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难舍》碎银妃

9、第 9 章

　　当我平静地在女子3000米报名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时，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教室后方那道几乎要洞穿我的冰冷视线。陆泽。他在愤怒？在不赞同？真是可笑至极。他，一个凶手的儿子，有什么资格对我的决定指手画脚？

　　马珩似乎对我的爽快有些意外，随即露出赞许的笑容：“周蕊，加油！我相信你可以的。到时候我会去给你加油。”

　　我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回了教室。经过陆泽座位时，我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的低气压，但我目不斜视，径直回到自己的座位，仿佛他只是空气。

　　黄丽得知我报了3000米，惊得下巴都快掉了：“蕊蕊！你疯了？那可是3000米啊！会死人的！你是不是学习学傻了？”

　　“没事，就当挑战一下自己。”我轻描淡写地回答，心里却清楚，这不仅仅是一次挑战。这是一种宣泄，一种对自身极限的试探，或许……也是一种近乎自虐的惩罚，惩罚自己曾经对陆泽产生过的那一丝不该有的动摇。

　　接下来的日子，除了学习和打工，我增加了夜跑。在晚自习后空旷的操场上，一圈，又一圈，迎着冰冷的夜风，肺部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疼痛，双腿沉重如灌铅。汗水浸湿了衣服，又被风吹干，留下冰冷的盐渍。我咬着牙，脑海里反复闪现父母离去那晚的雨，陆泽说出真相时痛苦的眼神，陆震霆可能逍遥法外的身影……这些画面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逼迫我不断向前，再向前。

　　有时候，我会在操场边看到一个模糊的、熟悉的高大身影，倚在单杠上，指尖夹着明明灭灭的烟火，沉默地看着我奔跑。我知道是谁，但我从不理会，甚至跑过他身边时，会刻意加快脚步，像是在逃离，又像是在示威。

　　运动会当天，天气晴朗，阳光炽烈。女子3000米被安排在下午，最炎热的时候。

　　站在起跑线上，看着周围那些明显是体育特长生的对手，我的心跳有些快，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观众席上人声鼎沸，我能看到我们班的同学在挥手，看到黄丽跳着脚大喊“蕊蕊加油”，也看到了站在班级队伍边缘，面无表情却目光紧紧锁在我身上的陆泽，以及不远处，学生会区域里，对我微笑示意的马珩。

　　发令枪响。

　　我按照自己的节奏冲了出去，没有去争抢内道，只是稳稳地跟在队伍的后面。我知道，这不是爆发力的比拼，而是意志力和耐力的较量。

　　第一圈，第二圈……还算轻松。阳光炙烤着塑胶跑道，蒸腾起扭曲的热浪。汗水很快模糊了视线。

　　第三圈，第四圈……呼吸开始变得粗重，喉咙里泛起血腥味。腿部的肌肉开始发出酸胀的抗议。我开始掉队，被一个又一个对手超过。

　　观众席上的加油声变得遥远而模糊，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我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和喘息声，像破旧的风箱在苟延残喘。

　　第五圈，第六圈……意识开始有些涣散。世界仿佛只剩下脚下这条仿佛永无止境的红色跑道，和头顶那轮无情灼烧的太阳。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放弃，肺部火烧火燎。

　　“周蕊！坚持住！加油！”黄丽的声音撕心裂肺地从跑道边传来，她跟着我跑了一段，脸上满是焦急。

　　我艰难地对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想让她放心，却发现连控制面部肌肉都变得困难。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突兀地穿透了我混沌的意识，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焦躁和怒气，来自跑道内侧：“周蕊！停下来！你不行了！”

　　是陆泽！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跑道内侧的草地上，紧皱着眉头，眼神锐利地盯着我，那里面没有了平时的冷漠，只有显而易见的担忧和……愤怒？

　　他凭什么让我停下来？他以为他是谁？

　　一股倔强的怒火猛地从心底窜起，像给即将熄灭的灰烬注入了一股氧气。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加快了已经如同灌铅般沉重的步伐，甚至超过了一个已经慢下来的对手。

　　“你……”陆泽的声音被甩在身后。

　　第七圈……意识几乎完全模糊了。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晃动。耳朵里充满了嗡鸣声，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我只能依靠本能，机械地迈动双腿。脑海里闪过许多支离破碎的画面——母亲温暖的怀抱，父亲爽朗的笑声，外婆刻薄的嘴脸，陆泽在储物室里痛苦的眼神，马珩温和的笑容……

　　恨意，不甘，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这个世界残存的微弱眷恋，交织在一起，支撑着这具早已到达极限的身体。

　　最后半圈……终点线就在前方，扭曲而模糊。观众席上传来了惊呼声，似乎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我什么都听不清了。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肺部炸裂般的疼痛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濒临解脱的平静。

　　眼前猛地一黑。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秒，我感觉到自己撞入了一个温暖而急切的怀抱，有一股熟悉又讨厌的、带着淡淡烟草和凛冽气息的味道笼罩了我，还有一个惊慌失措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大喊：“蕊蕊！”

