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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三春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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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上午用完还没收起来的农药,顺手就放那儿,可我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顺手,要了我孩子的命。”杨艳珍掩面,但没有哭出来。
大约是这一年里,她的眼泪已经流完了,所以当回忆起这惨痛的一幕幕,也能平静地诉说出来。她不知该如何说清自己的心情,但伤痛之余,更多的是愧疚。
那是百草枯,她几乎眼睁睁望着兴旺慢慢失去生机,于一个母亲而言,太过残忍。
“我永远记得,兴旺咽气之前那个眼神……害怕的,含着泪的,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妈妈’……”
多少个午夜梦回,兴旺那双眼睛都折磨着杨艳珍,她总是在想,最后的最后,兴旺是要跟她说什么呢?他才十四岁,就这样死去,任谁也无法释怀。
“我每天都在想,要是那天我没有骂他就好了,要是我让他喝那碗鱼汤就好了,要是我能好好跟他说就好了。”
她要是好好和他说,她就会告诉他,她其实煮了鸡汤给他的,鱼汤虽然是只有兴达有,可那是因为他不吃鱼,他小的时候吃鱼被鱼刺卡了喉咙,还是去村里卫生院处理的,从那后他们家就不怎么吃鱼了。她后来才想通,兴旺并不是一定要争那碗鱼汤,只不过他以为是只有兴达有。
可她明白得太晚了。
“一碗鱼汤嘛,孩子想喝就喝了,我干什么要和他较劲!”杨艳珍的哭声终于传出来,她哽咽着,“他一定是要怪罪我的,我没有当好一个妈妈,都是我的错,以后再见面……他也一定是要怪我的……”
空荡的房间里,杨艳珍压抑着的哭声在回荡。
司木承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她,而闻雅神情淡淡的,不为所动。
这样的故事太过惨烈,司木承的心想被塞了一团沾水的棉花,好像谁都没错又好像谁都有错。
最后杨艳珍用力揩了一把鼻子,整理好了情绪,不好意思地冲司木承和闻雅笑笑:“抱歉啊,说了一堆自己家的鸡飞狗跳,见笑了。行,已经收拾好了,小司你休息吧。”
她本来想让闻雅和她一块儿去看房间,但闻雅动也不动,就站在那儿,杨艳珍想了想,以为两个年轻人还有工作要聊,便道:“那我先去收拾,小闻待会直接过去睡就行。”
司木承看眼闻雅,客气地冲杨艳珍道了谢。
等杨艳珍离开,司木承打量了一下闻雅的神情,道:“你不高兴?是因为杨阿姨?”
闻雅摇摇头:“说不清。”她露出疑惑的表情,“家人之间不是应该坦诚吗?”
她无法理解,杨艳珍和兴旺母子俩只不过因为不够坦诚而导致这样惨烈的结果。
司木承“唔”了一声:“很正常吧,人和人之间的交往,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顾虑,即便是拥有一颗赤诚之心,也无法毫无顾忌地展示自己。就算是亲人,那也有无法开口的情况。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阴差阳错的遗憾。”
闻雅沉默了,她想到自己贫瘠的家人相处的经验,根本没有立场去点评这件事——她和外公之间不也不坦诚吗,不然怎么会连生死都瞒她,也从不告诉她他的所思所想,以至于到现在她还要费力去查他到底在谋划什么。
司木承瞟了眼房间墙角的小鬼兴旺,“他”全程都在房间里,当然也听到了“他”的妈妈说的话。
此时的“他”愣怔怔的,倒显出一点可怜巴巴来。
司木承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叹了口气:“小鬼,看你妈妈伤心成这样还怪她吗?”
兴旺摇摇头:“……我其实,喝下去的时候就后悔了。那天也并非全是因为和妈妈吵架……是因为我心情不太好。那天我在学校和别人打架了,有人说我爸长期不在家,我弟指不定是谁的呢……我一上头,就……”兴旺声音越来越小。
司木承这下是真没话说了。
一个冲动之下,就换来这样无法挽回的阴阳两隔,他也不想过多指责,说再多也只是徒留叹息。
“那下辈子你可别再这么冲动了。”司木承无奈道。
兴旺垂头丧气:“……生命太脆弱了,我本来只是跟妈妈斗气的……也没想到那个农药,治不好。”
司木承想了想:“算了,这也不算没有收获,最起码知道了这么个感悟。”
闻雅无语,一时分不清司木承是在真的安慰还是阴阳怪气。
她望向兴旺:“所以,你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兴旺听到她的问题,猛地抬起了头:“我其实……只是想喝一碗妈妈炖的鱼汤。”
司木承:……
真服了这个大馋小子啊,临了临了依旧惦记着那碗鱼汤。
但明显这个执念很难实现——兴旺已经是鬼魂了,吃不了东西,除非祭奠。鱼汤是供奉给“他”的,独属于“他”的,否则“他”无法“吃”道,也就谈不上消除执念。
但如果要祭奠,那么就得让杨艳珍知情,可那也太奇怪了,无论司木承和闻雅用什么借口,只要将话头引向兴旺,还要提及那碗心结一般的鱼汤,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猫腻,一定会被当成奇怪的人的。
司木承还要再想想。
第二天早晨,司木承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前一天晚上杨艳珍怕他热,还拿了风扇进来。司木承躺下的时候还有些燥热,然而到了后半夜,气温就降下来了,十分凉爽,司木承睡了个好觉。
从房间出来,堂屋的桌上放着早点,杨艳珍和兴达正嘀嘀咕咕说着些什么,看见司木承,兴达兴奋地跑了过来:“大哥哥,你起来啦!”
