越想便越是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