　　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意识像是沉在冰冷的海底，断断续续地浮上来一些碎片。

　　感觉到有人在背着我奔跑，颠簸得很厉害，那人的后背不算宽阔，却很坚定，急促的喘息声喷在我的颈侧，是黄丽带着哭腔的声音：“蕊蕊你别吓我……马上就到医务室了……你撑住啊……”

　　感觉到被放在了柔软的床上，有冰凉的听诊器贴在胸口，有手在拍我的脸，一个陌生的声音，应该是校医在说：“脱水，低血糖，体力严重透支……快，补充葡萄糖……”

　　感觉到有温热的、带着咸味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脸上，是黄丽的眼泪。她紧紧握着我的手，一遍遍地喊着我的名字。

　　还感觉到……在一片混乱中，有一个高大的身影一直僵直地站在医务室的门口，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即使闭着眼睛，我也能感受到那道沉重而复杂的目光，像无形的枷锁，牢牢地锁在我身上。他没有进来，没有说话，但我就是知道，他在那里。陆泽。

　　各种嘈杂的声音渐渐远去，一股温热的糖水流过喉咙，带来一丝力量。我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黄丽哭得红肿的双眼和校医松了口气的表情。

　　“醒了醒了！蕊蕊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黄丽扑过来，又想抱我，又怕碰疼我，手足无措。

　　“我……没事。”我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浑身像散了架一样酸痛无力。

　　“还没事！你都晕倒了！医生说你严重透支！你怎么这么傻啊！”黄丽又气又心疼，眼泪掉得更凶了。

　　校医给我做了简单的检查，叮嘱我要好好休息，补充水分和营养，又开了些补充电解质的药。

　　“你同学真是拼了命把你背过来的，”校医对黄丽投去赞许的目光，“小姑娘力气不小。”

　　黄丽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我当时吓坏了，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

　　我看向黄丽，心里涌起一阵暖流。在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她，是真心实意地关心我。

　　这时，我才将目光转向门口。

　　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只有门框边缘，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的冰冷气息。

　　他走了。

　　在我醒来之前，就离开了。

　　是觉得愧疚，无颜面对？还是……别的什么？

　　我闭上眼，将那一丝莫名的、不该有的失落狠狠压下去。周蕊，别忘了，他是谁。

　　在黄丽的坚持下，我在医务室的观察床上躺到了傍晚。期间，彭老师也来看过我，叮嘱我好好休息，学习固然重要，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马珩也托人送来了一篮水果和一张慰问卡，上面写着“好好休息，你很勇敢”，字迹一如既往的温柔。

　　唯独没有陆泽的任何消息。

　　也好。我对自己说。

　　黄昏时分，我感觉恢复了些力气，在黄丽的搀扶下，慢慢走回宿舍。

　　走到宿舍楼下时，我却意外地看到了一个此刻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陆泽。

　　他就站在那棵老槐树下，夕阳的余晖将他身影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孤寂的味道。他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文件袋，里面似乎装着什么资料。

　　他看到我们，脚步动了动，似乎想上前，但又停住了。目光落在我依旧苍白的脸上，眼神复杂难辨，有担忧，有愧疚，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我看不懂的东西。

　　黄丽警惕地瞪着他，把我往身后护了护。

　　陆泽最终没有走过来。他只是将那个文件袋放在了旁边的石凳上，然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为无声的沉默。他转身，再次消失在了暮色里。

　　“他干嘛？又来假惺惺的？”黄丽不满地嘟囔。

　　我没有说话，走到石凳边，拿起那个文件袋。

　　打开。

　　里面不是钱，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

　　是一份打印出来的、详细的长期体能训练与营养补充计划，针对我这种体质和运动基础薄弱的人，计划科学合理，甚至标注了注意事项。字迹是打印的，但旁边有一些手写的补充和批注，那飞扬跋扈的字迹，我认得，是陆泽的。

　　除此之外，还有几张有些年头的、泛黄的本地报纸复印件。我一眼就看到了上面关于多年前一场交通事故的简短报道，虽然关键信息都被模糊处理，但时间和地点……与我父母出事的那晚吻合！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手指紧紧攥住了那几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

　　他这是什么意思？

　　打一巴掌，再给颗裹着玻璃渣的糖？

　　用他微不足道的“关心”和这些可能毫无用处的旧报纸碎片，来继续维系他那可笑的愧疚感吗？

　　我拿着文件袋，站在渐沉的暮色里，看着陆泽消失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

　　恨，依旧是主旋律。

　　但在这浓稠的恨意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不是原谅，永远不可能是原谅。而是……一种更复杂、更难以言喻的纠葛。

　　这场几乎夺走我半条命的3000米，晕倒后的混乱，黄丽毫无保留的友情，以及陆泽这沉默而矛盾的“补偿”……像一块块拼图，将我原本只有黑白二色的世界，涂抹上了更加错综复杂、也更加残酷真实的色彩。

　　我知道，我和他，和陆家，和那段血腥的过去，还远远没有结束。

　　而我的路，还很长。无论前方是荆棘还是更深的地狱，我都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