杨艳珍抿嘴笑笑:“小司,睡得还好吗?”
司木承抱住兴达转了一圈,接着把他往上扔又接住,逗得兴达嘎嘎叫,还边回杨艳珍:“睡得挺好。”
杨艳珍见兴达玩得起劲,顿时哭笑不得:“兴达,别闹你小司哥哥。”
“没事,他也不重。”司木承又扔了两次,才把兴达放下来,兴达咬着手指头看着司木承笑,司木承捏了捏他的脸蛋:“那个姐姐还在睡吗?”
兴达摇摇头:“没呢,姐姐早就起来了。大哥哥你怎么还赖床啊,羞羞。”
司木承挑了挑眉,闻雅早起来了?
“是,小闻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去……采风,对,采风,去周围看看日出。”杨艳珍解释道。
司木承:“……采风?日出?”
真是见了鬼了。
“对。”杨艳珍没听出他语气里的疑惑,只指了指桌子,“赶紧去洗漱吧,桌上有早饭,我们都吃完了,剩下的都是你的。”
司木承快速地洗漱完,咬了口菜包子,问道:“阿姨,闻雅去多久了?”
杨艳珍正带着兴达看小人书,听到司木承的话,看了看墙上的钟:“哟,得一个多小时了。太阳慢慢毒辣起来了,她身上没带水,可别热着了。”
司木承一听,连忙把吃剩下的包子一口塞嘴里:“我出去找找她。”
走到门口的时候被兴达抱住了大腿:“哥哥,我也想去。”
杨艳珍拿兴达没办法,走过来牵他:“你这孩子,怎么这么难缠呢!”
司木承看到兴达眨巴的大眼睛,笑了起来:“没事儿,我就带他出去走走吧。兴达还能给我指路呢。”
“那……也行吧。”
于是司木承就带着兴达出门了。
出门后,司木承四处观望了一下,没看见兴旺,估计是跟着闻雅了。
司木承知道,闻雅根本不是去看什么日出,她一定去了昨天闻永杰布下阵法的地方,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根本放心不下,跟踪闻永杰跟到一半就跟丢了,还被干扰了,她一定耿耿于怀。
兴达十分快乐,跑跑跳跳,就没有好好走的时候,司木承嘱咐了一句:“小心摔跤。”之后看他根本不听,便也不管他了。
等过了一会儿,兴达好奇地望着前面的山路,问道:“大哥哥,你知道姐姐在哪儿?”
司木承双手插兜,散漫地“唔”了一声,算是回应。
小兴达求知欲满满:“可是姐姐根本没说她去哪儿了呀,哥哥你怎么知道的?”
司木承随口回答:“我就是知道。”
小兴达又问:“那哥哥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呀?”
司木承:“……我就是知道。”
这么车轱辘话几个来回,小兴达人小鬼大道:“哥哥你说不出来,你说故意说知道的,但其实根本不知道吧!”
司木承现在后悔带他出来了,谁知道这娃这么难缠,连他都有一些招架不住。
他伸长手,一捞,把小鬼头捞了起来,直接让他坐在了自己脖子上:“好了,别说话了,哥哥驮你上去。”
兴达欢呼了一声:“骑马马,骑马马!”
他抱住了司木承的头:“陈启文他爸爸也经常给他骑马马!”
司木承想到兴达和兴旺的父亲长期在外,张了张嘴,还是什么也没说。
两人走了一段长长的山路,司木承负重爬山,即便是他的体力,也忍不住微微喘息。
兴达认真道:“哥哥累不累啊?”
司木承挺了挺背:“就你这小体重,根本不累。”
兴达怀疑:“真的吗?”
这时,忽然响起一点落叶被踩过的声响,司木承循声望去,前方出现闻雅的身影。他的眉眼舒展,笑道:“小雅!”
闻雅望着他们,脚步一顿:“你们怎么来了?”
“来接你。”司木承往前走了两步,刚想问点什么,头上的兴达突然叫道:“哥哥。”
“什么?”司木承以为是在叫他。
兴达却只是望着前面:“不是你,是我自己的哥哥。”
司木承和闻雅对视一眼,接着两人都把视线投向了飘在一旁的兴旺。
司木承顿时流出了一滴汗。